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到处都是血。
玉宫后进的整整一层,被用来照顾伤者今年的伤者特别多,或许是因为不少新生门派等着出头露面,或许是因为今年那一场暴风雪。总而言之,天灾也好人祸也罢,这一次的雪山之会分外惨烈。
而现在,所有的伤者都不见了,地上只撇下了二三十具尸首,大多数身上带着黑气。地上的鲜血有拖拽的痕迹,消失在悬阶尽头。
石阶直接通向冰湖。
这是大多数人第一次看见这片象征着至高无上的荣誉的湖泊。它并没有传说中的湛蓝晶莹,看上去只是茫茫一片冰盖。冰上的积雪上有数行脚印,直抵湖心的石柱那是一块天然的巨石,高二十丈,柱面足够一个人横躺。也不知昔年天随子动用了怎样的人力,才让它在这么一个险恶的所在矗立起来。
“不可能!”狄飞白第一个打破了僵局“后庭是少林慧言方丈坐镇,柳衔杯就算有通天彻地的能耐,也不可能在片刻之内杀了这么多人!”
他说的是事实,如果柳衔杯真有这个本事,何必如此苦心孤诣?
但他偏偏做到了。
狄飞白没有说出更可怕的一层柳衔杯仅仅是杀人也还罢了,如果这些人都被种下尸蛊,后果简直不堪设想。不过六具僵尸,就已经把玉宫闹得人仰马翻。
“雪山之会必须立即停止。”苏旷知道现在不是他开口的时候,但他没有选择“柳衔杯第一次动用千尸伏魔阵准备了一个月,到第三次的时候已经不超过十二个时辰,这一次只会更快。”他顿了顿“人命关天,请各位三思。”
“贵教同行的还有一位沈姑娘,苏教主,不知她现在何处?”玉嶙峋声音里夹着逼问“莫不是另有安排?”他言下之意,显然是指苏旷现身引开大家的注意,沈南枝助柳衔杯杀到后院来。
这个猜测也算合情合理,但苏旷一声嘿然:“玉掌门,你非要逼我说实话么?”
威胁对着威胁,权衡对着权衡,两个人大眼瞪小眼,也不知在打什么哑谜。
狄飞白本来就急,怒道:“你什么意思!”
丁桀淡淡地开口:“他的意思是,袁不愠袁三爷,你即使要护着自己兄弟,也不能混淆善恶到这个地步。”
不要说屋里的昆仑长老弟子们,就连天怒天颜他们也都惊得呆了。这话由丁桀说出自是非同小可,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玉嶙峋脸上。
玉嶙峋左右一望:“你”“我听说有一门深眠之术,是苗疆的声蛊术和优门瞳术融合而成,最会乱人心智。袁三爷,玉掌门就是这么死在你手上的吧?不知他老人家遗骨现在何处?”丁桀的口吻忽然严厉起来,凭空多了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你若说我血口喷人,不妨让丁某一试。你这张是玉掌门的人皮面具,是不是?”
苏旷慢慢皱起眉头来。自从左风眠开口提醒,他就留心观察,心中也对玉嶙峋生疑,但丁桀怎么知道?即使丁桀知道,这个时候怎么可以挑明?三大门派骤然间去了两位掌门,昆仑山上还不闹翻了天?
玉嶙峋不,应该说是袁不愠,缓缓撕下一张须眉皆白的面具来。他的脸竟然是血肉模糊的一片,眼鼻口处都是蠕动的血窝,一说话整个肌肉诡异地扭成一团,一眼可以看出是他割下了自己的面皮,又贴上玉嶙峋的来偷梁换柱。几个年轻的弟子吓得后退了半步,丁桀却不动声色地迎了上去:“柳衔杯的所作所为,你可知道?”
袁不愠摇头:“丁帮主,叫我死个明白,你怎么看出来的?”
丁桀轻笑:“这有何难。一来你举动根本不像七旬老者,谈吐也毫无一代宗主风范;二来苏兄几次三番试探,你一概露了马脚。袁三爷,青天峰上还能这么关心柳二爷的,恐怕只有你一位。我再猜不出来,你当我这些年白活了么?”
