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离着有一段距离,但那话还是传入了敏感的耳中。江一竹愣了愣,随后站起身来,蹭满灰尘血迹的小脸露出同样的笑。
"好呀,姐姐。"
而正在此时,在她们面前,连绵不绝的枪声逐渐变得稀疏,分布四处的人流开始退潮。聚合在一起联军部队重新分散成色调统一的小队,向着各方奔去。他们原本也并非专业的对原兽部队,现在任务完成,剩下的事务又成了猎人的专长,他们自然要回到各自的轨道上去。
没有人注意到,在那浩浩而过的大部队里,衣着突兀的一男一女提着枪炮悄悄地混了进去。他们的面容和衣着都如此平常,很快淹没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轰鸣的阴影掠过头顶,空中的警用直升机降低高度,重新调入了自动驾驶模式。机舱内,任天行放开了手柄,抬手调整着耳机,接收器内只留下了沙沙电流音,证明那一边的人已经切出了频道。剩下的步骤已经不再需要战术指挥,他从来都会用这种方式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宣告结束。
"欸,这一次可真是开眼界了..."主驾驶位上的机师抹了把汗,到这时候才有胆子放松下来,用闲聊的语气试图搭话。但一转头,就见旁边的任天行一动不动地坐在座位上,默默地透过机窗望着脚下缓缓挪动的土地,眼里的神情仿佛头一次置身于这片天空。
"麻烦再绕城飞一圈吧。"半晌后他轻轻开口,"我想...再像这样看一次这座城。"
"...明白。"机师低声应允。
隆隆的旋翼声变轻了,直升机机身侧过,像是雀鸟那般轻盈回旋,影子投在地上掠过交错的道路,融入浓重的雨幕里。
天地间再度变得安静了,所有的喧嚣淡去,似乎只剩下了淅淅沥沥的雨声。水滴噼里啪啦地打在角落的地上,冲刷掉了长刀上沾染的血迹,和着水流一同从脚下流过。
那一天,似乎也下了一场这样的雨吧?
伫立原地的人影迈开了脚步,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踏过浅浅的积水、踏过静静躺在地上的长刀、最后踩上徐徐弥漫开的血泊。两步之隔的面前,梁秋靠坐在破败寂寥的墙边,胸前已不再喷溅地冒血——那并不是伤口即将被治愈的征兆,更像是他的血液即将流干。
要了他命的并非狼牙所刺出的创口,而是那选择的代价。超越极限的催化药物在打进身体内的一刻便让他也化身为了饕餮的恶鬼,但他没能得到他所需要的养料,甚至于充当容器的身体都失去了"捕食"的能力,于是疯狂的细胞只能转而蚕食自身。流淌在血管中的怪物正在侵蚀每一寸必要的器官,这让他的五脏六腑都迅速地走向衰竭。
江桦缓慢地俯下身,半跪在他面前的瓦砾间,丝毫不在意雨水打湿衣服。或许是察觉到了他的动作,梁秋微微抬起了迷离的眼睛,似乎是好久以后,瞳仁中才聚起风中火苗般摇曳的光。
"真长的一场梦啊。"他长叹一声,轻轻地道。
"是啊。"江桦点了点头,也轻轻地道,"从此以后,就都结束了。"
"结束了么..."梁秋垂下了些眼皮,"别说,以这样的方式,倒也不错。"
说出这句话让他不堪重负地咳嗽起来,身体无法自控地痉挛,残破的衣襟随之抖动,让某件东西口袋里掉了出来。江桦将之捡起,发觉那是他随身的钱包,打开来看,里面已经没有一张纸币或***,只有侧面插着一张有些旧了的照片,印着五个还未成熟的少年少女。
他早该舍弃了人类世界的一切东西,还带着的只有那把长刀,还有这张照片。
但现在照片已经被血浸透,上面的面孔再也看不清了。
江桦僵冷地半跪在那里,转回眼去看眼前的男人,与对面投来的目光相撞。那双眼里的红芒已经熄灭,另一半疯狂的灵魂因此而沉睡,掌控这具身体的又变成了他所熟悉的那个人,只是瞬间苍老了很多很多。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他低声问。
"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了吧。"梁秋无奈似的摇了摇头,"到头来,我还是没有搞懂那家伙的话...到刚才为止,我依旧在被那些问题所困。"
这不无讽刺。和他的奴仆一样,最终他也没能走出这一生的困局。
"不过,现在我倒可以庆幸了。"他突然接着说道,重新抬眼看向江桦,"因为还有你在...你已经能替我回答了,对么?"
江桦不知怎的全身一震,下意识应声:"是。"
"这样啊。"梁秋淡淡地笑了,像是终于放松下来似的靠上背后的墙壁,仰头看向硝烟弥漫的夜空。
"这个冬天,就快过完了吗?"他问。
"是。"
"冬天走了,春天就会回来...又会是一个新的春天么?"
"是。"
"到那时候,这座城会变回原来的样子...海里的莫比乌斯岛,也会再次浮出来吧?"
"是。"
"死物都复苏的话,一定会是一个新的世界吧?"
"会的。"江桦轻轻点着头,"我相信...会是那样的。"
"是啊,我也这么相信。"面前的双眼慢慢地黯淡了,"如此一来,你们还就要继续走下去了...你带着他们,去到那个...新的世界..."
"是,我明白。"江桦看着他,突然大声地回答道,"我会去做的,父亲!"
"啊..."
梁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再也没有抽回。他困倦地闭上了眼,在永恒悠长的梦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巨响远远传入耳中。
那是沉睡的江河冲开冰层封冻的声音。
春天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