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后并非无德,也并非无出,只是嫡子早夭。且萧选、言后正值壮年,大梁皇室随时会有嫡子降生。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在有些人听来,萧景禹会是你所想的拥有‘赤子之心’的臣子吗?”杨观道冷声道。
“不,不!景禹哥哥没有这种想法!”梅长苏慌忙辩道。
“我当然知道景禹不会有这个想法!”杨观道轻叹一声,“只是你能左右旁人所思所想吗?又或者说天下间仅有蔺晨一人有这个想法?”
蔺晨?蔺晨有这个想法不为过,也不为错。但在朝堂之上、后宫之中,会有人有这个想法吗?
因一场瘟疫失去嫡子的言后会是这个想法吗?
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一意孤行,不顾及他人所思所虑,是谁的错?”杨观道又问。
梅长苏瞪着祁王一门的名册,心中五味杂陈。
“林殊认为景禹哥哥没有错!”梅长苏沉默片刻后艰难地道,“为臣,景禹哥哥为国为民,心中无私;为子,景禹哥哥恪守本分,敬言后为母;为兄,亦有长兄风范。昔日嫡皇子在世时,景禹哥哥依着他的年岁悉心教导,未因他年幼而有半分不敬、怠慢或藏私!”
“祁王无错,那么小殊觉得靖王妃有错?”杨观道冷笑着反问。
“嫂嫂……无错!”梅长苏眼神一黯,语气没了刚才的激昂。
“小殊认为靖王妃是有心计之人吗?”
“不!”梅长苏抿着唇摇头道。
“祁王无错,靖王妃也无错,那你认为是谁错了?”
“皇上错了!”梅长苏通红的眼眸像是要滴出血。
“萧选有错,但他犯的错只不过是千古帝王皆有的通病!”杨观道幽然一叹,“而祁王不懂圣心却为大错!”
“祁王不懂圣心有何错?君臣之间,本就不该存有芥蒂!”梅长苏反驳道。
“小殊,我再问你一件事!你可知萧选招林乐瑶入宫除去私心还有何目的?”
“尧王舅舅刚才说过了,萧选为求权利制衡故招姑姑入宫!”梅长苏轻声道。
“那么萧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了吗?”杨观道冷笑道。
“……”
“呵,你都敢把豫津绑树上还让靖王替你背黑锅,我就不说祁王的‘风范’了。”杨观道语气一转。
“这……这跟景禹哥哥无关,是小殊年少狂妄!”梅长苏面露尴尬。
“呵呵,如果没有萧选护着,太皇太后宠着,你会干下这样的事?”杨观道讽刺道,“你都这样忘形,更何况祁王!”
“景禹哥哥不会像我这般放肆!”梅长苏辩解道,“他不但为此斥责了我,还把我押去言府赔罪!”
“祁王当然不会放肆,就像你虽然骄傲却不会妄为一样!”杨观道冷哼一声,“可是萧选都没发话,他一个皇长子凭什么训诫一个将军的儿子?”
梅长苏虚晃一下,最终把那句“是为我好”咽回肚中。
“怎么,还认为他没错?呵呵,本为幼弟间的玩闹,被他一弄,不但满朝皆知,就连整个金陵城都知道了。”杨观道嘲讽道,“这叫没错?”
“景禹哥哥只想让我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梅长苏强装镇定地道。
“勿以恶小而为之!他知道勿以恶小而为之,就不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伴君如伴虎’吗?”
“……”
“林燮手握重兵却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宸妃她身为贵妃却占尽皇后该有的风头。”
“祁王仅为皇长子却不懂收敛,在金殿之上对朝纲诸事评头论足!”
“萧选迎林乐瑶入宫为求权利制衡,可到头来不仅权利严重失衡,且偏的一方还是握有重兵的武臣!这让萧选怎能安心?”杨观道厉声问道。
怎能安心?
杨观道的话不但犀利且一针见血,让梅长苏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
原来如此!
“景禹哥哥的赤子之心皇上看不到。他看到的是景禹哥哥有了‘逆反’的能力,因此对他起了芥蒂!而谋划赤焰一案的歹人就是看准了这点,利用了皇上的‘猜疑’之心……”
梅长苏说了一半就再没能说下去。本以为会涕泪纵横情难自禁,眨眨眼才知泪已干涸心如死灰。如今的他,就像被浸在冰水里,冷得没了知觉。
“利用的何止是‘圣心’!”杨观道黯然道,“就如祁王对滑族遗民的‘恩惠’在某些人眼中并非清明一样,闲言碎语一多便是三人成虎!而要除祁王,必灭赤焰!”
“所以他要相信‘祁王与赤焰勾结谋逆’?”梅长苏平静地道,“所以他不许我活着!”
“是!”杨观道长叹一声,“他需要相信宸妃和祁王确实有负圣恩;他更需要相信林燮及赤焰有违皇命,林殊冥顽不灵!”