说谎!这个江湖上举动不像七旬老者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就这样也能看出来?你不过是在欺负昆仑派骤经大变,人心变动而已。一声轻轻的握紧拳头的骨节声响,听得丁桀眉梢一颤,他转头微笑:“多谢苏教主深明大义。银沙教若真能弃暗投明,也是我武林之福。”
“嗯。”苏旷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克制住没打出这一拳去,轻轻哼了一声作答。他一个字一个字,吐得清晰而嘲弄“丁帮主明察秋毫,博闻强识,佩服,佩服。”
至此,昆仑老一辈的中流砥柱玉嶙峋汪振衣袁不愠三人竟已全军覆没,袁不愠的本来面目一被揭穿,立时间玉宫内就是群龙无首。丁桀这个时机选得恰到好处,大大小小,已经唯他马首是瞻。
丁桀拍拍狄飞白的肩膀:“狄兄,苏教主所言极是,烦请你打开玉宫大门,请诸位英雄暂勿入湖,权作壁上观,我想进湖一探。”
狄飞白又惊又喜。昆仑是东道主,这么多客人惨遭毒手,总要找出凶手来做个交代,难为丁桀居然肯出头。他口中客气:“这如何使得?恶贼凶险,丁帮主不可孤身前往。”
“不妨,有袁不愠在我手上,谅那两个老匹夫也玩不出花招来。”丁桀笑道“丁某忝为丐帮之主,这种大事,少不得要做一回马前卒。狄兄,若我有什么不测,昆仑山上之事,烦劳你会同各位掌门人定夺。”
这话丁桀自是托大,狄飞白却听出了别样意味来。十几年来在一群老人之间鞍前马后勤勉奋斗,终究是熬到这一天了,一只巨手哗啦一声翻开那张看腻的书页,下一章上,赫然标着他的名字。狄飞白不自觉地就有了股镇定而决断的气势:“好,丁帮主神功盖世,必定马到成功。”
袁不愠闻言一悚,已经知道了丁桀的意思。他知道有这么一位绝顶高手站在身边,逃也不是打也不成,一按摇光剑,向颈中抹去。
丁桀弯刀飞起,沿着他的剑脊一抹而下,直削袁不愠五指。袁不愠无奈撒手,一掌击向自己头颅,横下心求死。不想丁桀左手如电,斜钩袁不愠手臂内侧。袁不愠正待后退,丁桀欺身而进,抢进袁不愠怀里,左手自他肘下翻过,反抓住他后脊,自颈而腰,顺势一滑。袁不愠“啊”的一声闷哼,整个人倒在丁桀怀中。
好熟悉的手段苏旷微微颤抖,那一次丁桀废他武功的剧痛,实在是刻骨铭心。
丁桀回头:“苏教主若能助我一臂之力,也是为武林立下汗马功劳。不知你意下如何?”
“能与丁帮主并肩作战,我死而无憾。”苏旷点了点头,对天颜嘱咐“天颜,等南枝回来,你只管告诉她,我们已不必凑这个热闹了。”
天颜不明就里:“可是我哥”
苏旷拉了拉她的衣领,动作几近无礼,却看不出轻薄:“美人香肩,不是用来挨刀的。天颜,老老实实待着,学会控制自己。”
美人肩?天颜抚着肩头,还在疑惑。
天怒握刀:“教主,我和你一起去。”
苏旷摇头,他不信凭着一个人质柳衔杯就玩不出花样来,也不信丁桀还不知道。“去找你三弟吧,这个时候,狄兄想必不会为难你。之后的事情,自己做决定。天怒天颜,天笑不在了,柳衔杯怎么把这班兄弟带出来,你们怎么把他们送回去。”
“是。”天怒天颜双双肃立,初生新竹一样笔直挺拔。这两个人年轻得可怕,正是心无旁骛一意凌云的年纪。
“唉后生可畏。”人群中,古老石宫的角落里,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千丈冰湖,他们走得很慢很慢,每一步落下只有轻微的咯吱咯吱声,还有袁不愠重重的喘息声。
苏旷深深吸了口气。
丁桀熟悉他发作的前兆,轻声道:“阿旷,再走几步后面有人看着。”
苏旷一拳直挥,丁桀不闪不避,闭上眼睛。
苏旷的拳停在半空,手臂都在颤抖:“解释!我跟你走到这儿,现编也要给我个解释!”
丁桀缓缓睁开眼睛,笑了。这个人怎么活了快三十年,还是这等狗熊脾气?他按下苏旷的拳:“第一次我是真的忘了,第二次阿野死在我面前,我才慢慢记起来。我能怎么办?阿旷,柳衔杯这一翻脸,我们的计划根本就全完了,我只能和你一样,见招拆招是不是?我不明白你的火从哪儿来,因为袁不愠?我难道不能这么对他?左风眠长在洛阳城,她那些伎俩不会凭空而来。昆仑玉掌门莅临我洛阳城,见了我二位副帮主不算,还要见副帮主夫人。他一走之后,天下大乱,难道我还猜不出是谁在推波助澜?”
