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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鹰帮虽然不是一个正派组织,在这种节骨眼儿上,似乎还讲一点道义。
七步翁嘿了一声,点点头,道:“很好。”
这老魔高高在上惯了,每听别人说一句话,似乎都要冠上一声带有评断意味的“很好”
这两个字经常于不知不觉中,脱口而出,竟像已成了他的口头禅。
他缓缓扫了两人一眼,阴森森地道:“两位代别人顶罪替死,真的不会感觉后悔?”
老魔说这两句话时,声调虽然仍很平静,但大厅中的酒客们,却好像已从这两句话中嗅到了一股死亡的气息。
有些人的脸色,已紧张得发青发白了。
有些人起身离去,但好像又舍不得错过了这场精彩好戏,一时之间,坐也不是,站出不是,就像浑身爬满了蚂蚁。
张弟也感到了一阵紧张。
现在当然不是开口说话的时候,否则他真想问问白天星,黑鹰帮那两位香堂主,会不会是鱼老魔的敌手?
血爪曹烈脸色一变,怒目沉声道:“人要人抬,才会高人一等。你这个老匹夫,凭什么敢如此猖狂?”
七步翁鱼山谷很快地就为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回答得也许太快了。
血爪曹烈最后的猖狂两字尚未话出口。七步翁钢钩似的右手五指,已于嘿嘿冷笑声中,如魅影一般,一把迎面抓至!
“七步翁”顾名思义,自然是指能于七步之内,置敌于死命。
何况。他们之间的距离,本来就不到七步,这出其不意的闪电一击,威力自是分外的凌厉惊人。
好在血爪曹烈也不是一盏省油灯,他无疑已算定七步翁老魔会有这一招。
七步翁这一招出手虽快,他却能及时一扭身躯,连人带凳,闪了开去。
七步翁又是一声冷笑,伸出去的一条右臂,竟如双节棍似的,于跨步进身之际,呼的一声向右一摔,如钩五指,居然原式不变,继续又朝血爪曹烈面门抓了过去!
转变之快,竟比一条吃人的毒蛇还要灵活。
这一招,在普通人的眼里,也许还看不出有何奇妙之处,但却使长孙弘等一些大行家全看得瞪大了眼睛,暗暗骇异不止。
须知一个人的四肢关节,屈伸运转,均有一定的方向和幅度,武功再高的人,也无法使自己的四肢曲向相反的方向,这老魔右臂向有一摔,虽非将整条手臂甩向身后,但在身形去势不去之下,竟能如此发招攻敌,可也实在出人意料之外。
血爪曹烈向右闪开时,他落足的位置,原是敌人进攻的死角,按照常理,七步翁应该先转身,面对着他,第二招才能施展出来。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一口气尚未喘定,老魔的一只右手,竟像奇迹似的,又告猝然抓至!
这位黑鹰香主,外貌虽然淳朴谦躬,性格其实刚烈无比。
日前,他能将一只肉掌如利铲一般,硬生生插入人屠刁横的腰腹之内,凭的并非侥幸。
他这个血爪的外号,是凭真本领换来的。
如今他见七步老魔不仅气势咄咄逼人,而且颇有自恃武力深厚,不惜硬拆硬拼之意,不由得激起了这位血爪一股无名怒火。
一个素以指掌功夫自负的人物,忽然碰上别人硬逼着要和他在这方面见个高低,无论这个人修养如何到家,也恐怕难咽这口恶气,更不要说是这位血爪曹烈了。
血爪曹烈于转念中,真气已贯双臂,这时不再多想,一声闷哼,五指箕张,蓦地扬臂抓了出去。
抓向七步翁抓来的右手五指。
如说七步翁的五根指头是把钢钩,他自信他的五根手指,也绝不比一把钢钩逊色多少。
他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的指力强。
七步翁轻轻一哦,目露喜色道:“很好!”在这种紧要关头,他居然还没有忘记他那一声很好的口头禅。
只听嚓的一声,两人掌心贴实,十指交错,竟真像两把钢钧似的,紧紧缠握在一起。接着,又是啪的一声,两人不约而同,左掌同时拍出。
两人的左掌,又紧紧地粘抵在一起!
