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松躲在楼前树上,其距离虽在丈余之外,但平台上一举一动,莫不看得清清楚楚,越看心中越是纳闷,乃因从那老妪的言谈举止看起来,无论如何,也令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名震武林“祁连鬼叟”的武学传人。
但是,使女们口口声声称她“老夫人”难道不成韩家寨后园中,住着两个“老夫人”
么?
正想着,却见那青衣老妇已小心点燃了线香,坐在香案侧开始敲起木鱼,喃喃念起经来。
韦松颇感失望。正想离开,谁知却发现一件奇事。
原来那老妇自从燃起线香之后,低首垂目低诵经卷,看似无甚奇特,可是,韦松却发现那线香冒起的青烟,迎风凝注,丝毫不散,而且,正源源不绝被青衣老妇吹入鼻孔中。
烟雾遇风不散,已经奇怪,更怪的,是那老妇一边念经,一边吸入香雾,才不过盏荣光景,脸上龙钟老态居然渐渐消失,目光变得税利有神,声音变得沉稳有力,甚至木鱼声响,也声声震耳,荡人心弦。
韦松大吃一惊,屏息不敢妄动,眼见那老妇很快把一卷经册念完,线香恰好燃尽,时间也过了半个时辰,突然放下木鱼,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简直与先前判若两人。
青衣老妇如饮醇酒,如服甘露,立在平台上,略一舒展手脚,全身骨骼不住“格格”作声,长嘘一口气,双目中神光激射,竟散发着两道碧绿慑人的光芒。
她离案长身而起,双臂一伸,身形呼地冲天拔起,激升到四五丈外,半空一个转折,由上冲之势化作平飞,轻飘飘落在花园中,突然展开脚步,踏花越树而行,快得像一缕青烟,向园外飞驰而去。
韦松一怔,转眼已不见了老妇人影,当下未及细想,也从树顶激射落地,循那老妇所去方向,伏腰疾追。
瞬息间,越出后寨庄墙,远远但见青烟滚滚直入乱山,其速如飞,所行途径和方向,正是马玉龙引韦松去过的那座峰头。
韦松不敢怠慢,尽力将北天山神手头陀所传“神行缩地法”施展到十二成,才勉强跟前面那青衣老妇保持着十丈左右距离。
他既骇又惊,心头噗噗狂跳,又怕行迹被老妇发觉,待好到峰下,已累得出了一身冷汗。
越过峰腰,倏听峰顶怪啸之声,震耳欲聋,那青衣老妇正在峰顶上手舞足用,扬掌挥拳,展开一套招式怪异的掌法。
韦松不敢走得太近,看不清那些招式形态,但却不言而知,那老妇定在演练一种邪门功夫,因为她掌影人影越演越快,片刻之后,只见一团黑影在峰顶滚来滚去,已无法分辨一招一式了。
突然,人影一敛,老妇仰面发出一声怪啸,满山草木,尽被震得籁籁颤抖,韦松一望之下,直吓得目瞪口呆,原来那老妇整个面目双手,都变得苍白毫无血色,几与一具活尸一般。
青衣老妇似已力不从心,挺身卓立山头,遥对北方,深吸深吐,调息了好一阵,肤色才慢慢恢复了本来颜色。
这时候,突然一条人影疾掠而至,几次起落,已达峰顶,急声叫道:“师父!师父!”
青衣老妇缓缓转过面来,喘息着道:“玉龙,你也到这里来做什么?”
人影敛处,果然是马玉龙,只见他神情焦急地向四面望了-眼,沉声道:“师父,快请回去,大师兄已迎了万毒教两位护法来庄,正要到后园拜谒您老人家呢!”
青衣老妇脸色一寒,道:“你是说欧阳双煞来了?”
