她自己结婚时候的回忆。至于以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不敢想象。当我回忆起早上她扑向我的喉咙,用又黑又红的脸靠近我的时候,我的血液都快凝结了——”
“那么,先生,”在他停顿的时候,我问道,“你在将她安顿在这里之后,自己去做了什么?你去了哪里?”
“我做了什么吗,简?我变成了一个四处漂泊的人。我去了哪里?我如同沼泽地中的精灵那样东游西荡,去过欧洲大陆,迂回穿越了那里所有的国家。我打定主意要找到一个我可以付出真心的出色的女人,与我留在桑菲尔德的泼妇恰恰相反——”
“但是你不能结婚,先生。”
“我决心再婚,并且我深信自己有这样的资格,我也应该结婚。虽然我骗了你,但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过要说出我的秘密,之后坦诚地求婚。因为在我看来,我是有资格去爱别人的,也有资格被爱,这是合乎情理的。我从不怀疑能够找到一个女人,她愿意理解我的处境,接纳我,尽管我背负着被诅咒的包袱。”
“是吗,先生?”
“看看你这样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架势,简,我真的忍不住想笑。你就像一只小鸟,急切地想要睁开眼睛,眼前偶尔的不安让你跳来跳去,就好像语言的交流已经太慢了,你想要读懂一个人心中的碑文。在我继续往下说之前,你得先告诉我‘是吗,先生?’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你总是用这种短小的疑问句,而它却能引发我冗长的讲述,我不知道这究竟是为什么。”
“我的意思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你下面会怎样做?这件事情后来怎样了?”
“就是这样。现在你希望知道什么呢?”
“你有没有发现你喜欢的人,有没有向她求婚,她说了些什么?”
“我可以告诉你,无论我是否找到了那个喜欢的人,是否求了婚,但是至于她说了什么,恐怕只有出现在名为‘命运’的书本里了。这十年来,我一直到处旅行,或者说是漂泊。先是住在一个国家的首都,后来又到另外一个地方。有时住在圣彼得堡,更多的时候住在巴黎,偶尔也会去罗马、那不勒斯和佛罗伦萨。因为有大量的金钱和祖宗的名誉保障,我可以选择我喜欢的社交圈,当然也没有一个圈子会拒绝我。我就在众多的英国女士、法国伯爵夫人、意大利夫人、德国伯爵夫人之中寻找我想要的理想女人,但是直到最后也毫无收获。有的时候我会获得某个眼神、声音、形体的信号,我以为这就是我所要的,我的梦想快实现了,但是我立刻又从幻觉中醒悟。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找寻一个心灵或者人品极其完美的人,我只是在找适合我的人——一个与那个克里奥尔人完全不同的女人——但是我的寻找只是徒劳而已。即便我是自由的——因为我已经受够了门当户对的婚姻的危险、恐怖和严峻的警告——我也找不到一个能够让我向她求婚的女人。失望的感觉让我焦躁起来。我开始尝试放荡的生活,但不是淫荡。淫荡,我痛恨这个词,现在也是如此。这却是我那个印第安妻子的天性。对于‘淫荡’这个词,还有那个我深恶痛绝的人,让我在寻欢的时刻都不能完全释放。凡是与‘淫荡’这个词沾边的所有享乐方式都让我觉得与她是那么近,简直就是一种罪恶,所以我不会碰它们。
“但是我没有办法孤独地过日子,所以我找了一个情妇。我的第一个情妇是塞莉纳?瓦伦,这又是能够让我在回忆时蔑视自己的事。你现在已经知道她是怎样一个人了,还有我们之间的那种关系是怎样结束的。在她之后,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意大利人嘉辛塔,另一个是德国人克莱拉,她们两个的容貌都可以用倾城倾国来形容。但是几星期之后,我发觉她们的容貌对我毫无价值,没有任何意义。嘉辛塔脾气火暴,性格乖张,仅三个月的时间,我就开始讨厌她。克莱拉虽然诚实文静,但反应迟钝,毫无智慧可言,对事情也不敏感,完全不是我想要的。我心甘情愿地给了她一笔钱,并且替她找了一个体面的职业,也很体面地将她摆脱了。可是,简,在你的脸上我可以看得出来,你现在对于我的看法变得很糟糕。你开始觉得我是一个没有感情、没有道德的流氓,对吗?”