大厅中一片死寂,只偶尔传出一两声指节骨运劲的格卜之声。
双钩无敌董其武,脸色凝重,仍然端坐不动。
这时,七步老魔心无旁骛,原是出手夹击的好机会,但是江湖上最为人所不齿的事,便是趁人之危,或是以多为胜,他身为黑鹰总舵七堂之首的百鹰堂主,当然不便在众目睽睽之下,不顾身份,出手相助。大厅中人人瞪大眼睛,握拳屏息,似乎随时都会紧张得跳起来。
这是一场奇异的拼斗。
武人交手,最忌讳的便是招式用老,如今这两人竟然四掌纠结,均不作全身而退的打算,自是格外令人感觉到新奇而刺激。七步翁和血爪曹烈两人的身材本来就不高,这时看上去,两人仿佛又都矮了几寸。
原来两人由于运劲之故,头顶上已在冒着热气。似乎正在苦苦支撑。不过,七步翁的神情,看来似乎也不轻松。
血爪曹烈指力之强劲,显然远超出他的估计之外。他原以为用上个三五成气力便可拗断血爪曹烈的五根手指,没想到气力一成一成加上去,竟始终无法将这位黑鹰香主的手臂压低分毫!
众人本来都以为血爪曹烈绝不是七步老魔的对手,如今见血爪曹烈居然能跟老魔分庭抗礼,不由得都替血爪曹烈暗暗加油助威。
就在众人紧张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只听七步翁突然发出一声大喝,身形同时踉跄后退。众人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七步翁已于一阵刺耳的冷笑声中,又朝血爪曹烈扑了过去。
再度扑向血爪曹烈的七步老魔,手上竟好像多了件棍形兵刃。
现在众人看清了,老魔挥舞着的棍形兵刃,原来竟是一条血淋淋的手臂。
这条手臂当然不会是别人的。
血爪曹烈在指力方面,的确不比七步老魔逊色,但他还是算漏了一件事。
七步老魔当年将那位昆仑掌门人活活撕成两片,凭的并不全是指力。
老魔在指力上力拼无功,突然野性大发,猛地咬牙挫身,奋力一扭一拉,竟将血爪曹烈的一条右臂,硬生生地给扯了下来。
血爪曹烈见老魔使出扭劲,虽情知不妙,但由于右手五指纹缠,左掌又顶得死死的,想要抽身,亦无能为力。
七步老魔生性残忍,虽然拗下了血爪曹烈一条手臂,似乎仍觉意犹未尽,这时箭窜一步。竟以那条断臂,又朝血爪曹烈当头砸了下去。
血爪曹烈剧痛攻心,正在昏昏欲倒之时,哪还有抵抗能力?
断臂砸落,脑浆四溅,血爪曹烈哼也没哼一声,便在稠调的血泊中,像团烂泥似的,倒了下去。
大厅中每个人都看呆了!
一个人会被自己的手臂砸得脑袋开花,这种死法,恐怕还很少有人见过。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那里,像石头人一样,纹风不动。
更奇怪的是,七步老魔居然也没继续转向这位百鹰堂主发动攻击。
老魔扔去那条断臂,望着董其武,似笑非笑地道:“你老弟现在该回心转意了吧?”
原来这老魔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提供上官兄弟行踪的告密者。
董其武思索了片刻,忽然收起目光,点了点头道:“好,事到如今,董某人只好答应了!”
七步翁微微一笑道:“很好”
谁也不难看出这老魔此刻是如何的得意。
他虽然只说了很好两个字,但人人都听得出,他显然还有两句话没说出来:“想在老夫面前充好汉的人,毕竟还是不多!”张弟掌心又在冒汗。
这一次连白天星脸上也忍不住变了颜色。
除非会有奇迹出现,下一个向老魔领教的人,他大概是轮定了。
谁也没有想到,奇迹居然出现。
就在七步老魔踌躇满志,等着董其武说出那个告密者的姓名时,西边一副座头上,突然飞起一道银光。
银光如电,直奔老魔后脑。
发出这件暗器的人,正是跟形意拳吴德同座的鬼镖段如玉。
白天星轻轻叹了口气,别人也许还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在她来说,段如玉的这一镖,却无疑又为他解开了一个谜团。
形意拳吴德和鬼镖段如玉不去看今天的品刀会,却静悄悄地守在这里喝酒,无疑是因为两人已预知七步翁要为上官兄弟之死向黑鹰帮采取报复手段,因此毛遂自荐,愿从旁助一臂之力,但当时显未为黑鹰帮立即接受。
因为黑鹰帮的人心里有数,像吴德跟段如玉这一类的角色,还是少招惹的好。
再说,他们黑鹰帮,本来就是赚的这种钱,别人遇上了这种事情,都要找他们设法,现在,他们自己遇上了这种事情,却反要花银子找别人帮忙,岂非徒然贻人话柄?