马玉龙点点头,道:“正是他们。”
青衣老妇仰面向天,吃吃地笑了起来,满脸不屑之色,道:“欧阳兄弟奸如狡兔,无事不登三宝殿,他们明知老身多年不问外事,偏要寻上门来,定有所求,你回去说,老身礼佛谢客,不见也就罢了。”
马玉龙苦笑道;“徒儿早替您老人家回过了,无奈两位师兄从旁吹嘘,欧阳双煞厚着脸皮,一定要见,这可怎么办呢?”
老妇仍是摇头道:“我不想见他们,随你找个借口,回了他们就是。”
突然一个声音接口道:“娘!人家千里送宝而来,您老人家怎能不见人?”
随声现出一条黑影掠上峰顶,却是那银钩韩铁山。
老妇一见银钩,脸色登时一沉,厉声道:“谁告诉你,我在这儿?”
韩铁山笑道:“孩儿是跟着三师弟找来的,娘,您老人家知道欧阳护法带来了什么东西么?”
老妇不悦地道:“双煞狼子野心,还有什么好事找上门来,铁山,你们兄弟怎生结交万毒教做娘的可以不管,但你们也该谅解为娘的苦衷”
她长长叹了一口气,面色变得十分忧愁,语调低没,喃喃说道:“做娘的自从失手伤了你们爹爹,数十年来,茹素礼佛,不问世事,武林中早就没有韩婆子这份名号了,娘已经心灰意冷,只盼能眼见你们平平安去过日,今生别无他求。万毒教新近崛起江湖,是非正多,你们为什么一定要惹火上身,好好安静日子不过,却要卷人武林恩怨是非中呢?”
这番话,说得世故而深沉,韦松隐身峰下,也听得不住点头,暗想道:这韩婆子虽然出身邪道,倒不失安份之人。
忽听韩铁山道;“娘的苦心,孩儿们那有不知之理,但是,娘却没有想到,那万毒教的对头,也就是爹爹当年的对头,孩儿们正为了替爹爹他老人家泄忿雪耻,才与万毒教交往的。”
韩婆子听了,神色微微一动,道:“你说花月娘那老家伙重临中士,是为了剑圣徐昌?”
韩铁山道:“正是,前不久,花月娘在洞庭总坛一战,已将剑圣徐昌传人,少华山茹根庵主百忍师太杀死,这也算代爹爹出了一分闷气-一”
韩婆子插头道:“那是花月娘与徐家一段私怨,怎可把功劳记在咱们份上。”
韩铁山又道:“但人家千辛万苦,费尽心机,弄来一件返魂香奇草,不辞千里,专程送到九华山来,只这份诚意.娘怎好不见见人家?”
韩婆子一听“返魂香”三个字,眼中神光突然*射数尺,惊道:“他们已经找到黑心居士的地底石府了么?”
韩铁山笑道:“谁说不是呢!但花月娘虽得奇宝,不敢自珍,听说爹爹他老人家急需此物,立命欧阳护法亲自送了来-一”
韩婆子不待他说完,挥手道:“别说了,你先回去,就说为娘答允面见他们一次,叫他们在前寨大厅上候着!”
“孩儿遵命!”长身而起,抹头如飞而去。
马玉龙待银钩韩铁山去远,忍不住轻轻问:“师父,您老人家准备答应入盟万毒教了?”
韩婆子苦笑一声,叹道:“他们处心积虑要拉我下水,岂知我一身功力早已倾注给你,全仗线香提神,每日焚香一盘,武功可以恢复六个时辰,但子不过午时,除了这段时间,直如一个衰迈的老婆子毫无异样,对他们有何用处?”
马玉龙垂首道;“徒儿得您老人家天高地厚之恩,白活了十余年,并无寸功报效师门,但是,徒儿却要求您老人家,千万不可答应万毒教入盟邀请。至于疗治老人家宿伤的药物,徒见踏遍天涯,也会寻觅得到的。
韩婆子爱怜地摸摸他的头顶,喟然道;“好孩子,难得你这番壮志,但‘返魂香’天下珍品,可遇而不可求。师父忍辱偷生数十年,每夜焚香祝涛上苍,在香案前另设一把交椅,莫不是为了弥补当年失手之过,你师祖在岩洞中倒悬了几十年,没有返魂香,怎能解救?