“说真的,我确实没有像有些时候那么喜欢你,先生。你难道一点儿也不觉得这种在情妇之间游走的生活方式很堕落吗?但是你说起她们的时候是那么坦然和理所应当。”
“我是有过这样的想法,但我并不喜欢这么做。这只不过是苟且偷生的方式而已,所以我绝对不会再那样了。找一个情妇,与找一个奴隶,是一样糟糕的事情。情妇和奴隶的天资往往都是低下的,地位也是如此。与比自己低劣的人在一起生活,必然会堕落。现在回想起来,我很讨厌与塞莉纳、嘉辛塔和克莱拉一起生活的日子。”
我知道他的这番话是实情,并且我可以从中推断出,如果此时我忘掉自己,忘掉我向来接受的教导,利用任何借口、任何理由或者在任何的诱惑之下重蹈了那些可怜姑娘的后尘,那么总有一天,他也会用这种亵渎的心情来回忆我。但是,我没有将此刻的想法说出来,只要我感受到了,那就够了。我将它放到心上,当我面对考验的时候,它会给我提供帮助的。
“哦,简,你为什么不说‘是吗,先生?’我还没说完呢。你的神情是那么严肃,看得出来你好像不大同意我的看法。不过,我还是直接说下去。在去年一月,我打发走了所有的情妇,当时的心情既冷酷又苦恼,而这种心境是毫无意义的生活的结果,是孤独漂泊的结果,因为我的心被失望占据,对所有的人都有怒气,特别是对那些女人怀有敌意,所以,我慢慢地认为那些既有智慧又忠实可爱的女人不过是梦中人。为了一些事务上的事情,我回到了英格兰。
“一个寒冷冬天的傍晚,我骑马的时候已经能够看见桑菲尔德府了。一个让人害怕和恐惧的地方!我没有期待在那里能够得到什么安宁和快乐。那时我看到一个人安静地坐在路旁阶梯上。我很自然地从她的身边路过,就像路过那些已经被修剪过树梢的柳树一样。对于我来说,她有着怎样的意义,我没有预感,内心也没有给我任何暗示。我生活的主宰者——不管好与坏,我的守护神——穿着一身简陋的衣服坐在那里等着我。我并不认识她。当我的梅斯罗发生意外的时候,这个小东西一本正经地过来要求帮忙时,我还是不认识她!一个孩子般的小家伙,就像一只红雀跳到了我的脚边,提议要用她纤弱的肩膀支撑我。我当时的态度有些粗暴,但这个小东西就是不肯离开,站在我的旁边,固执得出奇,脸上一副不容违抗的神情和语气。我是需要人帮忙的,并且那双手帮了我。
“我刚压下那个柔弱的肩膀时,某种新的物质——一种新鲜的活力和意识——悄悄地流入我的身体里。而且,我好像已经知道了,这个小东西一定会再回到我身边的——她就住在我下面的房子里。否则,我是不会毫不遗憾地让她从我的手心里溜走,慢慢地消失在暗淡的树篱中的。后来我听到你回家了,简,尽管你未必知道我当时就开始思念你、观察你了。第二天,你和阿德拉在走廊上玩耍的时候,我观察了你半个小时——我将自己藏起来注视的——我记得那天下雪了,你们不能到户外去。我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将房门半掩着,就可以听到,也可以看到你。当时阿德拉将你所有的注意力都吸引过去了,但是我想你的心思还在别的地方。你对待她很有耐心,我的小简?爱。你陪她说话,逗她开心,可是当她最后离开你的时候,你就马上陷入沉思。你开始在走廊上踱步,当你经过窗子的时候,会停下来眺望室外纷纷扬扬的雪花,倾听风的声音。之后,你又开始慢慢地走着,陷入遐想。我想白天的光线并不是很暗,所以我能透过你的眼睛看到里面散发出来的愉悦的光芒、面颊上表现出来的柔和的兴奋,这说明你的沉思并不痛苦和暴躁,也不是因为什么难解的问题。从你的眼中透出一种青春的甜蜜思索,翅膀会承载着青春的心灵去追逐希望的影踪,不断登上更高的山峰,飞向理想的天国。费尔法克斯太太在大厅里和仆人说话的声音将你的梦境惊醒,你却奇怪地独自微笑,珍妮特。你的微笑意味深长,它很敏锐,似乎也在笑你自己的胡思乱想,它仿佛在说:‘尽管我所看到的美好景象不错,但我绝不能忘记这只不过是我臆想出来的。在我的脑海里,有一个玫瑰色的天空,一个满是红花绿草的伊甸园。但在外面,我完全意识到,脚下只有一条崎岖坎坷的路要走,还需要面对渐渐聚拢而来的黑色风暴。’你跑到楼下,向费尔法克斯太太要些事情做做,我想应该是清算一星期的家庭账目,或者类似的事情吧。当你跑出我的视线时,我对你有些恼火。