但可以想象得到的是,黑鹰帮为了不开罪这两位仁兄,当时似乎并未一口加以回绝。
吴德和段如玉不去观看今天的品刀大会,而跑来这儿喝酒,无疑便是因为两人对这宗交易尚未完全死心。
结果,上天不负苦心人,这宗交易终于被他们等到了。
如今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双钩无敌董其武已无法再作更好的选择。
要应付一个像七步老翁这样的大魔头,除非不惜继续牺牲下去,就只有一个办法,接受鬼镖段如玉提的条件。
银光一闪而没。
银光敛尽,才听到一声颈骨被切断的脆响。
七步翁独目暴睁,向前颠绊了一步,才吃力地扭转面孔,脸上的表情,惊奇多于愤怒。
他马上就看到了那个暗算他的人。
鬼镖段如玉点头微笑。
老魔手一指,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结果喷出来的却是一股血雨。
由于那支银镖是从脑后直透喉管,老魔嘴巴一张开,就像一下伸出了两片血红的舌头,那种狰狞凄怖的神情,几乎比森罗殿上的鬼率还要令人忧目惊心。
老魔挣扎着向前移了两步,终于脑袋一歪,慢慢地倒下去。
倒在离开血爪曹烈不到五步的地面上了,血爪曹烈如果死而有知,也应该瞑目了,他虽然死得凄惨,这个杀死他的人,最后死得似乎也并不比他高明多少。
一场腥风血雨,至此虽已成为过去,但大厅中仍然不闻一丝声息。
鬼镖段如玉和吴德慢慢起身走出大厅,他们一走出小巷子,便有一名黑衣汉子从后面赶上来,一声不响地在他们手上塞进一张银票。
天色渐渐黑下来了,大厅中也慢慢地回复生气。
地面上已经打扫干净。
井老板又做了两口棺材的生意,看来他今天又要赶工了。
双钩无敌董其武仍然坐在老位置上喝酒。
一名蓝衣中年汉子,接替了血爪曹烈的空档,坐在他的对面。
不论这儿曾经发生过什么事,在他们来说,都是一样。因为这儿还有他们的生意,还有雇请他们保护的人。
无论什么样的生意,都无法稳保只赚不赔。
保护钱麻子是亏本生意,而且是亏大本的生意,但这票生意既然已经接了下来,就算是赔光了老本,也只有硬顶下去了。
黑鹰帮的威信,并不是一天建立起来的。任何老字号都是一样。
张弟呆呆地望着茶碗出神,不时喃喃重复道:“真是怪事”
他说这四个字,也不知道已经说了多少遍,但白天星始终不理他。
张弟最后终于忍耐不住,抬头问道:“你难道一点也不觉得奇怪?”
白天星道:“什么事奇怪?”
张弟道:“你难道以为姓段的出手暗算七步老魔,真跟死去的那位贾总管一样,只是贪图一笔金钱酬劳?”
白天星道:“为什么不可以?”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再问下去。
一个人如果以问题答复别人的问题,通常只代表一种用意:不想就这个问题谈下去!白天星既然不愿谈这件事,他还问什么呢?
张弟猜测得一点不错。
白天星见他住口不问,立即扭头向老萧喊道:“老萧,来!”
老萧来了,满头是汗。
白天星道:“天黑了没有?”
老萧哈腰道:“快了。”
白天星道:“什么快了?”
老萧抹了把汗,期期地道:“快快黑了。”
白天星道:“很好,那么我们也该办我们的事情了。”
他慢慢站了起来,老萧向后退了一步。
张弟又紧张起来。
现在他已看出,白天星声言要杀的那个男人,正是老萧!
而老萧无疑也知道了这一点。
因为现在并不是流汗的天气,同时今天也不是这儿生意最好的一天,老萧似乎没有理由要流这许多汗。
老萧既然知道白天星不肯放他过去,为什么不趁刚才厅中一片混乱之际,来个脚底抹油呢?
