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则是唾手可得的美味。或许大鼻子角面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它们立刻开始互相推撞。加尔普克冲着骑手做了个手势,骑手们轻拍这些动物脖子后的肉褶子,希望以此使它们平静下来。
当然,上述一切假设有个前提:黑死兽正处于饥饿期。但它现在看上去并不饿。魔鬼的头左右转了转,仿佛在估量猎队的每个成员。几下心跳之后,它半转身子,准备离开。看来昆特格利欧和他们的坐骑并没有引起它足够的兴趣。
加尔普克靠在自己的尾巴上,大叫起来。
她发出的是又响又长的尖叫声,音频极高,比铲嘴头颅发出的声音更加刺耳。叫声起了作用:黑死兽转过身面对着加尔普克,紧盯着她不放。加尔普克没有回身向后看,直接举起双手,每只手上竖起两根手指,以猎手的肢体语言命令小队的一半人员进入战斗岗位。随后她张开双臂,竖起四根手指发出命令,让手指所代表的四名猎手散开成一条散兵线,加尔普克位于散兵线的中央。
这个黑魔鬼长得真像昆特格利欧。加尔普克为此惊奇万分。噢,当然,它的肤色不一样,而且鼻口与头之间形成了一个斜面,额头部位并没有向外突起,以增大脑容量。还有,和它的身体相比,它的上肢小得可怜(尽管以绝对体积来说,它的一只上肢几乎与加尔普克本人差不多大),上肢末端只长着两根手爪,而不是五根。它的眼睛位于头部前方,双眼能形成交叉的立体视野,但就身体比例而言,那双无法从黑色皮肤中分辨出来的眼睛比昆特格利欧的小得多。除了这些不同之处以外,它总体的样子和身体各部位的比例与加尔普克自己的分别不大。加尔普克认为它这种模样倒也合情合理,上帝不正是把它和昆特格利欧都设计成了高效的猎手吗?
黑死兽仍然显得兴趣不大,看样子它并不饿。但是,它为什么会被人为的铲嘴叫声吸引过来?或许它对铲嘴特别感兴趣。一个如此强壮的猎手,对吃什么食物当然会有所挑剔。
魔鬼仍然在五十步以外。加尔普克可以听到,身后的猎手正用温柔的低语抚慰着他们的角面坐骑。她转过身来,示意他们开始准备诱饵。猎手们匆忙登上一辆车子,钻入车上的皮质覆盖物下,消失在视野之外。毫无疑问,在那底下待着肯定会呼吸不畅。
加尔普克开始慢慢地、毅然地向黑死兽走去。通过手势,她命令她左右的两对猎手与自己一同前进。这头愚蠢的野兽会不会始终都不感兴趣?
昆特格利欧和黑死兽之间的距离只有三十来步了。黑死兽那么傲慢地看着他们接近,似乎认为他们不值得它做出反应。加尔普克被深深地激怒了。她继续接近,但这野兽似乎对她的存在毫不在意。事实上,它的眼睛——很难从它黑檀木般的皮肤中分辨出来——或许压根儿没有看着她。她现在离它已经足够近了,能看到它的腹部随着呼吸一起一伏。太阳已经落在这头野兽身后,很难把它黑色的身躯和它投在身前平整的玄武岩地面的阴影区别开来。
加尔普克恼怒地击了一下掌,但声音马上消失在微风中。她弯下腰,捡起一块石头,至于到底是一块火山熔岩还是神庙废墟的一角,她无法辨认。她把它扔向黑死兽。石头在空中划了一条弧线,打在它肚子上,弹了回来。黑死兽低下鼻口,似乎吃了一惊,随后用它细小的左上肢轻轻挠了挠被石头击中的地方。
她离这只巨兽只有二十步了。它矗立在她眼前,黑色的身躯像一座休眠火山。问题在于,它什么时候会爆发?
