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的是峨嵋门下高辈中最年青的剑手丁梅村,也是金池道长的小师弟,八大门派上一次较技时,就是他出面代表论剑,以一手炉火纯青的剑技蝉联剑冠,本来是俗家弟子,最近才皈依道籍,尚在持戒期间,所以未膺道号。
他平时都是称金池道长为师兄的,最多也只是加上掌门两个字,因为他年纪最小,天分最高,造诣也最精,峨嵋上一代诸老对他都相当容纵,这时他忽然自称弟子,可见事态之严重了。
武林门派中最重规矩,掌门人尊于一切,为门户的家长,平时尽可随便点,遇有正式事故时,即使是高一辈的元老,也必须自称弟子,这并不是反幼为长,而是尊重掌门人的职权,视他为开山祖师的代表者。
金池道长神色稍缓,轻叹了一口气道:
“我也知道大家的意思,可是事关生死,我不能强迫大家出来,照理说这应该由我自己先开始,身先艰危是掌门人责任,不过”
丁梅村立刻道:
“峨嵋并未面临艰危,掌门人自然不宜轻动,再来七煞剑派只来了四个人,掌门人也不必看得太重。”
金池道长点点头道:“丁师弟,那就麻烦你接第二阵吧!”
丁梅村躬身道:“弟子遵命。”
金池道长忙又关照他道:“师弟,胜负乃兵家常事,你不必太认真。”
丁梅村道:“掌门人不须关照,弟子自然懂得保持师门盛誉。”
霍仲凯知道金池道长是丁梅村怕万一落败,也走上辛奇的路子,所以才作那番关照,而丁梅村显然还没有了解那个意思,金池道长为一门之长,有话不能明说,这时候正是需要旁人说话的时候,乃笑笑道:
“峨嵋为八家剑术之冠,而丁老弟又是上次竞技的第一剑手,可以说是我们八家的剑术代表,假如丁老弟也胜不了,我们八家都应该向王掌门人认输,七煞剑派之剑术亦可为武林大放异采了。”
他的话很平淡,却隐约告诉丁梅村胜负之责为八大门派共同的担子,叫他一方面要慎重其事,一方面也不必把事情做得太过火,假如他也为着下不了台而自裁的话,则无异叫其他七家的剑手也跟着他走上绝路了。
丁梅村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地走到场中献剑道:
“这次是哪一位赐教?”
王立明向凌一鸿道:“凌老出去领教一下吧!对方是八大门派的第一剑手,胜固可喜,败亦有荣,七煞剑派的人手有限,你可别太死心眼儿了。”
凌一鸿答应一声,徐步出场,撤剑一横道:“请。”
丁梅村从容含笑道:“凌老齿数较尊,丁某理应居次发招以示敬意。”
凌一鸿傲然道:
“阁下既以齿为序,老朽叨在痴长,绝无先出手之理。”
王立明轻哼一声道:
“凌老不要闹虚礼了,人家可是八大门派的第一把交椅,你不过是一个无名武师,肯赐教你两手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了,你还争什么先后呢?峨嵋以快剑为专擅,真要让人家先出手,你恐怕连还招的机会都捞不到。”
凌一鸿脸上的傲气稍稍收敛了一点,冷笑一声道:“我还以为他是对老头子客气呢!原来丁大剑客是觉得我老头子不堪一击,才不屑出手,那老头子就不再客气了!”
