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上脚,回屋去,只要丁桀不死就会来找你。”苏旷递过皮袍“我求你一次。”
他转身,左风眠在他身后说:“小心玉嶙峋你还记得你到洛阳的时候,昆仑的使者刚刚离开珠胎暗结和深眠术,都是他教我的。”
左风眠下定了决心,扔下最后一句话,转身离开。
昆仑掌门玉嶙峋?此人已经年逾七旬,德高望重,即使昔年的汪振衣复生,也要恭恭敬敬地喊他一声“玉师兄”
玉宫里已经一片混乱,苏旷全力向打斗最凶狠的地方奔去。
那是长廊尽处,玉嶙峋的书房。
十七个魔教杀手已经被分割成三个小团,天颜和天怒在死命同玉嶙峋缠斗。玉嶙峋长须白眉,皎皎如高山积雪,想来是不愿和后生晚辈动手,一招一式间自留分寸。但饶是如此,他数招之下已经稳住了局面,宽袍大袖下的深厚内力渐渐递出,天颜和天怒举手投足之间,渐渐失了灵气。
“装模作样!哥,我们宰了他!”天颜手一抖,冰剑上一股寒气直袭玉嶙峋小腹,天怒手中的刀横斩出去冰雪四子几乎是出娘胎起就开始配合,两人一左一右,几乎将玉嶙峋的退路封死。
玉嶙峋左掌在腰间一拍,一柄湛若寒潭的长剑跃上手来。一旁的狄飞白只看得心跳不已那就是昆仑镇山之宝摇光剑。这一对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逼着玉嶙峋动兵刃,即使死在昆仑山上,也不白走这一遭了。
“玉掌门手下留情!”苏旷喊出这一嗓子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阻止,只来得及伸手把夹袄扔了过去。那夹袄出手时还是一束,到了玉嶙峋面前,已经是皇皇一大片。玉嶙峋左手拍在袄子上,肩头一晃,脸上不禁露出了诧异的神色:“振衣千仞岗?苏教主会我昆仑功夫?”
这遥发软暗器的功夫,正是昔年汪振衣的成名绝学。海上女霸王云小鲨曾经凭一条鲨齿链纵横四海,正是融合了长鞭手法以及父亲的武学。
苏旷这一出场可谓四座皆惊,满屋子都是长裘短袄,只有他一身天青绸子的秋衫,真是遗世独立,风度不凡。苏旷生平第一次被人这么惊艳地仰望,一时也不好意思把衣服捡回来穿,气沉丹田,一声大喝:“都给我住手!”
天颜一声欢呼:“苏旷!你终于来了。”
她喊得欢欣鼓舞,如见亲人。十七个年轻的杀手都是一脸如释重负,好像是一路艰辛可以到此为止。苏旷心里一酸柳衔杯好狠的一步棋,倾其手下直逼玉宫中枢,书房里有昆仑的掌门,玉宫之中有数百名昆仑弟子,玉宫之外有数千个武林高手换句话说,这十七个手下一旦挑明,全是弃子。他呢?他去了哪里?
来不及问话,近门的昆仑弟子忽然一阵骚动,尽数向后退,好像看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天颜打眼望去,撕心裂肺地叫起来:“大哥”
慢慢走来的三具僵尸,打头的,居然是天笑。
书房再大也是有限,三四个躲闪不及的立刻就挨上了僵尸的身体,倒地翻滚,哀号不已。
这毒性之烈,众人闻所未闻,门前立即空出老大一片地盘来。狄飞白转身:“掌门示下,如何是好?”
不听“掌门”这两个字还罢,一听“掌门”二字,三具僵尸齐齐向狄飞白走了过来。
苏旷已经是一等一的高手,但当初只是一片指甲,就差点儿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这尸蛊之毒,实在让他闻虎色变。他想也不想就出言提醒:“大家小心!尸蛊蛊虫在后脑下颈骨处,非碾碎头颅除不掉这种怪物。玉掌门,书房狭窄,快让大家出去。还有,‘掌门’二字万万不可提起,这是召蛊的口令。”
“苏教主可以提?我昆仑弟子提不得?再者说,这等怪物也是贵教的妖物,何必贼喊捉贼呢?”玉嶙峋缓缓地道“众弟子听令,大家动手,把这妖物剁成肉泥!”
