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润松坐在摊前卖字画。
他画得一手好画,也写得一手好字。
他喜爱山水画,笔下景物既有唐寅的洒脱超拔,又兼仇英的秀润清雅。
自然,唐仇二位乃扬名天下的大画家,他不过是边陲重镇怀才不遇的穷秀才,以字画糊口,只怕难以扬名。
在书法上,他较喜爱宋代米芾,刻意摹仿,写出的字洒脱不拘、雄健明快。
所以,本城虽也有不少书法家画家,他古润松倒也赫赫有名。只是他一个穷儒。官府士绅中的风雅之士,不屑接纳他为座上客,自然就对他熟视无睹了。
然而古润松这人性格豪放、倔强清高,对达官贵人、富商巨贾向来嗤之以鼻,即使过着清贫的日子,也决不卑躬屈膝。
他卖字画并无定价,视购买者财力而定,有钱的多收,囊中羞涩者,则少收或不收。
这天,他带着七岁的独生子古山紫照例摆摊,一些字画放在席子上,供人选购。他则坐在一条矮几前,教儿子写字。
古山紫年虽幼,却已写得一手清秀的小楷,他五岁启蒙念书识字,两年来已读了不少文章诗词,平日伶牙俐齿,很受古润松喜爱。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施主字画,当为滇中一绝矣!”
父子俩正专心书字,忽闻一喑哑之声,抬头一看,却是一位面相清癯、脸色微紫的老僧正站在字画摊前。
老僧给予字画如此高的赞语,无疑又遇到了知音。
上下一打量,一身洁静袈裟却缀着补钉,加之相貌古奇,认定是有道高僧,当不是戏语。连忙从小凳上起立道:“大师谬赞,晚生随意涂鸦,怎敢当一个‘绝’字,惭愧惭愧,身无技能谋生,徒以此糊口耳,倒叫大师见笑了!”
紫面僧微微一笑:“出家人不打诳语,先生字画,不亚于当代名儒。”
古润松道:“不敢不敢,大师既如此抬举晚生,摊上字画只要不污大师清目,就请随意挑选,由晚生礼赠”
“不可不可,老衲岂能随意取拿先生字画,出家人身无财物,只能以薄金相购,倒是委屈先生了!”
古山紫这时并未停下笔来,嘴里却道:“老菩萨不必谦让,爹爹平日大方得很,奉赠字画是常有之事,我娘常说:‘你爹只要遇到知音,锅里没米也不在乎,空着手回来可以大笔一挥,画饼充饥,让一家人吃饱的!’所以老菩萨尽管取吧!”
这番出自童稚之口的言语,活脱脱道出了古润松的为人和家中清贫而又不失谐趣的生活,使紫面僧和古润松先是一愣,继而大笑起来。
紫面僧见小儿边说边写,字迹仍然清秀端正,一丝不苟,人也长得隽秀聪慧,心中不由一动,好一个练武学文的良秀坯子。
古润松道:“大师可看中了哪一幅山水?或是这样吧,让晚生猜一猜如何?”
紫面僧微笑道:“老衲欲挑一画,先生就请猜吧。”
古润松刚要说出自己所猜,哪知古山紫这小家伙又抢了先。
“老菩萨想必是相中了那幅普光殿山顶宝塔图,不知小子猜得对也不对?”
古润松奇道:“咦,山儿猜得与为父一样,不知大师以为然否?”
紫面僧也十分惊奇,道:“不错,老衲正是相中了这幅山水,只是令郎何以猜到呢?”
古润松道:“山儿,你如何猜的?”
古山紫放下了笔,仰起脸来,两只黑如墨晶的眼珠一转,答道:“摊上山水画中,只有一幅画寺庙,此画绝顶有塔,山形前出三支,后伸一支,就如鸡爪四趾,西北处又有龙雪山,鸡足山乃祖释迦大弟子迦叶大师修道之地,佛门中人,自会看中这幅画的,不知山儿说得对也不对?”
紫面僧不由暗赞,此儿当真绝顶聪明,于是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老衲心意。”
古润松当即将此画取上案几,提笔问道:“大师法号如何称呼?”
古润松提笔写上敬赠字样,下面落下款。
紫面僧取出二两银子,还未开言便被古润松制住了:“大师且勿使晚生心意沾上铜臭。”
古润松道:“大师从何来,欲何往?”
“老衲一生遍游名山,只未到过滇黔,此次专程往鸡足山一游。”
“大师潇洒,令润松羡极!”
“山野之人,有如雨云,四处朝佛,以慰平生。先生笔下纵横,挥洒自如,尽收天下美景于一页之上,未始不如老衲潇洒耶?”
言毕,两人大笑。
古润松道:“今日得遇大师,也是有缘,且请舍下一酌如何?”
当即收拾小摊,将字画卷成一堆,用席子包了,引大师前往宅第。
古山紫跳跳蹦蹦跟在一旁,不时向紫面僧问长问短,活泼开朗。
紫面僧对他甚是喜爱,有问必答。
从大街拐进了一条小巷,巷中又套巷,来到一幢矮小的土宅前。
古山紫跳上去拍了拍门,嚷道:“娘,快开门,有贵客佳宾自远方来呢!”