另一个阴影划过眼前这一幕。加尔普克抬起头。头顶正上方的低空处,出现了那只巨大的翼指。滑翔着经过此地时,它长长的蛇一般的脖子微微晃动着。
加尔普克稍稍转过身,张开双臂,恶狠狠地做了个手势。剩下的五名主力小队成员又出现在视野中,意味着那张皮子底下的准备工作已经完成。她决定再向前迈出一步,让黑死兽看清楚,它的地盘已经被侵入了。她放下脚,脚爪轻轻扣在玄武岩上,随后——
野兽被激怒了——
大地在震动——
它肩膀向前,冲向那两根完好的上帝手指。巨大的臀部擦过时,右边的那根手指摇晃了几下,沿着几千个千日前的拼接处断裂了。它掉在地上,摔成了几块,成群的碎石块飞了起来,一大团灰色的尘土浮在空中。加尔普克最左面和最右面的两个猎手以半圆形的路径奔向猛兽,加尔普克本人则面对着它,倒退着向后跑去,奔跑的同时小心地避免被自己的尾巴绊倒,并不时击掌,以吸引野兽的注意力。
一刹那间,野兽便几乎追上了她。长腿只迈了两个大步,便跨越了他们之间的距离。加尔普克转过身,以尽可能快的速度向车队奔去。其他猎手已经准备好了。两个之前钻入车子上的皮蒙布底下的猎手现在拉开了皮子,现出蒙布下隐藏的诱饵:整张被剥下的铲嘴皮,皮子被翻了个面,皮里子暴露在外。皮子上仍然带着鲜血,在炎热的天气下散发着诱人的香味。皮子里包了一个大圆球,从皮子的接缝处能看见构成圆球的黄白色物质。球的大小几乎和站在它旁边的昆特格利欧差不多,铲嘴皮子上的爪子和尾巴打成结,把皮子牢牢绑在球上,看上去像是一件不太合身的外套。
看到高速奔来的黑死兽,大鼻子角面害怕了——它们应该害怕。它们的缰绳已经卸下,猎手们让它们自由行动。其他的昆特格利欧重复着加尔普克的动作,上下跳动着,呐喊着,拍击手掌,以保持黑色杀手的注意力。他们都移动到装着大球的车身之后,将大球塞在他们与飞奔而来的猎食者之间。
黑死兽弯下腰,它的头刚好能碰到地面,巨大的嘴迅速地咬合了一下,发出雷鸣般的巨响。加尔普克勉强逃离了它的咬合范围。
它的嘴又咬合了一次。
加尔普克设法在废墟里穿行,那个巨大的动物必须绕来绕去地避开障碍物。这样,她又夺回了领先的地位。
装着大球的木头车子离她只有几个身长那么远了。加尔普克跳上车子,车底的木板发出了“吱呀”声,抗议她的冲击。铲嘴皮发出的气味非常强烈,木头底板浸染了鲜血,变得有点粘脚。加尔普克想用脚爪扣住底板以保持平衡,但冲力带着她向前摔去,重重地砸在木板上。
疼痛撕扯着她的身体,耳内隆隆作响。她没敢停顿,甚至没往后看一眼,她清楚黑死兽的嘴已经接近了她的尾巴,一下子咬掉了它的最后一截,大概有两只手掌加起来那么长。几乎在摔倒的同时,她就爬了起来,跳下车子,跑向车子的另一面。多数昆特格利欧都站在那个地方。
大鼻子已经被驱散了。其中两头跑进一片参差不齐的死树林中,其余的则畏缩在废墟建筑物后面,那些建筑物仍然屹立在玄武岩平地上。
黑死兽发出一阵响亮的、令人胆寒的吼声,随后,在极度的屈辱中,加尔普克看到它吐掉了刚从她尾巴上撕扯下的那块肉,仿佛根本不屑于把它吞下去。他们之间隔着一辆车子,车子上的大球包裹在反射着阳光的皮子里。黑死兽的嘴里,红色的肉和白色的牙齿时隐时现,在巨大黑色身躯的衬托下,它的嘴仿佛是一个飘浮在夜空中的没有身躯的怪物,加尔普克用双手急速做了个手势,其他人立即静止不动——除了福斯之外,他的尾巴来回摇动,暴露了内心的恐惧。
黑死兽离加尔普克太近了,几乎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它的头歪向一边,显然闻到了铲嘴皮发出的气味。
这情形不会维持很久。即使像黑死兽这么笨的生物也能很快意识到它能绕过车队,直接向猎手发起攻击——甚至径直向车队前进,在前进过程中把车子踩得粉碎。它低下鼻口,嗅着那个球,随后轻轻碰了碰皮子。抬起头时,它脸上沾满了黏稠的血迹。
