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道:“不过就是那些家常事,说了只怕惹你发笑。”
往年黛玉不是没有随贾母出门敬过香,只是素不留意那些鬼神仙佛之事,对宫观深幽处的花木园林倒更关心些,今日这般认真之态还是头一回现出。鸳鸯微觉诧异,随口问了问,见黛玉无意作答,便也不再追根问底,只道:“老太太想是已到了前面的大雄宝殿,林姑娘,咱们可得走快些。”
黛玉微微颔首,赦生才走了几天的功夫,她已觉得心里空得紧,从前还有宝玉常来说话谈心,被她自觉疏远后,元宵节一过又蒙头攻书预备二月的会试,也无暇来潇湘馆,其他姐妹们也无多少话可讲,至多谈笑一阵也就散了。是以她近乎本能的寻求亲情的温暖,长日里倒有大半时间赖在贾母处不走,陪着外祖母说话、听戏,给她念书,或是坐在她身边悄不作声的绣花。老年人最喜享子孙绕膝之乐,黛玉又是她心尖尖上的外孙女,如今常来作伴,自然令贾母对她益发爱怜。前日里特特的不知从哪里让人翻出来一块汉时的古玉,婴儿的手掌大小,色润而红,幼圆可爱,要给黛玉。
黛玉待要推辞,贾母便说:“你小名是‘黛玉’,再与你块红玉,有绿有红,方是热闹好看的。”说着自己掌不住便笑了起来。黛玉也抿嘴而笑,这才收下。她现已贴身戴着赦生所赠的黛色美玉,倘若再在脖子上挂上一块,沉甸甸的不舒服不说,披金挂玉累累赘赘得也太不像样,故而仔细的编了络子,佩戴于纤腰之上。
她过去多次随贾母来庙里敬香,然而没有哪回如这回般虔诚。她素日于神佛上的虔心有限,可果真心有所系之时,便自然而然的想寻点依托出来,是以适才在观音大士像前一拜便出了神,若非鸳鸯来唤,怕是就要痴怔到底了,自己想想也是可笑可叹。可这也原与有用无用、有理无理无关,只是情之所至,便自然而然的去做了,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随鸳鸯赶去大雄宝殿时,贾母已拜完了佛,待黛玉也上前拜了几拜,便招手叫她近前来:“这殿里的壁画是去年年末的时候新粉的,听说是花了千金请了顾实襄来画的,别处轻易比不过它。”
“顾实襄的仕女图当世少有,画的壁画必是好的。可惜四妹妹犯困,宝姐姐热病复发,都不得来。她俩若是见了,指不定会有多欢喜呢。”黛玉说着,上前偎着贾母的一边手臂,祖孙二人慢慢的踱着步,一路细细的看了过去。只见天王魁梧凶悍,菩萨面庞秀美,佛祖宝相端庄,果然是各得奇妙。最令黛玉称奇的是几位散花天女,云髻高挽,丰肌雪骨,如玉莲足下踩的祥云飘飘摇摇,净秀冶丽的脸容,含情潋滟的双眼似笑非笑的凝视着下方的众生,衬以衣带当风、婀娜轻舞之状,似乎下一刻便要自画中飞出一般。
“顾实襄到底是顾实襄,满殿的神佛,倒还不及这几个美人画得别致。”贾母拄着拐棍笑道。
显然祖孙二人的审美观是颇一致的,黛玉也做如此想,听贾母如是品评,正要应和,目光忽与画上的一位天女目光相触,只见她拈花而笑,绣带披拂,手中所持之花也不知是何名色,只觉枝叶青翠披离、花光胭红清婉,其风逸云流之态,委实是可爱可怜之极。黛玉心中一动,不觉看住了。
一时贾母与黛玉凝神赏画,众丫鬟、婆子见她二人不动,便也屏息候着,偌大的佛殿里,静得连一丝声息也无,骤然一阵沙哑的歌声从佛像后转出,只见一名癞头和尚不知何时立在了那里,手指着黛玉且笑且唱:
“姹紫嫣红不耐霜,繁华一霎过韶光[弘一法师《咏菊》]。”
“蟪蛄宁识春与秋,金莲鞋子玉搔头[弘一法师《茶花女遗事演后感赋》]。”
黛玉长到如今,见过赦生的神出鬼没,也见过元妃与赦生的道魔相斗,这和尚如此诡异的阵仗便也没有吓住她,倒是下意识的挡在了贾母身边。贾母却知自己来敬香之前,家中早派人将庙里的一干和尚沙弥都撵去了禅房里候着。这和尚能神不知鬼不觉的躲在殿里,适才来来往往那么多人竟无一人发现,必是个有本事的,当下和声笑道:“这位师父看来倒是面生。”她常来这铁槛寺敬香,内中主持及几位掌事的高僧都还算面熟,故有是语,“师父这衲衣旧了,我年前才布施了寺里百件僧衣,师父不曾给自己领一套么?”一壁说着,却拍了拍黛玉的手,以示安抚。
“身外之物,领会它作甚?”癞头和尚道,双目炯炯的看向黛玉,“老夫人果真虔心布施僧伽,便将这女子舍了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