遂听屋中有一清脆嗓音道:“来了来了!”两扇大门“呀”一声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美貌妇人俏生生立在哪儿。
润松道:“夫人,治一席素斋,款待淳心大师。”
夫人向紫面僧行了礼,极为恭谨地请老僧人内。
这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虽是土屋,倒也被主人扫洒得十分干净。
上房三间,侧房为厨,紫面僧被请到中间堂屋坐下。只见正面有条几。案上供奉着观音菩萨白瓷像。
谈谈说说,彼此十分投缘。
吃了上顿,又留吃下顿,当晚留宿。
一连三天,紫面僧被苦苦留住。
第四天,紫面僧坚持要走,说游鸡足山回来后再来盘桓。
临别,大师道:“老衲一生闲情逸致,不曾收徒,令郎与老衲也算有缘,欲收到门下,传其衣钵,不知施主可愿?”
夫人一惊,插言道:“大师美意,本是小儿之福。无奈古氏门中只此一脉,又系单传,若小儿出家为僧,岂不断了古家香火?”
紫面僧笑道:“夫人误会了,老衲并不让令郎出家,只是将老衲的一点武技,传给令郎罢了。
古润松大喜:“多谢大师,如此甚好,晚生手无缚鸡之力,常见不平之事而束手无策,若让小儿习得一身绝技,长大能文能武,就比晚生强多了!”
夫人笑道:“原来是习武练技,小妇人唐突大师了。不知大师要将小儿带往何处?一年间能见面否?”
“施主放心,老衲不将紫儿带往远处,就在附近觅个清静处便可。”
夫人最怕爱儿远去,闻言大喜,道:“县中五华山林木茂盛,平日游人不多,是个好去处。”
润松道:“不错,除五华山,还可到太华山,太华山离城较远,那才是个真正的好去处呢,等大师从鸡足山返回再作定论。”
紫面僧见两夫妇都愿让儿子学艺,心里十分高兴,当下辞别而去。
他哪里料到,等从鸡足山游罢归来。早已物是人非,古家已经败亡了。
就在紫面僧走后十多天,这天一清早,古润松卷好字画,正叫了山紫,准备出门摆摊。
此时突听有人敲门,古润松把门打开,却是衙门里的小官儿。
官儿道:“敢问先生可是古润松?”
润松道:“正是在下,爷台光临小舍,不知有何公干?”
官儿道:“布政使大人有请。”
润松一愣,布政使乃滇省最高行政官,怎么找到他这个平民百姓的家来了?便道:“在下一介草民,布政使大人招在下何事?”
官儿道:“下官只是奉命来请先生,内情并不知晓,还请先生快快上路。”
古润松惊奇已极,便匆匆换了件青衫,随差官出门。
门外早已备了小轿,差官则骑马,还有四个兵丁相随。
古润松钻进小轿,心里一直纳闷,想不出布政使大人招他的理由。他所能想出的,大概是凑巧看了他的字画,命他去画几幅山水什么的,以示风雅,其他还能有什么理由?
布政使司衙门在九龙池一带,小轿经过宏伟的衙门前并不停下,而是绕至后院,从一道大门进去。
只见园中花木扶疏,中间有一凉亭,小轿直到亭前停下。
古润松从轿中出来,早见一四十来岁的儒生从亭中走出。
差官道:“这位就是布政使大人!”说着抢上前躬身道:“启禀大人,古润松带到。”
布政使张志忠道:“先生不必多礼,请。”
润松祖上也是做官人家,到父亲一辈厌倦了官场,不再入仕,由于祖父两袖清风,所以也没有传下家业。
但穷虽穷矣,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家,因而润松见了布政使大人,也未惊慌失措。
当下答声:“有僭。”便往亭中去。
这亭子中间摆有一张小方桌,有四把檀木太师椅,主客二人遂坐下,自有家人送上香茗,然后随同其余仆役退开,远远站着侍候。
张志忠道:“久仰先生才名,只因冗事缠身,公务繁忙,未能前往拜谒,望先生鉴谅为幸!”
好个谦和的布政使大人,古润松忙道:“大人日理万机,岂有闲情,况古润松一介草民,才疏学浅,岂敢当得大人溢美之词?”
这时,一个年约五十来岁的老者,身着褐裳,倒背两手,从小径而来。
未到亭前便笑道:“古先生不必过谦,张大人一向求才如渴,只是上任不满两年,对贵省不熟悉,否则,早就便衣出访,拜望古先生的了。”
张志忠道:“这位是敝宅管事宗振武,先生住宅,还是宗管事打听到的呢。”
古润松又与宗管事见了礼。
坐下后,宗振武从袖中取出一卷纸,对着古润松一扬:“七十二家士绅联名上告黔国公沐大人的上书,是出自古先生笔下么?”