加尔普克冲着右面的一个猎手微微点了点头。他立即用自己的嘴咬住一根粗粗的绳索。绳索“啪”的一声拉直了。底下装着弹簧的木头车子底板对准黑死兽“嗖”的一声弹了起来,把大球弹到空中,正中黑死兽的喉咙。但球随即被反弹出来,掉在地上。
黑死兽被激怒了。它把咽喉张得大到了极限,露出咽喉底部的蓝色隔膜和巨大的白色锯齿状牙齿。一般的匕首比起这种牙齿来,就像小鹅卵石放在大石头旁边。这生物的大嘴呼出恶臭,弥漫在每个人周围。接着,接着,接着——
黑死兽低下头来,咬住那个血乎乎的巨大圆球,牙齿轻易地划开皮子,越咬越深,越咬越深,直到碰到球体内部柔软的材料,那是从好几百棵树和植物上采集的树脂、树液、橡胶等类似胶水的黏性物质。大怪物想咆哮,但它的牙齿被牢牢地粘在球上。它小小的双爪疯狂地在嘴里乱掏,但无法抓牢那个球,不能把它从嘴里驱逐出去。它巨大的颚越是用力,牙齿在球上粘得越牢。
“动手!”加尔普克叫道,同时在车子之间蜿蜓前进。她刚才召唤的猎手们猛地冲向黑死兽后方,迅速跳上野兽的背部。加尔普克也开始行动了。现在有六个、七个、八个,不,总共是十个昆特格利欧跳上了野兽的脊背,握紧拳头连续敲击着,想迫使野兽跪在地上。大怪物拱起脊背,想把昆特格利欧甩下来。有一个昆特格利欧真的被抛在空中,摔在远处,晕了过去。但是一会儿之后,她又站了起来,再次跳上黑死兽的背部。大怪物在十个昆特格利欧的重压下,显得有点步履蹒跚。它开始转起大圈,腰部以上的身体弯了下来。猎手们仍旧牢牢地骑在它身上,野兽每转一圈,阳光便在他们的黑眼睛内反射一次。黑死兽蹒跚着,东倒西歪,腹部急促地起伏着。
它的头在左右甩动,嘴里黏乎乎的大球比猎队成员更令它恼怒,因为大球干扰了它的呼吸,而且剥夺了它最有力的武器。最后,它向前伸着头,抬起右脚,希望用脚爪挖出那个黏乎乎的大球。加尔普克和她的队友一起摔倒在黑死兽身上,最后,它的右脚又踩回地面,掀起一阵灰尘,呛得大家受不了。
二线小队从山脚下的藏身处蜂拥而来,其中有大约五十个昆特格利欧工程师和建筑工匠,仿佛是一道绿色波浪,涌过神庙的废墟。他们扔出一张大网,网由许多互锁的铁钩子连接而成,半盖住大怪物。
一个昆特格利欧一时疏忽,忘了黑死兽的上肢只是相对于它自己的身体才显得有些瘦小。加尔普克惊恐地看着上肢挥舞而出,撕开了一位男性工程师的肚子。内脏倾泻而出,像献给鲁巴尔神庙的祭品。
但剩余的昆特格利欧的重量足以使黑死兽无法再次站立起来。昆特格利欧们冒着触发地盘性狂暴的风险——但面对大怪物赤裸裸的恐惧暂时克制了他们的本能。很快,黑死兽被捆了起来,腿上被绑了几道,皮绳子绑住了它的上肢和尾巴。
加尔普克站在这头野兽的鼻口前:一个短粗的黑色形状,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去,甚至能看清它脸上的疣子。光是鼻口本身就和她的身体一样大。她发出信号,命令其他人带给她一副手套。她戴上手套,手套的尖端有挖开的小洞,好让她的爪子伸出来。
带着恐惧,她偷偷朝着黑死兽的脸伸出手去,小心翼翼地抓住黏黏的树液的底部,树液是从它鼻口的边缘处渗漏出来的。她弄掉黑死兽那巨大的、引人注目的鼻孔处的树液,以保证它在回到首都的漫长旅途中可以自由呼吸。那东西的大眼睛盯着加尔普克,含着大圆球,喷出一股长长的鼻息。
已经到了深夜,天空被五个月亮点亮了。黑死兽终于被装入一只巨大的笼子。加尔普克的人找回了三只大鼻子来拉车,另两只早就跑得不见踪影了。
任务完成之后,第二小组的大多数成员必须尽快解散。近距离接触的时间如此之长,每个人都到了爆发的边缘。许多人跟着加尔普克的几位猎手,前去试试夜晚狩猎的手气。其他人则各自顺着自己挑选的道路回到首都。
在五个月亮的照耀下,加尔普克缓慢地步行在被捕获的猎食者旁边。随着呼吸,它那山一般的外表皮时起时伏。
她一点儿也不羡慕迪博和其他人的处境,一点儿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