说完一剑划了出去,剑势异常平稳,劲力内蓄,那剑身竟像是运柄铸在手掌中一般,一动都不动。
丁梅村见凌一鸿的造诣居然如此深厚,倒是微觉意外,因此不敢怠慢,未等剑锋逼近,就挥剑封开了。
凌一鸿在两剑交触之后,手势一变,又顺式化成第二招攻了出去,动作异常迅速,丁梅村只得再度撤剑招架。
就这样一攻一守,整整过了十几招,都是由凌一鸿主攻丁梅村守,王立明这边淡淡地全无表示。
峨嵋门中诸人与其他派的代表却个个诧然失色,因为他们都看出凌一鸿剑术之深,简直出乎想像。
他连绵不断的攻势并无成式,因势递招,生生不已,每一手都是势沉力猛,取位准、手法妙。
峨嵋不但以快剑见称,而且更擅于以静制动,所谓敌不动,我不动,敌动则我先动,这是道家剑式的精微之处。
可是到了凌一鸿手中,这一套完全失了效用,在那连绵不断的攻势中,根本无可蹈之隙,也没有可乘之机。
换言之,丁梅村完全是处在挨打的情况下,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也幸亏是他,换了一个人,恐怕连招架的能力都没有,如此足足发满了三十招,攻守之局仍然未变,而决斗的两个人也相当镇定。
凌一鸿攻出三十招,没有一点疲倦的样子,丁梅村坚守三十招,也还是没事人一样,看情形还有得拖下去。
可是王立明却发话了道:
“凌老,回来吧!你能在第一剑手之前走满三十招,已经很够面子了,何必再撑下去呢?”
凌一鸿很听话,飞快地撤剑退后,金池道长怒道:
“胜负未决,王施主为何下令停止了?”
王立明微笑道:
“峨嵋快剑在三十招内未获施展的机会,敝人认为胜负已经很明白了,道长何必一定要打到底呢?”
金池道长红着脸道:“施主这样就算胜利了?”
王立明摇摇头道:“不,这一阵七煞剑派认输。”
金池道长更形愤怒道:
“王施主,你不能欺人太甚,敝师弟在三十招内未获出手机会,足见贵派剑术高明,可是敝师弟守势未乱”
王立明笑道:
“所以敝人认输,七煞剑派虽然创立伊始,未受武林重视,但是行事却颇想与一般名门大派看齐,三十招之内却未能获胜,再拖下去就未免迹近无赖,不如干脆认输算了!道长为名门之长,想必也会同意这个见解的。”
这几句话刻薄之至,表面上是自己认输,骨子里却将峨嵋挖苦个够,金池道长气得满脸铁青,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倒是丁梅村相当沉着,淡淡一笑道:
“七煞剑派既然如此客气,我们就老老脸皮,承认占先一场吧!不知下一场如何赐教法?”
金池道长怒声道:“师弟!峨嵋怎么能做出这种事?”
丁梅村肃然道:“掌门人,今天可不是意气之争,人家是故示大方,巴不得叫我们自己认输,掌门人千万别上他们的当。”
金池道长愤然道:“峨嵋宁可认输也不能失却风度。”
丁梅村怡然道:
“方才霍大侠已经说得很清楚,弟子此战身负八大门派之荣辱,真正技不如人自然没话说,输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形下,掌门人何以对其他七家交代?因此弟子此战赢得起却输不起,七煞剑派自己认输,我们就接受下来,他们若是不服气,也可以再继续下去。”
金池道长默然无言。
丁梅村又庄容道:“七煞快剑果然名下无虚,丁某一时大意,才自陷束缚,所幸尚能谨身自保,而且以剑论剑,丁某腼颜言胜亦不为过。”
王立明冷笑道:“台端倒是很会替自己解嘲。”
丁梅村肃容道:“山顶磐石迭经风雨而屹立不移,千年百载,依然如故,而风雨已消逝无踪,此可以喻之剑道,丁某只要能守得住,胜利必将我属。”
王立明被他这番道理塞住了嘴,呆了一呆才道:
“你认为能一直守得住吗?”