“不过,咱们只要不让欧阳兄弟知道我一身功力已全部注给了你,师父拼得一命,且先把返魂香弄到手再说。”
马玉龙还待分辨,韩婆子却已站了起来,道;“龙儿,走吧!别难过,记住师父的话。”
韩婆子袍袖一抖,当先掠下峰顶,疾向寨中驰去。马玉龙却未立即跟走,低头在一块大石上匆匆写了几个字,然后才扫了峰下一眼,展步离去。
韦松躲在草丛中,只觉那马玉龙临去时一眼,似正射向自己藏身之处,心中一动,连忙掠登山峰,却发现大石上留着几个字,写的是:“暂勿离开,略候即返。”
他心头一阵迷惘,看他临去时神情,这几个字八成是特意留给自己的?
于是,他挥手拂去石上字迹,就坐在过头,耐心地等候着。
等了顿饭之久,马玉龙果然独自奔了回来。
他一见韦松,已不复有先前那股盛气凌人的姿态,含笑拱手道:“韦兄真好大胆;得脱牢笼,犹不甘远走高飞,却私自潜人庄中,跟踪家师,幸亏是我看见,要是落在家师眼中,岂不坏事?”
韦松也含笑答道:“魅魉技俩,难瞒高明,但韦某并非心存恶念,只是不甘武林正道,从此沉沦罢了。马兄留下小弟,欲何区处?”
马玉龙正色道:“小弟虽出身邪道,却不是穷凶极恶之辈,前次邀斗,聊以相试而已。
韦兄如不以正邪异途相鄙视,小弟有几句心腹话,欲与韦兄一谈。”
韦松爽笑道:“武林殊途同归,原无正邪之分,善恶系于一念之间,马兄绝艺超人,小弟正思高攀,有何赐教,洗耳恭听。”
马玉龙露出一抹满意地微笑,但笑容一闪便逝,复又正色道:“事机已急,一切经过,韦兄惧已看见,现家师已被欧阳双煞所惑,*得应允入盟万毒教,此事殊非家师本愿,但事属不得已,小弟如不明言,韦兄只怕永难想透。”
韦松忙也肃容道:“正要受教。”
马玉龙叹息一声,道;“这话要从多年前说起,诚如韦兄所疑,家师武功,全系出自祁连鬼叟亲传,那时武林三鬼盛名如日中天,家师却极年轻,师徒之情一变而为男女倾慕,不久.使委身嫁给了师祖-一”
韦松“哦”地一声惊呼,颔首道:“方才窃听令师谈话,正感不解,原来竟是如此。”
马玉龙接着又道:“家师委身于师祖之后,原也算得是一对神仙伴侣,不料其后师祖在始信峰一战,败于剑圣徐昌之手,从那时起,便在九华山建庄隐居。师父力劝他老人家从此绝意武林,但愿下半世双宿双飞,悠游林泉。但师祖却耿耿于黄山挫败之耻,雄心不甘轻弃,立意要练成一种绝世毒功,报复黄山始信峰上一剑之辱。
那时候,师父已经生下大师兄,同时又有了身孕,苦谏无效,使在师祖练功的时候,一横心,点破了师祖阳亢之气,使他老人家一身功力尽破,从此无法离开九华山一步。
但是,这办法虽然达到了阻止师祖寻仇的目的,从此,一对恩爱夫妇,却变成了不世大仇。师祖独自居住九华绝顶一个岩洞中,数十年来,没有再跟师父交谈过一句话,而且更因阳亢穴道点破,每日须以绳索将身子倒悬洞顶,才能使体内淤血不致泛及丹田,其苦不堪。
师父下手之后,料不到竟得到这种恶劣后果,也就心灰意冷,隐居后寨礼佛诵经,不肯再将全部武功传给两位师兄,而且,每夜诵经的时候,一定要设置两张交椅,一张自坐,另一张留给师祖,藉以赎洗心中内疚之情。
这样又过了多年,师祖仍然不肯原谅师父苦心,夫妻反目成仇,似已永无化解的可能了。
师父伤心之时,才将一身功力暗中倾注给我,而自己却宁愿熬受衰迈老弱之苦,只是依仗一种能暂时使真气凝聚的线香,每日维持六个时辰活动,以作对当年憾事的自我惩罚。