蓦然想起左风眠的话,苏旷不禁和玉嶙峋对视了一眼,彼此似曾相识。
苏旷心头一阵狂跳玉嶙峋嘴上说得凶狠,实则绕过魔教众人,非要昆仑弟子和僵尸血拼。管他正牌不正牌,他这个教主可是好端端地站在这里,按照常理论断,怎么着也该先拿他开刀才是。
只是天下门派令出如山,弟子们已经一拥而上,上手就是精妙至极的剑法。但一切虚招实招剑花剑气对这三个尸首根本就无用,眨眼间,昆仑弟子已经倒下了四个。
狄飞白眼睛发红,一剑猛挥,将一具僵尸自左肩至右肋斜劈为二。但他没想到那僵尸还能动弹,被砍掉的上半身直向他蹿来。狄飞白大惊后退,天笑已经一爪向他脊背抓去。
苏旷一跃而起,喝一声“玉掌门,况年来未死”斜推开狄飞白,抓起把剑就向天笑后颈砍去。
天颜才不管什么僵尸尸蛊,那是她的大哥。她惊叫一声“不许杀我哥”一剑格住了苏旷的剑。魔教的那群年轻人也在喊“阿龙!”“小五!”他们都是一样的心思,不管怎么样,那是我们的兄弟,不能让外人就这么剁了。
苏旷天笑天颜三个人都是一抬手的工夫,哪里来得及变招?天颜人在苏旷和天笑之间,天笑的手反向她的肩头抓去。
天怒惨叫着:“大哥!天颜”
天笑喉头咕噜一声,一口咬在自己手臂上,他的手臂不听使唤地向前一挣,挣下一块黑色的肉来。
天颜看呆了,所有人都看呆了。天笑厉声吼着,他的腿要向前迈,胳膊僵直地砸在腿上;手要向前伸,嘴一口咬在手上;血淋淋的嘴要张开,双臂却死死地扼住喉咙他整个人都在颤抖,长长的手指在胸口划出一道又一道伤痕,但就是没有让自己前行一步那是他的小妹,他知道的。
“大哥”天颜浑然忘记面前不过是一具毒尸,懵懂地想要一把拉住天笑的手。天笑嗷的一声叫,右手硬生生地把左手掰了下来。
苏旷一把扯住天颜,右手几乎要把剑柄捏碎这根本不可能,蛊虫在脑中控制着脊柱,这些人明明已经死了,天笑怎么能认出他的妹妹?是凭着十六年从小听到大的那声撒娇的“哥”?
“天怒,你是男人,给我拉住天颜!”苏旷的声音也在发抖“银沙教众,不得上前半步!”
他竭力把天颜向后一扔,咬牙一剑狠劈他砍得很准,正中天笑的后颈中枢处。他不想再看那副熟悉的面孔,抖手一挥,剑锋带着天笑的首级斜钉在墙上。
“大哥!”天颜的眼泪和着尖叫声夺眶而出。
那些年轻的男人没有哭,也一个个死命地咬着牙。
天怒浑身一震:“天荡呢?我弟弟呢?其他人呢?”
“阿维呢?”“卢螃蟹呢?”“皮皮夏呢?”一语惊醒梦中人。他们留下了七个兄弟,六个伤者和一个天荡,可现在来的是三个人其他人呢?
这群年轻人自离开回望崖后,第一次面对自己人的死亡,而且是这样惨烈的死亡。他们的愤怒渐渐汇聚:“苏旷我们不打了,我们要去宰了柳衔杯!”
玉嶙峋脸色一变。
“魔教中人果然是心狠手辣,自己人也不”狄飞白刚刚冷笑了一声,苏旷就一掌切在他手腕上,回手夺下剑来,剑尖直指他咽喉:“你有种再说一个字,我怎么把你扯开,就怎么把你塞回去。”
“你以教主之尊,何必吓唬一个普通弟子?”门外,丁桀像是没看见那两个还在择人而噬的僵尸,抱着周野的尸体,一步步走进来“来呀,我们打。”
他慢慢地把周野的尸体放在角落,慢慢握住弯刀,轻轻地道:“阿野,你看好了。”
话音一落,他已经旋风般转身,一柄弯刀在一个僵尸咽喉上一转,那头颅顿时飞起,旋转着砸在另一个僵尸的脑袋上。眼力差的连他出手也没看清,就已经看见两具僵尸一起倒下,两颗头砸得分不出人来。
丁桀血淋淋的刀尖一指苏旷:“轮到你了。”
“你他妈真以为我怕你?”苏旷被天笑的死刺激得怒火中烧,牙一咬心一横反正丁桀就这德行,一而再再而三地欺人太甚,打吧。
“那最好。”丁桀又是一记旋风刀两个人几乎是一模一样地出手,都已经用上了十成力道。两柄刃的破空声几乎合而为一,半空中金铁一声大噪,咄!狄飞白的玄铁长剑中断为二,半截剑锋飞出,半截剑柄苏旷也是拿捏不住,脱手而出。
围观众人见丁桀一招之内就击飞了对手的兵刃,震天价喝起彩来。
苏旷默然。他看着丁桀死死地握着刀柄不放,虎口流下一道鲜血来丁桀的意思很明白,用周野的刀为周野复仇。
“我们动过手?”丁桀闭了闭眼,好像在努力回忆着什么,又摇摇头“你去找把像样的刀来,我们重新打。”
天怒反递过刀柄:“教主,给天笑报仇!”
苏旷一愣,整个人清醒下来连天笑都能拼死不被人当刀使,我和丁桀较什么真?他傻了我又没傻,两败俱伤,岂不是正中某些人下怀?
