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凝视着他,那眸光冷静,清寒似冰,一双漆黑琉璃珠样的眼眸里,并无半分畏惧,只颇含了几分嘲讽道:“皇上害怕,我却不怕。我是烨儿的义母,理当如此。”说罢,亦不去看他的神色,只将那双宽厚的手轻轻一挣,一展衣袖,翩跹而入。
吴良辅原垂首侍立在一旁,此刻心中叫苦不迭,忙偷偷抬眼去瞧皇帝的神色,见得他面色晦暗,阴晴不定,忙轻声唤了句“万岁爷”。只见沉默半晌,却忽然听得他无波无澜的声音:“罢了,朕晓得她的性子。”他微微一侧,吴良辅原以为皇帝要回首去看,却见他面上只是极力自持的神色,冷冷对吴良辅道:“吩咐了太医好生看顾,若是有半点岔子,朕要太医院上上下下一齐陪葬。”
待到午后,玄烨身染天花之事已遍传了东西六宫。太后素来高华持重,正端了那茶盏于手中,听罢苏茉尔的回禀,那素手不禁一颤,清亮橙黄的普洱淋漓洒在衣襟上,苏茉尔忙上前端走那茶盏,又道:“奴婢伺候太后更衣。”见太后只坐在那凤座上,怔怔地出神,默了片刻,方道:“顺治六年三月十八,豫亲王便是因天花去的……”她眼帘微垂,凝视着那殿中金砖,只觉分外眩晕,“多铎乃正白旗固山额真,那样战功显赫、勇猛似虎的巴图鲁,亦挡不住天花凶猛可怖,更何况……玄烨一个六岁孩童……”
她宁和高远的眉眼微微发颤,云髻花白如雪,顷刻间竟生了垂垂老矣之态,苏茉尔距得她颇近,只觉她双眉轻垂,皱纹横生,心下亦是感伤,却不知如何劝慰,只得道:“太后放心,三阿哥吉人自有天相……”
太后慈眉轻皱,方自手腕上褪下一串缀着白玉蝙蝠的迦南木佛珠,到了句“阿弥陀佛”,方交由苏茉尔道:“拿去赐给康妃,就说是哀家的一番心意——但愿能保得玄烨平安。”苏茉尔不由道:“这可是太后积年的爱物。”太后有片刻的怔忡,方含了几分叹息道:“玄烨是哀家最看重的孙子,每每见了他,哀家便想起皇帝幼时的样子,可是哀家的福临,是那样不争气……”她一时语塞,只觉心下疲惫,挥了挥手示意苏茉尔退下。
那景仁宫上下一片混乱,皇帝已命了阖宫上下患过天花而痊愈的宫人来伺候,吩咐了景仁宫上至正殿偏殿,下至旮沓角落,皆以烈酒洒扫,又令正黄、明黄二旗的侍卫军戍守景仁门外,等闲不可让人靠近半步。
苏茉尔方至景仁门,戍守侍卫见是太后身边第一得脸的宫女,忙不迭放了她进去。她甫进了偏殿,但见皇帝坐在那炕上,康妃已幽幽醒了过来,鬓发微乱,那双目只觉空洞,泪似流干了一般。苏茉尔忙上前行了个礼,道:“皇上万安,康妃娘娘金安。”
康妃犹自怔怔未觉,皇帝已道:“苏姑姑,是否皇额娘有何吩咐?”
苏茉尔将那手串佛珠交由霓裳,方道:“这是太后娘娘赐给三阿哥的,还望康妃娘娘保重身体,三阿哥是个有福的,必然能闯过这一关。”
康妃只是一味的哀哭,那纤柔的眉眼红肿不已,皇帝心下亦是大为不忍,轻轻拍着她急剧消瘦的脊背,道:“太后这串佛珠乃是积年的宝物,由高僧开光加持,必能渡玄烨过此难关。”他结接过那串佛珠,亲自放在康妃手里,那掌心温暖宽厚,教人生了无比的慰藉。康妃心下动容,忙起身伏倒在地:“臣妾谢皇上关怀,谢太后娘娘恩典。”
皇帝忙伸手搀了她起来,又温言安慰道:“玄烨手上那十八子嘎巴拉手串,原也是大昭寺的圣物,有佛祖与萨满诸神庇佑,爱妃也可放心了。”
康妃无言凝噎,抬眼柔柔望了皇帝一眼,方道:“臣妾想去瞧一瞧静妹妹与烨儿,皇上政务繁忙,早些回乾清宫歇息罢。”皇帝原本含了几分怜悯之色,正欲开口,吴良辅突然进来打了个千儿道:“启禀万岁爷,皇贵妃娘娘听闻三阿哥患了天花,便匆匆赶来了,现下已经到景仁门了。”
皇帝忽然面色一紧,竟是十分惶恐的神色,忙起身道:“让她回去!外头的侍卫是怎么看着的?”
康妃一颗心只系于玄烨身上,见得皇帝如此,心下虽觉苦似秋莲,那面上却不露出分毫来,只屈膝道:“臣妾无事,皇上陪皇贵妃娘娘回去罢。”
皇帝爱怜地抚一抚她的肩头,道:“爱妃辛苦。”便携了吴良辅匆匆走了。
正月里严寒犹在,阳光不知何时散了去,天空里又零星地飘起了大朵大朵的雪花。董鄂凌霄由婢女陪着,披着一件蜜合色的狐皮大氅,立在那景仁门下,只觉分外消瘦孱弱,皇帝见她神色苍白,咳嗽不止,忙扶了她的肩臂,又吩咐吴良辅道:“传暖轿来,送皇贵妃回去。”
董鄂凌霄一通咳嗽,已是满面绯红,却犹自强撑道:“臣妾想瞧一瞧三阿哥……”皇帝不由分说,只摆手道:“你身子不好,这天花又来势汹汹,朕已命人封锁了景仁宫,随朕回去罢。”
北风其凉,雨雪其雱,那寒风骤雪里,董鄂凌霄欲说还休,皇帝却不由她分辨,已紧紧携了她的手,一同离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