然而,她虽然已经这样折磨自己,却仍然无法得到师祖的谅解。”
马玉龙在一声悠长的叹息声中,说完了这段武林秘辛,苍白的脸上,不知何时,已挂下两行晶莹的泪水。
韦松也被这耸人听闻的师徒畸恋所感染,默然许久,才问道:“由马兄这些话中,可见令师心性正直,上体苍心,下悯黎庶,假如不是令师,今天武林之中,不知又将是何种局面了。”
马玉龙慰藉地点点头,道:“但是,家师却为此事耿耿于怀,抱愧数十年,每当她想到当年绝情下手的事,常终宵辗侧,无法人睡。夜静更深之时,常藉线香之助,使功力提聚,独自跑到师祖所居石穴前,长跪饮泣,请求师祖原谅,但是,每次除了一片冰冷寥寂,师祖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愿跟她说-一”
韦松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令师祖所居石穴,就在九华山中?”
马玉龙点点头。
韦松又问:“他老人家饮食之物,如何供应呢?”
马玉龙道:“全由小弟一人按时给他老人家送去。”
韦松心头一跳,忙道:“不知马兄可愿导引小弟,前往拜谒令师祖?”
马玉龙眼中精光攸射,微讶道:“你要见他老人家何事?”
韦松笑道:“令师祖乃武林髻宿,难得机缘,自当拜竭。”
马玉龙叹道:“可是,他老人家在石穴中,每日必须倒悬洞顶,熬受无边痛苦,脾气变得十分暴躁古怪,韦兄还是不见的好。”
韦松道:“正因他老人家终日然受洞顶倒悬之苦,小弟才急于求见。”
马玉龙初时一怔,但略一细想,脸上登时掠过无限惊喜兴奋之色,情不自禁,一把握住韦松双手,摇撼问道:“韦兄,韦兄,你真有把握能治得好他老人家?”
韦松笑道:“虽无把握,但何妨一试?”
马玉龙大喜,跳起身来,道:“随我来!”
身形疾转,领着韦松疾然向乱山之中奔去。
行约数里,已远远离开了韩家寨,山中怪石鳞峋,奇突睦峨,仅有一条羊肠小道可通,这条小路,也就是马玉龙平时输送饮食必经之路。
马玉龙领先绕过一处飞瀑,指着前面一道竹桥道:“过桥右转,飞瀑后背,便是一师祖困居的石穴。”
韦松顺着他所指方向望去,但见这山头虽不甚高,但都绿茵遍野,景色迷人,一道小小飞瀑临空挂泻,碎玉溅珠,在山腰下汇成一个小水潭,绿水一湾,上架翠竹小桥,对岸便是一片约有七八丈宽的草地。
他微微颔首,跟着马玉龙缓步踱过竹桥,心里却一直在想:似这等幽雅境地,祁连鬼叟若是功力未失,偕眷傲啸林泉,将是何等美事,即使在此终老一生,也应该再无憾恨了。偏偏一个“名”字勘它不破,竟终得洞顶倒悬,熬受无边痛苦,面对美境,复有何情趣可言?
想着,不期然发出一声感叹。
马玉龙恰在此时停住脚步,轻声道:“家祖秉性刚烈,是否愿意外人踏入石穴,尚未可知,韦兄请暂委屈稍待片刻,容小弟先往通报一声如何?”
韦松含笑道:“理当如此,但马兄最好暂时别提小弟来历,倘能侥幸得邀面谒,再见机而言,比较妥当。”
马玉龙道:“这个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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