袁不愠嘿嘿阴笑起来:“是又如何?教不教在我,学不学在她。难得我只用了一次深眠术,就知道洛阳城里居然有个人,和我一样厌恶丐帮。”
丁桀冷冷地道:“可惜,可惜我们本来答应了柳衔杯,一路合作,直到救你出来。如果不是左风眠忽然嘿嘿,下手,你二哥也绝不会动用千尸伏魔阵,你也不至于是这个下场。”丁桀的手在袁不愠肩头一扣,分筋错骨之下,袁不愠惨叫起来,他叫得绝望而凄厉。
这可能是最大的讽刺,他为了替大哥报仇,在洛阳教会了左风眠深眠之术,而左风眠放手施为,却令柳衔杯最终大开杀戒。他们兄弟三人一个跌落在地缝里,一个潜伏在洛阳城,一个深藏在昆仑巅峰之中,彼此挂念,共同仇恨,如果有哪怕一丝沟通,就不会是现在这样。
苏旷听不下去了,握住丁桀的手腕:“杀人不过头点地。”
丁桀哼了一声:“他设计左风眠,毁了我们的全部计划!柳衔杯杀了我总舵无数兄弟,还杀了阿野!苏旷,我不是圣人,我只不过是将计就计,暂时没有认你而已!”
“我不是要听这个!”苏旷努力干咽了一口唾液,他咬咬牙“丁桀,你即使一直骗我也没关系,我不在乎;你要杀了他们兄弟三个,我也没话说。但是我问你,左风眠当时追你出门,我追上左风眠,为什么先到书房的是我?你去哪里了,迷路了?”
丁桀整个脸色都变了。
苏旷静下来了,整个人像这冰湖一样,浸在悲哀里。他默默地后退一步:“我居然一直在笑你是瞎子”
丁桀不管袁不愠了,死死地抓住苏旷的手臂:“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你走到这儿,你是魔教教主,柳衔杯是左使,你们是一条船上的,玉宫门一旦打开,人人得而诛之。我让他们兄弟相见,你能下手杀了他们?你现在和他们一刀两断,有什么不好?柳衔杯怎么对天笑的你看不见?你到底站在哪边?”
“我只问你,你出门之后去干什么了?”苏旷甩开他的手“或者,你直接告诉我少林的慧言,是不是你杀的?”
丁桀几乎在软语央求:“阿旷,别逼我。”
苏旷自言自语一样:“那时候我们都在书房,况年来和柳衔杯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如果不是你,就真的只能是南枝了。”
“我点了他的穴道。”丁桀看着他,索性承认了“你不能怪我,我不过是一睁眼看见了一个机会。我们不是说好了要赌这一把?总有人要牺牲的。”他单手一指石柱“苏旷你看,不管银沙教怎么上的山,你们一路打上来了!三大门派的掌门只剩下我一个,现在他们三个就是千夫所指,我们除掉他们,这山头就是你我兄弟说话你明白不明白?本来几乎没机会的赌局,是他们下了狠手,我们才有机会!现在往前走一步就好,我们废了这雪山之会,我们重新告诉江湖我们的规矩,我们告诉他们,五百年的陈规陋习可以结束了你我来干什么的,不就是要这一天吗?你还顾虑什么?上山来的每个人都有伤亡的准备,兵不血刃,你骗小孩子吗?蹴鞠还有人摔死,何苦我们刀头上过日子的?婆婆妈妈的能成什么气候?是男人,不能怕死,也不能嫌脏!今天太阳落山之后,就是一个新的天下了。苏旷,我辈习武为何,不就是”
“别我辈!我和你都习武,但根本不是一回事情。”苏旷轻轻巧巧地挽了个刀花“我答应过你的,一定做到。”
丁桀的心沉了下去:“然后呢?”
苏旷仰头看着石柱:“然后祝丁帮主重整河山。”
“苏旷,我以你为平生知己,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丁桀笑得怆然“我安排孙云平回洛阳了,戴行云会带着人和种子,到美人肩下等我们。他是我的亲传弟子,将来不管怎么样,丐帮会有他的位置。”
他一刀狠劈,两人之间的冰面上,顿时裂开一道深深划痕。不过咫尺,又是天涯。
“我亏欠你太多,苏旷,这一程多谢了。”丁桀满眼的热泪,猛甩头化作冰雪。他抬头高叫“况年来,柳衔杯,出来吧!再不出来,我可要把你们家老三千刀万剐了”
他一脚踢在袁不愠肋骨上,袁不愠撞在石柱上又跌落下来,硬咬着牙不哼一声。
丁桀似乎已经狂暴,摇光剑起,直向袁不愠削去。
“住手!”石柱顶上一声大叫,两条人影顺着柱子滑了下来。
“老老三?”况年来手抖得厉害,他没法相信,没法认出蜷缩成一团的那个“人”他没有面目,不出声音,但是一眼就可以看出来,他是三弟况年来轻轻捧着他的脸颊“你没死?也好,两个哥哥就不用守在这儿替你报仇啦。”
“大哥大哥”袁不愠倚在况年来肩头“我对不住你二哥和我一直都不听话。嘿嘿,我们逃啊逃啊,逃了大半辈子,还是逃不过去。二哥,你恨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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