丁梅村笑笑道:
“守不守得住阁下自己明白,不过照贵派凌坛主那种攻法,丁某相信,不会超过四十招,就会有可乘之机了。”
王立明呆了一呆,他旁边的中年人道:“人家不愧为第一剑手,你那套花样少玩了,还是正正经经下去领教一下吧,我看派别人恐怕不行”
王立明沉吟片刻道:“我有点不相信。”
中年人冷冷地道:“你一定要自取其辱,也不妨试试。”
王立明对马世英低声道:
“马老再下去讨教一场,别拖时间,十招之内,不论胜负,都必须要弄出个结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马世英点点头道:“我明白,掌门人放心好了。”
说着移步出场,朝丁梅村一亮剑道:“阁下大概还是不肯先出手吧?”
丁梅村却摇摇头道:
“不!贵掌门人只限定十招,若是由马坛主先攻的话,恐怕难以见出分解,丁某这次倒想先僭了。”
马世英不禁一呆,厉声道:“疾行不先长者,你懂不懂做人的礼貌?”
丁梅村微笑道:“场中无大小,这不是讲礼貌的场合。”
马世英大感意外,忍不住回头望着王立明。
那中年人又哈哈一笑道:
“立明,这家伙不简单,他把你的心事看得透透的,恐怕你今天讨不了好去了,这下子你作何打算?”
王立明深沉地道:
“笑话!我倒要跟他别别苗头,马老,你就让他先出手,但是记住你必须在第二招时争回主动。”
马世英脸上现出难色,那中年人又笑道:
“依我看不必费事了,还是你自己下场吧!”
王立明沉声道:
“不行,今天是我们第一次公开地对外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马坛主,我交代下去了,你自己想办法,假如这十招之内你无法达成任务,我恐怕要另外找人来接替你的职位了。”
马世英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无可奈何地朝丁梅村道:“你出招吧!”
丁梅村微微一笑,振腕轻发一剑,马世英好像已下定了决心,对他的剑势根本不作理会,迳自举剑向前直劈。
丁梅村却忽然地撤剑躲开了,反手又撩出第二剑,马世英依然不理,挥剑反削,直取丁梅村的前胸。
就这样一来一往,两人互交了五个回合,剑与剑却从未交接,双方的招式也没有机会用足。
因为丁梅村每次总是抢先出招,目的却不在取敌,马世英只顾发动自己的攻势,也不理会对方的剑路。
而丁梅村每次的招式并不用实,等到马世英的剑势用近一半时,他立刻巧妙地避开了去,接着发出下一招。
第六式还没有开始,那中年人已沉声叫道:“停手!停手!滚回来!”
王立明也沉声叫道:“滚回来!真是蠢材!一点事都办不了!”
马世英提着剑赧然退后,一脸惶恐之色。
中年人冷冷一笑道:
“叫你出去摸摸人家的底细,结果你把自己的底细全被人家摸去了,我真不知道你的剑是怎么练的。”
王立明却轻轻一叹道:“这不能怪他,是我逼得他太紧了一点。”
中年人沉声道:
“盈盈叫你要用光明正大的方法,你却偏偏毛病不改,喜欢动这些鬼主意,人家也不全是傻瓜,今天我若是不跟来,不知道你会闹什么大笑话,第一次就出师不利,我看你以后怎么混下去!”
王立明虽是七煞剑派的掌门,那中年人对他说话的态度一点都不客气,当众训斥,丝毫不留余地。
奇怪的是王立明居然低头受斥,不敢分辩,这情形让其他人看了,不免对这中年人又生出一层疑窦。
丁梅村淡淡地道:“这一次又是半途而止,胜负将如何算法?”
王立明也淡淡地道:“敝派主动叫停,自然是我们认输。”
丁梅村道:
“峨嵋此刻的战绩是二胜一负了,但不知贵派打算比几场?要比到什么情形为止?阁下先说了,敝派好作准备。”
那中年人突然发话道:“峨嵋有多少人如阁下者?”
这句话问得实在太狂了,可是丁梅村见到他对王立明的态度,知道这个人颇非寻常可比,居然很谦逊地答道:
“丁某同门师兄十二人,个个都比丁某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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