“我急切地期盼着夜晚到来,这样我就可以把你召唤到我的面前。我怀疑,你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性格,我很想一探究竟。当你走进房间的时候,我看出你有主见,当然也有腼腆。你穿的衣服很奇怪——就像你现在这个样子。我引导你讲话,没过多久我就在你身上发现了巨大的反差。从你的穿着打扮来看,你应该是一个举止完全受约束、神经很胆怯、天性高尚、不适合社交的人,你会很害怕自己失礼。一旦同你交谈起来,就会感受到你的锐利、大胆和闪烁的目光。你的眼神具有穿透力。我问你一些思维严谨的问题,你也能对答如流,好像你很快就适应了我的习惯。我相信你当时一定感受到了同一位严厉、粗暴的主人之间存在着某种共鸣,因为我惊奇地看到,一种愉悦的感觉让你变得举止自若。尽管我表现出愤怒的样子,但是你不会对我的粗暴表现出一丝惊奇、胆怯、苦恼或者不快。你会观察我,而且不时向我笑一笑,我看得出笑容中夹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朴实和聪慧。我立刻对自己的发现感到满意和兴奋。我喜欢我发觉的东西,而且想要它们出现的时间更长。但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却疏远你,很少找你说话。我是一个精神的享乐主义者,我太希望与这位活泼的新朋友相识所带来的喜悦能够经久不衰了。另外,在我心里还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忧虑,我一直被困扰着。我担心,倘若我随意地摆弄这朵花,那么它会凋谢,新鲜诱人的魅力也会随之消失。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我眼前的这朵花不是那种朝开夕落的花朵,而是一种永放光芒的宝石花。而且,我也想看看,倘若我躲着你,你是否会主动来找我,但是你没有。你只是待在书房里,就像那些桌椅和画板一样,一动不动。当我们偶然擦肩而过时,你会很快地走过,至于招呼,也只不过是出于礼貌。简,在那些日子里,若有所思就是你经常的表情。不是那种低沉沮丧,因为你没有生病,但也不是轻松活泼的样子,因为你没有什么希望和真正的快乐。我不知道当时你对我的想法,或者是否想过我。为了发现这一点,我便继续关注你。当你与人交谈时,眼神中会流露出某些愉快的神情,举止中也隐含着亲切。所以,我发觉在你的内心深处是喜欢和人交往的,但清静的教室、乏味的生活让你的情绪有些低落。我很愿意对你和和气气,因为善意的对待会让你的面部表情变得温柔,让你的声调变得亲切。我很喜欢你叫我的名字,声音中带着感激和快乐。那些时候,我期待与你不期而遇,简,而你总显得犹豫不决。你略带困惑地看我一眼,那是一种徘徊不去的疑虑。你不知道我会怎样反复无常。我在考虑自己是该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子,满脸威严,还是像一位朋友一样,慈祥和蔼。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喜欢你了,所以不忍心激起第一种念头。我真诚地伸出手时,清新、光明、幸福的表情就会出现在你那年轻、充满渴望的脸上。而我总是游移不定,以免控制不住自己,当场就将你拉进我的怀里。”
“别再提那些日子了,先生。”我打断了他,偷偷地顺手擦掉了眼角的几滴泪水。他的话无疑是对我的折磨,因为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并且需要马上就做,然而这一切回忆和他情感的袒露都让我更加为难。
“不,简,”他回答说,“现在的一切都已经成为定局,而未来又是那么光明,趁着这个时候,我们回忆一下过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我听到这番如此糊涂的话,不由得在心里打了个寒战。
“你现在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对吗?”他继续说,“我在一半是难言之隐、另一半是意气消沉的孤独中,度过了我的少年和成年时光。所以当我第一次发现我真正爱的东西——也就是你,你是我的同情者,也是我最好的那半自己——我的天使,是一种强烈的依恋将你我紧紧地连接在一起。我觉得你很出色,聪明又可爱,一种热烈而庄严的激情隐藏在我的内心。这种激情是因为你。我要将你拉到我的生命的中心和源头,让我的生命围绕着你,点燃纯洁、炙热的爱恋,将你我融为一体。