难道这大厅中已有接应他的人。
张弟想着,忍不住转头四下望去,因为他不希望白天星变成第二个七步翁。
就在这一瞬间,张弟突然呆住了!
“洪四!”
一个人站在大厅门口,正在朝大厅中四下张望,这个人不是洪四还是谁?
大厅中人,全被张弟这一声尖叫惊讶得抬起了头。
不过,他们马上就弄清了这是怎么回事。
因为,洪四在镇上并不是一张生面孔,关心他的人虽不多,认识他的人却是不少。
“啊!洪四。”
“果然是洪四!”
“天黑了没有?”
“刚黑。”
“好家伙!”
“墙上那份无头告示谁写的?”
“你到现在还看不出来?”
“谁?”
“哩!”
“噢”
洪四慢慢地走了进来。
老萧悄然退去。
白天星坐下,长长叹了口气。
大厅中几十双眼光,如今都像利箭似的聚集在他一个人身上,每一双眼光中,都充满了无限的惊奇。
“写无头告示的人,原来就是这个浪子?”
大厅中忽又出现一片出奇的沉寂。
因为每个人都极想知道:像洪四这样一个貌不惊人,身份卑微的小人物,何以会被人绑架?
绑架的动机何在?
而他跟这个姓白的浪子,又是什么关系?
而这个姓白的浪子,又何以能凭三言两语,随便放放空气,就能使绑架者安然获释归来?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从白天星身上,慢慢移去洪四身上,想听听这个无故被人绑架的车行老板说什么。
洪四走过来,好像显得很高兴似的道:“你们果然在这里!”
白天星拉开一张凳子,示意他有话坐下再说。
洪四坐下之后,扫了两人一眼道:“昨夜发生一件很奇怪的事,我到现在还是一头雾水,你们猜我今天一整天都到什么地方去了?”
白天星没有打岔,只于眼光中露出询问之色,他知道每个人都在等着听洪四的,一定不高兴这时有人从旁插嘴。
洪四皱了一下眉头,接下去道:“事情是这样的:昨天夜里,我去七星庄跟柳二胖子玩牌九,一直玩到五更将尽,散场之后,我从庄内走出来,突然打阴暗处,闪出一人”
大厅中更静了。
“那位仁兄我根本就不认识他,他拔出一把匕首,顶在我腰眼上,要我识相一点,乖乖地跟他走,不许声张。”
白天星点点头,示意他说下去。
“我说我也是输家,身上只剩下两吊钱,哪晓得话还没有说完,他就赏了我一刀!你们瞧,就在这里。”
衣服上果然有个洞,还可以看到一片已变成暗褐色的血渍。
白天星点点头,仍然没有开口。
洪四说到这里,两眼望向桌面,似乎余悸犹存,想喝杯酒压压惊。
但是,桌上没有酒,只有冷茶。
他只好干咳一声,接着说下去:“我只好忍痛住口,乖乖地跟他走。他押着我走去镇后那座五通祠,祠内已有一人等在那里,那个人我也不认识。然后,他们开始盘问我,问我认识你白头儿多久?你白头儿武功是跟谁学的?师父叫什么名字?平常用什么兵刃?”
张弟暗暗皱眉,洪四并不笨,当着这许多人,为什么要说这些呢?
他偷偷瞥了白天星一眼。奇怪的是,白天星不仅没有拦阻之意,神色之间,似乎还在鼓励洪四快点接着说下去。
“你白头儿想想,这些叫我怎么回答?不错,你白头儿待人好,没有脾气,不拿架子,我们一起喝过酒,也一起赌过钱。可是,天晓得,要不是大家说你是这位张兄弟的师兄,我洪四根本就不知道你白头儿练过武功!”
张弟暗暗松了口气,原来是他白操心了。洪四不仅不笨,事实上比他想像的还要机警得多。
“他们见我样样都回不知道,十分恼火。其中一个又亮出匕首,马上就要给我颜色看,另一个则劝他忍耐些,慢慢来。劝解的那位,一方面开导我,要我实话实说,免受皮肉之苦,惹火了他那位伙伴,到时候他帮不了忙。”
白天星终于忍不住,插口问了一句道:“后来呢?”