嘶吼卡在喉间变作低沉的□□,他一直不肯面对的‘真相’此刻正被□□裸地呈现在他面前。
毒辣,冷酷,无情!
在赤焰案发后,他曾在内心深处用这些词一遍遍地称呼那个高高在上的人,唯有这样他才能接受发生的事情,才能去面对死里逃生的旧部,去面对“面目全非”的自己。
挫骨削皮后他开始揣测人心,他想知道那高高在上的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惨绝人寰的事情。
他想不通,或者说他不愿通过。
他没办法把灭掉林氏九族的人和那个曾牵着他的手放过风筝、曾抱着他骑过马、甚至曾把他抱在膝头喂下一碗汤羹的人联系在一起。
可如今他终于明白了。
在他父母和诸位叔伯的牌位前,在千万冤死的亡灵名册前,他终于明白了赤焰一案缘何而起,因何而发。
眼前一阵晕眩。
景禹哥哥的赤子之心没错,父帅的赤胆忠魂也没错。错的是他们高看了那高高在上之人的心。
他们以为那人和他们一样,心存清明,心念海晏河清。
仁德之君?不过是心胸狭隘的“小人”罢了!
梅长苏抿嘴冷笑,清澈的眸子望向香案。每一方牌位上的字均出于他的手,牌位上的氏族也早已铭记于心,是他们这些人过于天真,还是被他称为“舅舅”的那个人过于薄情?
眸中闪过一丝阴狠。想当仁德之君永留青史,我偏要你在史书上留下罔杀亲子忠良的骂名,萧选!
“小殊!”一直注视着梅长苏的杨观道暗暗点了点头。这孩子总算认清了萧选的真面目。望着林燮和萧溱潆牌位,杨观道心酸地道,“你可知道,若你爹娘在天有灵,他们不会怪你舍了他们给你的发肤,而是心疼你,心疼你挫骨削皮所受的罪啊!”
梅长苏咬着牙凝视着正前方的两方牌位:“林殊虽挫骨削皮,但仍为爹娘骨亲,仍为林氏子嗣,也为赤焰少帅!”说罢,又是一拜。
“小殊,你的赤胆忠魂源于你父,坚韧倔强却源于你母,林氏风骨更是融入你的血脉!”杨观道颔首道,“尧王舅舅多说无益,只送你一句:霜寒露重,望君珍重!”
语毕,杨观道撩袍跪下向跪拜在地梅长苏行了一礼。
梅长苏被杨观道的举动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一礼代表的不是尧王舅舅自己,而是替所有含冤莫白的人向他行礼。
于是梅长苏平复了情绪,庄重地回了一礼。
片刻的沉默后,杨观道率先起身,牵起梅长苏的手慈爱地道:“小殊,起来吧。”
“尧王舅舅!”曾经那人也用温暖的手牵过他,即使明了了那人的薄情,即使下定决心要撕下那人的伪装,梅长苏还是心头一酸。
杨观道怜惜地拍了拍比他高出半个头的梅长苏:“小殊,世上固然有萧选这般冷血无情之人,可还有很多有情有义坚持自己底线和信仰的人。尽管‘铁证如山’,尽管明知会触及萧选的逆鳞,可靖王还不是一次又一次地为祁王、为林帅、为你、为赤焰辩护吗?
景琰,我知道你会为景禹哥哥、为父帅、为我,为赤焰辩护。可是……可是你能信多久?面对“铁证如山”,你能坚持多久?
“小殊!”杨观道心知梅长苏所思,长叹一声,淡淡地道,“有些人的心会随环境而变,而有些人的心不会轻易改变。你坐上宗主之位也有些时日了,应当知道要改变别人的想法,就需先明白对方在想什么。”
“林殊知道!”他试着揣摩过。
喜长老、姜雄、宋小姐……
束中天、秦大师、清儿……
蔺晨……
以及眼前的“尧王舅舅”。
“而掌握对方底线便是掌握人心的关键!”
“底线?”梅长苏低声呢喃。
“就如刚才,无论我怎么激你,你都不恼,以礼相待。可我一提及有损江山社稷、黎民百姓的事情,你马上就恼羞成怒!”杨观道淡笑道,“呵呵,我也有我的底线。不为皇家子嗣,也为大梁子民!我怎么可能做下有损大梁安危的事情?”
没错!
他的底线就是江山社稷及黎民百姓不得有损。
尧王舅舅的底线是虽入江湖仍须恪守为人臣、为人子的本分。
知晓杨观道此刻所述为肺腑之言,梅长苏松了口气,浅施一礼道:“林殊未能察觉尧王舅舅的良苦用心,冒犯之处还请尧王舅舅恕罪!”
“不怪,不怪!”杨观道踱步到香案另一头,向着梅长招手道:“看看吧,这是你一直以来想看的东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