“也正是因为我很明确地看出了这一点,所以我决定娶你,我要和你结婚。如果要提醒我,我是有妻子的人,那么这样的提醒对我来说就是无理的嘲讽。现在你知道我是一个可怕的魔鬼。我想要欺骗你,是我的错,但那是因为我太害怕你性格中最固执的那一面。我的担心让我对你的性格有些偏见,所以我想在一切都如愿的时候再将真相吐露给你。这样的行为是懦弱的。我本该像现在这样向你坦白一切,告诉你我生活中的苦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我对更有价值、更高级的生活的期盼,之后求助于你高尚的心灵和宽广的胸襟。不是向你表达决心,这个字眼太弱了,而是表达我那无法诋毁的爱,这样我就可以被别人忠贞地爱着,而我也同样爱着对方。接着,我应该要求你接受我最忠贞的誓言,也要求你的。简,把你的誓言告诉我吧。”
一阵沉默。
“你为什么不说话,简?”
我正在经受内心的煎熬。一双炙热的手已经将我的命脉狠狠抓住。真是一个可怕的时刻,充满搏击、黑暗和烧灼!在这个人世间,再也没有人看过我眼前的这般渴望得到的爱情,而我又如此崇拜那个爱我的人。只是我必须放弃,我得摒弃爱情和偶像。一个凄惨的音节就表达出我现在无法承受的责任——“走”!
“简,你知道我在期待你做什么。你只需要回答一句:‘我将属于你,罗切斯特先生。’”
“罗切斯特先生,我将不属于你。”
又是一次沉默,只不过这一次时间很长。
“简!”他又开口了,嗓音中透出的温柔能够撕碎我的心,也让我产生了不祥的恐惧感,变得像石头般冰冷——因为往往平静的声音是狮子发动进攻前的喘息——“简,你的意思是,从此在这个世界上,你会在一个地方,而我在另一个地方?”
“是的。”
“简,”他俯下身子将我抱住,“现在,你还坚持这个想法吗?”
“是的。”
“那现在呢?”他又轻轻地亲吻了我的额头和脸颊。
“是的。”我用最快的速度挣脱了他。
“哦,简,你太狠了!这——这确实有些不道德。”
“如果按照你的方法做事,那就是不道德的。”
一个狂野的眼神使他的双眉竖了起来。他站了起来,但仍旧在努力克制着。我抓住椅背,撑住自己的身体。因为我的身体在颤抖,我有些害怕,但是我依旧决定那么做。
“等一下,简。你走之前,先看一下我接下来那可怕的生活吧。你离开,也就将我的所有幸福都带走了。之后留下的是什么?一个妻子,就是住在我的楼上的疯子。这样还不如将我同坟墓里的尸体绑在一起。我该怎么办,简?还能去哪里找志同道合的人,我的希望又该去哪里寻找?”
“和我一样,相信上帝和你自己,相信上天,希望在其他地方我们能够再次相遇。”
“这么说,你去意已决?”
“是的。”
“你是在给我判刑,让我在生的时候受罪,死了还要被骂吗?”他提高了音量。
“我只是想要你活得清白,死后能够得到安宁。”
“所以,你就可以从我这里将爱情和纯洁夺走吗?你又将我推回以前的路上,让我把肉欲当做ài情,把作恶当做以后的职业吗?”
“罗切斯特先生,这样的命运不是我强加给你的,就像我自己绝对不会将这当做我的命运一样。我们生来就要忍受一些苦难,我们都一样,所以就这样去忍受吧。或许我还没有忘掉你,而你会先忘掉我的。”
“你这么说,简直就把我当成了骗子,败坏了我的名誉。我宣布我绝对不会变心的,你却当着我的面说我很快就会变心。你所说的话,只能证明你对事物作出的判断都是歪曲的,你的想法太偏激了!难道与背叛人类制订的一条法律比起来,你认为将你的同类推向绝望的边缘会更好吗?任何人都不会因为违背了法律而受到伤害,而且你现在没有亲人,也没有太熟的朋友,不用害怕因为和我在一起生活而得罪他们。”
的确是这样。但是他所说的话完全违背了我的良心和理智,还在指控我犯了同他对抗的罪。这两种观点如同感情一样大叫大嚷。“啊,同意吧!”它们说,“想想他的痛苦,考虑一下他的危险,想象一下将他丢下的情形,记住他轻率冒险的本性,想一想伴随绝望而来的鲁莽,安慰他,拯救他,去爱他吧。告诉他,你是爱他的,而且是属于他的。世上有谁来关心你?你的行为还会伤着谁呢?”