他不接刀,摇摇头:“丁帮主武功盖世,在下佩服至极。只是此间事怕是有些误会,银沙教上山,绝无恶意。”
丁桀冷笑:“好说,不知苏教主所为何来?”
“这个说来话长。”这一回轮到苏旷哑口无言了,然而世间事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既然走到明面上,即使说我是捣乱来的也要有个由头。
苏旷眼珠一转:“丁帮主有所不知,昔年昆仑掌门汪振衣与敝教霍瀛洲霍教主曾经惺惺相惜,握手言和,留下的遗愿便是令我拜谒诸位英雄,让我银沙教洗脱魔教之称,可以光明正大,行走江湖。”
狄飞白脱口而出:“胡说!你们一路重伤我四十七名同道,这难道是以武会友不成?”
苏旷继续侃侃而谈:“既然是切磋,刀上不长眼,流血负伤也是家常便饭。这玉宫里受伤之人恐怕有数百,难不成人人都要记仇,新增一轮门派恩怨?再者昆仑执天下牛耳,这雪山之会应者云集,一路雪原上死了多少人?雪崩路滑天灾人祸又死了多少人?真要算账,找天算不成?”他眼光四下一扫,声音转而柔和下来“更何况,我若真想与各位为难,断然不至于带着几个后生晚辈贸然闯宫,那岂不是自寻死路?玉掌门,昔年汪掌门仙逝之前,也曾担忧昆仑绝学失传。冰湖之会后,我有兴致和各位切磋印证,互补缺漏,不知你意下如何?”
玉嶙峋没说什么,狄飞白心里可是七上八下地盘算开了。丁桀一进门就耻笑苏旷以大欺小,他堂堂掌门大弟子自然不快。汪振衣死后,掌门的位子反而要他师兄来接掌,可见昆仑后继无人到了什么地步这位突然而来的苏教主若是真能“切磋切磋”这可比当好东道主来得实惠得多。
狄飞白立即客气了三分:“不知苏教主是汪掌门什么人?”
苏旷脸皮也厚,直接拖了云小鲨下水:“女婿。”
狄飞白脸色一变:“汪掌门有后人?”
苏旷知他心意,一笑:“拙荆继承岳母家业,率领云家船帮遨游海上,待归来之日,必要拜会玉师伯狄师兄。”
狄飞白的心放下了大半:“想不到苏教主也算我昆仑半子啊”玉嶙峋见狄飞白眼看就要与苏旷称兄道弟,脸色一峻,指着地上尸首:“慢着,这,苏教主又做何解释?”
“这孩子才十六岁,这两个兄弟不过二十岁,都是我银沙教中的后起之秀,不知多少人寄予厚望。玉掌门,我何必自毁长城?”苏旷脸色也是一沉“不知袁不愠袁大侠现在何处?”
玉嶙峋眼光一闪:“与你何干?”
苏旷话中有话:“况年来柳衔杯联袂而来,要救三弟脱困,袁大侠若在,我想请他去见二位义兄一面,免得柳衔杯再造杀孽。”
“苏教主倒会撇清,万事向柳衔杯一推了事。”玉嶙峋有冷笑神态“袁不愠已经死了。”
“可惜。”苏旷也不吃惊“玉掌门你有所不知,岁寒三友本都不是坏人,尤其是况年来况叔父,着实是个温厚达观的长者,扬州城内无人不赞。这一回绝处逢生,也算是侥天之幸汪霍两位前辈若当年就能达成此事,三兄弟安享天伦,又怎么会有今日局面?我只可惜泡叔,他风烛残年奔波至此,看见柳衔杯如此行事,必然难过,又见不到三弟一面,也不知会不会唉!玉掌门,袁不愠是你师弟,柳衔杯是我门下使者,你我同去见见他们,此事也该有个了结。不知你意下如何?”
玉嶙峋袍袖一指:“请!”他步履匆匆,当先而出。
苏旷只觉得冰天雪地,浑身是汗。眼下终于熬过了这一关,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来。
丁桀慢悠悠地走到他身边,饶有兴致:“汪霍两位前辈?”
苏旷左右一瞟:“言多必失,果不其然。”
丁桀目光如电:“你不是魔教教主。”
苏旷微微一笑:“你也没有戳穿我。”
丁桀吸了口气:“汪振衣和霍瀛洲真的有遗命?”
“我杜撰的。”苏旷笑得很得意“我觉得他们应该有这个意愿,你说是不是?”
“是。”丁桀看着苏旷“我越来越觉得你眼熟。”
“眼熟?我们两天前刚见过,我的袜子还没你的脑子洗得勤快”苏旷对左风眠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吧,只要你还是丁桀,我们还可以再认识一次。”
丁桀犹豫了一下,握住他的手:“记住你说的话我乐意交你这个朋友。”
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门外甬道处,左风眠倚墙而立,泪满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