古润松大惊,知道今日布政使大人招他来的用意了。
上告滇省最有权势的黔国公,这自然是提着脑袋才敢干的事。
一个月前,他毅然答应了士绅们捉笔代刀的请求,便有了大祸临门的准备。
他抑制住一时的慌乱,定下心神,道:“不错,此状正是晚生所写,晚生虽是一介书生,但平生最恨贪官污吏。黔国公沐总兵,身为国家重臣,不思报效朝廷,安抚黎民百姓,竟然依仗权势,在滇省横行霸道、胡作非为,造下的罪孽罄竹难书。西郊石鼻里一带,何止良田万顷,黔国公非法掠夺田庄不说,还纵其爪牙阻截水源,独霸水利二十多年而无人敢予干涉。除此而外,还滥杀无辜”
宗管事接口道:“藏匿罪犯,纵容江洋大盗,鱼肉良民,霸占民田,无论官民,遭其残害者无数古先生,总兵大人的劣迹,在下与张大人早有耳闻,不劳先生详说。”
古润松冷笑道:“既如此,那倒是晚生饶舌了。不过,晚生斗胆请教布政使大人和管事先生,身为滇省大员,对沐氏的种种作为,难道只是听听说说就算完了么?”
张志忠道:“先生的意思下官明白,先生是指责下官官官相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其实不然,只是下官心有余而力不足罢了。”
宗管事道:“古先生,在下随张大人由浙至滇赴任,一到滇省,张大人便微服出访,由在下陪同,出人间巷大街、茶肆酒楼,对总兵大人的劣迹种种,听得不知多少。但张大人在国公之下,况沐氏在京宫中颇有称兄道弟的佳朋贵友,岂是一省之布政使治得了的?”
润松道:“不然,张大人官衔虽无国公高,但身为一省之行政长官,足可上奏皇上,弹劾沐氏。”
宗振武笑道:“先生,恕在下无礼,先生之说如同儿戏,当不了真的。因为,张大人等的奏章只怕还未递到朝廷,张大人就被革职查办、刀斧加身了!”
润松一愣:“竟敢如此嚣张?”
宗振武叹道:“沐氏朝中有人,一手遮天,个中情形太复杂,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我们还是先谈眼前的事吧。先生刚正不阿、不畏权势,正义凛然,直言不讳,秉笔直书,将沐府霸占水利、侵占民田的种种恶行,兼及滥杀无辜、残害百姓的罪孽,遍数不漏”
张志忠接嘴道:“先生之忧国忘家、急公好义的一片丹心,跃然纸上,下官十分敬佩,故请管事暗里察访,欲与先生一会。”
古润松道:“大人过奖,还望大人秉公执法、除暴安良。”
“下官惭愧,以己之力,岂能撼山?但身为朝臣,食国家俸禄,又岂能坐视不管?但时机还未到来,不可妄动,否则白丢了身家性命。”
宗管事道:“今日请先生来,除了结识先生,还有一事相告,请先生今后不再提此事,也不再代人捉笔,一旦被沐府爪牙察觉,先生性命只怕不保。届时即使张大人出面相救,也难保先生脱出虎口。”
润松道:“石鼻里七十二家士绅,莫非也会遭灾!”
张大人道:“此书留在布政使司,只要不外传,七十二家士绅当可无虞。”
润松道:“此书一式两份,还有一份递交提刑按察使司衙门。”
张志忠大惊:“糟!先生危矣!”
宗管事也道:“不妙不妙,这状子若递到了提刑按察使赵大人那里,无疑是给沐府报信,得赶快想个办法才好!”润松怒道:“怎么?难道专管地方刑法、监察的按察使,竟是个贪赃枉法、蝇营狗苟之辈么?”
张志忠叹道:“赵弭一来慑于黔国公的权势,二来只想官运亨通,凡有敢到按察使司控告黔国公的,无不被他以‘诬告朝廷命官’下狱治罪的。”
宗管事道:“先生在何处有亲眷?不妨举家暂避一时。”
张志忠道:“这走不是办法,下官有一两全其美之法,不知先生可愿答应。”
“请大人明示。”
“下官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小儿已九岁,但府中亲眷及下人子女甚多,请先生移驾府中,设一教席,岂不两便?”
古润松明白,张大人一片好心,欲将他置于府中以保性命。但他对官府中人有些顾忌,加之住在别人家里也不是长法,所以一时委决不下,没有回答。
古润松道:“住在大人官府,只恐不便。”
张大人道:“先生不必多虑,下官命人在花园腾出几间房屋,既可充学堂,又可让先生一家居住,平日不准府中人来打扰。至于任教期限,由先生自定,决不敢相强。”
古润松听大人如此说,心里有些活动,但道:“晚生回家后与拙荆商定,再答复大人。”
张志忠道:“可以可以,不过先生最好不要耽搁时间长了,以防不测。”
进府任教一事,就议到此。
接下来谈些字画之类的雅话,张大人的书法也颇有根底,二人谈得极为投契,倒是那宗管事对此所知甚少,只在一旁凑趣。
谈到高兴处,张大人命人取来笔墨纸张,请古润松当场挥毫作画题字。
古润松画了一幅滇池海景,太华山西岸壁立,只见月日朗霁,水光映澈,远看太华,犹似一美人侧卧池畔,典雅清丽,令人遐思。
一气画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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