但是答案还是那一个——“我在乎的是我自己,越是没有朋友,越是孤单,没有任何人的帮助,我越会选择尊重我自己。我要遵守上帝所创造的、世间所推行的准则,我一定会坚守清醒时作出的判断,而不是像现在发疯时所能够接受的原则。所有的法规和原则不仅仅适用于没有被诱惑的情况,还适用于现在这样无论是灵魂还是肉体都对其有所抵抗的情况,即便抗拒它们的严苛和冷血,但也要去遵守。即便再过严厉,也不能去破坏。如果出自个人的意愿而选择违背它们,那么它们的存在还有什么价值呢?它们是有价值的,我一贯对此深信不疑。即便我此时有些恍惚,不大相信了,那也是因为我疯了,而且疯得厉害。我的血液在燃烧,我的心跳加速到难以计数。现在,我所能依靠的,只有原来的想法和以往的决心:我要稳稳地站在原地。”
我选择了这样的方式。罗切斯特先生打量着我的神情,并且看出我是这样做的。他的怒气被刺激到了极点。不管接下来会发生怎样的事情,此刻他需要发泄。他从房间的另一头快步走了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又将我的腰搂得紧紧的,眼睛里冒着火花,似乎要将我整个人吞下去。此时,我的肉体已经没有了一丝气力,如同被扔在炉火中的一棵草,我的精神还控制着我的灵魂,并且很确定的是,它最终会很安全。幸好眼睛能够透露心灵的想法,虽然常常是不自觉地表达,但至少忠诚老实。我抬起眼,看着他那凶狠的表情,不由得叹了口气。他把我抓得很疼,而且我因为用力过度,所有的力气都快用尽了。
“从来没有,”他咬牙切齿地说,“从来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如此脆弱,但又如此顽强。你在我手里的时候,我感觉你就像一根芦苇(他双手紧握着我,使劲摇晃),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就将它折断,但是即便我将它折断,一手拔起,甚至碾碎它,那么还有什么用?想想那双眼睛,想想从那双眼睛里迸射出来的狂野和坚定,那种自由的、藐视我的目光中,不仅隐藏着勇气,还有庄严的胜利感。不管我怎么摆弄这只笼子,我都没有办法向它靠拢——这个野蛮又漂亮的家伙,如果我打破这个小小的监牢,那么我的暴行换来的只是囚徒的自由。我或许可以成功地征服这座房子,但是我还不能称自己是这座房子的主人,因为里面的居住者早已飞到天上去了。我所要的,正是你的精神——强烈的意志力、充沛的活力,还有你精神的德行与纯洁——绝不是单纯地想要霸占你脆弱的躯体。如果你愿意,你自己可以轻轻地飞来,偎依着我的心坎。但是如果我违背了你的思想,想要死死抓住你,那么换来的只是一阵余香,而你将溜走——甚至我还没有闻到香气,你就已经消失了。啊!来吧,简,来吧!”
他一边说,一边将紧握的手松开,只是看着我。这样的眼神,比起发疯时紧紧的拥抱,更让人难以抗拒。然而现在只有傻瓜才会屈服。我已经应付过他的怒火了,并且打败了它。现在我需要避开他的忧愁,所以我向门边走去。
“你要走了吗,简?”
“是的,先生。”
“是要离开我了吗?”
“是的。”
“你不会回来了,对吗?你也不愿来抚慰我、拯救我?你对我那么深沉的爱、凄凉的悲伤、疯狂的祈求都视若无睹了吗?”
他的嗓音中带着无法言语的悲伤!此时要我再次用坚定的语气回答“我走了”这句话是多么艰难!
“简!”
“罗切斯特先生。”
“那么,你就离开吧——我同意了——但是你要记住,你现在是把怎样一个痛苦的我孤单地撇下。回到你自己的房间去,好好儿想想我说过的话。而且,简,再看看我的痛苦吧——想想我吧。”
他走开了,一头扎进了沙发里。“简!我的希望!我的爱!我的生命!”他所有的痛苦脱口而出,接下来我听到了沉闷而让人心碎的哭泣声。
那时我已经走到了门口,可是,读者,我又走了回去,如同我离开时一样坚决地走了回去。我跪倒在他的旁边,将他的脸从沙发垫中转向我,亲吻着他的脸颊,用手捋顺他的头发。
“上帝会祝福你的,我亲爱的主人。”我说,“上帝会保护你免受伤害,免做错事。他会指引你,安慰你,会报答你之前对我的好意。”
“只有你的爱,才是对我最好的报答。”他回答说,“没有它,我的心会碎的。不过,简一定会将她的爱给我的,是的,慷慨而又纯洁的爱。”
他的血液一下子都涌到了脸上,双眼喷射出火光。他猛地跳起来,向我伸出了双臂。但是我避开了他的拥抱,立刻离开了房间。
“再见了。”当我离开他的时候,我的心在呼喊。绝望的感觉让我又加了一句:“永别了。”
那一夜我根本没有想到要去睡觉,但当我的身体倒在床上的时候,我便睡着了。我又梦到了小时候。我梦到自己躺在盖茨黑德的红房子里,外面很黑,我的脑袋里充满了无数想象中的恐惧。那让我昏厥的光又出现在我的梦境中了。光线好像溜到了墙上,光影抖动着,最后停到了天花板的中央。我抬起头看它,发觉屋顶已经变成了云彩,又高又暗。而刚才的光线又像是月光冲破层层雾气投射下来的样子。我怀着某种奇怪的期待看着月亮的脸,就好像会有一些判决刻在月亮的圆脸上。月亮从云层中冲了出来,月亮从来没有那样穿破云雾过。我用一只手伸到黑色的云层中,将云驱走,接着天空中居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人影。从那个人的额头上射出了万丈光芒,直射向大地。人影盯着我看,并且开始对我的灵魂说话。声音听起来既遥远又仿佛在耳边。它低语道:“我的女儿,逃离开诱惑吧!”
“母亲,我会的。”
我从恍惚的梦境中醒来,并且作出了回答。我睁开眼睛时,依然还是深夜。因为七月的夜很短,午夜后不久就是黎明。“如果是做那些我应该做的事情,那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做,我都不会觉得早。”我想着,便从床上爬了起来。此时我的身上穿着衣服,除了鞋子,我什么都没脱。我知道应该在抽屉的哪个角落找到内衣、外套,还有一枚戒指。在摸索这些东西的时候,我发现了罗切斯特先生前几天硬要我收下的一串珍珠项链。我把它留了下来,因为它不是我的,而是属于那位虚幻的新娘。我将所有的东西都打进一个包裹里。钱包里此时还有二十先令,这就是我的全部家当了。我把它们放进了口袋。我系好草帽,披上披肩,拿好包裹和那双没有穿上的拖鞋,悄悄地走出了房间。
“再见了,善良的费尔法克斯太太!”当我走过她的房门口时,小声地说了一声。“再见了,我可爱的阿德拉。”我看着儿童房的方向说着。现在已经不允许我走进去与她拥抱告别了。我得骗过那双灵敏的耳朵,或许此时他正在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我本打算在经过罗切斯特先生的房间时不作任何停留的。但是真的走到他的门口时,我的心脏却停止了跳动,我的脚步也随着停了下来。那里没有沉沉的睡意,房中的人还在不安地徘徊,我能够听到他一次又一次的叹息声。只要我愿意,我就可以从那个房间获得一个属于我的天堂——暂时的天堂。只要我推门进去说:“罗切斯特先生,我会至死不渝地爱着你,相伴在你的左右。”当我想到这样的场景时,喜悦的泪水如泉涌般会聚到我的嘴边。
那位善良的主人夜不能寐,他烦躁地等待着破晓。之后,他会在早上将我叫过去,但是那时我已经走了。他会派人找我,但只是徒劳而已。他会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爱人拒绝了,他一定会万分痛苦,甚至会从此绝望。想到这里,我的手不自觉地伸向门锁,但是又缩了回来,我继续悄悄地向外走去。
我悲伤地走下楼梯,我知道自己该去做什么,便机械地进行着。我先找到了厨房边门的钥匙,还找来一小瓶油和一根羽毛。我将油涂抹在钥匙和锁上。我还需要弄一点儿水和面包,因为我现在已经元气大伤,而前面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为了避免倒下,我必须准备些食物。我悄无声息地做完了这一切,之后打开偏门,又轻轻将门关上。来到院子里的时候,我看到了若隐若现的太阳,此时大门紧闭着,偏门只是闩上了,所以我从偏门走了出来,顺手关上门,离开了桑菲尔德。
一英里外的田野边上有一条路,通往与米尔科特相反的方向。尽管这条路我早就看到过,但从来没走过,不知道它会通向哪里。我大步向着那个方向走过去。现在已经不能再回想从前,更不允许向后看上一眼,而且已经不得不向前看了。曾经的时光如同一本书,那么精彩,那么凄美,但又是那么让人伤心欲绝,只要再去读一行书中的文字,我就会失去勇气,摧毁我逃走的力量。然而未来是可怕的未知的空白,就像被洪水洗涤过的世界一样。
我沿着田野、篱笆和小路向前走着,一直走到太阳升起。我想那天的夏日清晨还是很明媚的,我离开时所穿的鞋子已经被露水打湿了。但我没有看初升的太阳、微笑的天空,也没看刚刚苏醒的大自然。即便路边的景色再美,一个被送往断头台的人也不会有心思去想在路旁微笑的花朵,只是一心想着行刑时的木砧和斧头的利刃,或许还有死后的身首异处和最终张着大口的墓穴。对我而言,想到的就是一个人离家出走后的无家可归、狠心的逃离,以及令人伤心的一切。我没有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因为此刻我又想起了他。他此时应该待在房间里,看着日出,心里期盼着我跑过去对他说:“我愿意和你在一起,我是属于你的。”此时我心里是渴望回去的,因为我渴望属于他,而且现在回去,一切都不算迟。我可以回去,成为他的安慰、他的骄傲、他的拯救者,为他免除一切苦难,或许还有毁灭。天哪,我担心他会自暴自弃,这比我的自暴自弃还要糟糕,多么强烈的刺激!就好像一个带着回钩的箭头插入我的胸膛,我想将它拔出来,但那只会更加撕扯我的心。然而有一种力量——记忆的力量——将箭头更深地推向我的身体,我疼痛难忍。小鸟开始在矮树丛和灌木林中歌唱了。鸟儿忠于它们的伙伴,这是爱的表达。我又是什么?我使自己的心徘徊于痛苦、恪守的原则之间,我甚至讨厌起自己来,找不到任何东西安慰自己,自责中没有,自尊中依然没有。我已经损害——伤害——离开了我的主人。在我自己的眼中,我同样是可恶的。但是我不能回去,甚至后退一步。上帝得继续引领我往前走。至于我的意志或者良心,已经被忧伤扼杀得近乎窒息了。我一边孤独地走在路上,一边号啕大哭,我的步伐飞快,几乎疯狂。但是虚弱的感触从我的内心蔓延到四肢,它绊住了我,我摔倒了。我任凭自己躺在草地上,让脸埋在潮湿的露水中,我开始担心,或者是希望,我会死在这里。但是,我马上抬起头,并且手脚并用向前爬了一会儿,接着再次站了起来,又像以前那样急切地走到了大路上。
到了大路上,我不得不坐在树篱下歇口气。正坐着的时候,我听到了车轮滚动的声音,接着看到一辆马车向我驶来。我站起来,向它挥了挥手,它停下来了。我问这辆车子是驶向哪里的,赶车的人说了一个离这里很远的地名,我心里盘算着罗切斯特先生跟那里肯定没有联系。于是,我问他多少钱才能把我带到那里,他的回答是三十先令。我说我只有二十。他勉强说好。因为车里是空的,所以他允许我坐到里边。我走进车厢,关上了门,车子便滚滚向前了。
好心的读者,我希望你一辈子都不要体会我当时的心情。那一天我流出的泪水,也希望你从来都不用流。更希望你不要有如此绝望的经历、如此痛苦的祈祷。我真心地希望,你永远都不用像我那样担心给你的爱人带来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