这无疑也是现在每个人都想问的一句话。
洪四端起冷茶,喝了一口,缓缓道:“后来,就这样耗着,他们还让我躺下,也不给我吃的,直到太阳快下山,其中一人忽然走进来,把另外那人喊出去,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们就告诉我说,你们师兄弟在热窝等我,叫我快来。我现在来了,你们果然在这里。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大厅中人人面上露出失望之色。
因为洪四说了这老半天,有用的话,并没有几句。
大家仅能隐约听出,绑架洪四的那两人,似乎跟白天星有段梁子,但又不敢向白天星直接下手,他们以为洪四是白天星的朋友,所以才把洪四绑去,想先从洪四口中,摸摸白天星的根底如此而已!
白天星喊来老萧,吩咐道:“洪四既已无恙归来,那份告示可以拿掉了。”
老萧哈腰道:“是!”白天星又转向洪四道:“那两位朋友也许只是拿你开开玩笑,既然没有发生什么事,就不必再去提它了,回去洗个澡,换换衣服吧!”
洪四苦笑着叹了口气,懒洋洋地站起来走了。
他示意张弟先走一步,自己则绕去灵飞公子座前,俯下身子,低声笑道:“只要文章真的好,总会有人欣赏的。我说我的文章还可以,公子现在该相信了吧?”
长街上冷清得像大年夜。
家家店门都已紧闭。
天空无星无月,只有冷风扑面如刀。
两边店门缝罅中虽有灯光笑语传出,但朦胧的灯光和隐约的笑语,完全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的世界,它在阴暗的长街上洒下诱惑,却并未给长街上行人带来丝毫亲切与温暖。
冷风中夹着泥沙,也夹着断续凄厉的狼嗥。
难道狼群也已嗅到了血腥气?
张弟走在黑暗中,不时扭头向身后四下张望,好像那些灯光照射不到的角落里,随时都会有人跳出来似的。
白天星长长叹了口气道:“只不过一壶毒酒,一支冷镖,就使你紧张成这种样子,以后的日子如何打发,真叫人替你担心”
张弟面孔微微一热,忍不住有气道:“那得问你啊!”白天星转过身来,扬脸道:“什么事问我?”
张弟瞪眼道:“你如果少卖点关子,老老实实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心里有了底子,又怎会如此紧张?”
白天星目光转动了一下,道:“你想知道一些什么事?”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白天星微笑道:“不要紧,一件一件地来。”
张弟道:“我想知道的第一件事是,如果洪四真的出了意外,你说的那一男一女,究竟是指谁和谁?”
白天星道:“男的是老萧。”
“女的呢?”
“何寡妇。”
张弟像是吓了一跳,睁大眼睛道:“你你说什么?”
白天星一字字地重复道:“我说何寡妇!”
张弟仿佛还没有能够听清似的,呆呆地地瞪着眼睛,好像还在等着白天星重说一遍。
白天星叹了口气,缓缓道:“在七星广场上,我说为了救回洪四一条命,也许会做出一些你不高兴的事情来,你其实那时就该想到这个女人是谁了。”
张弟呆了好半晌,才讷讷地说道:“这这种事,跟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白天星又叹了口气道:“这只怪她做得太不够聪明,因为你去通知洪四,是从她那里出发的,别人绝没有机会发现这个秘密,如果洪四出了事情,这个涉嫌者是谁,可说比黑字写在白纸上,还要清楚分明。”
张弟气得面色发青,恨恨地说道:“好个狠心的恶婆娘,早晚我非要她好看不可。”
白天星摇摇头道:“你这种想法,就完全错了。”
张弟道:“你不以为这婆娘是个大坏人?”
白天星道:“那倒不是。”
张弟道:“否则该怎么说?”
白天星道:“这件事,你要怪只能怪我,怪我欠考虑,不该贸然交给你这份差使。”
张弟道:“如果不发生这件事,我们岂非一直蒙在鼓里?”
白天星道:“并不尽然。老实说,自从我来了七星镇,如艾胡子、老萧、葛大、胡老儿,以及这位何大姊,我就一直都是监察之中,如今遗憾的只不过是面皮撕得太早了点而已。”
张弟道:“不管怎么说,这口气我总咽不下去。难道你打算就这样子放过了他们?”
白天星微笑道:“他们肯答应放过我们,就很不错!”
张弟道:“既然如此,那我们又为什么不来个先下手为强?”
白天星笑道:“他们肯释放洪四,无异表示还不想马上翻脸,他们既然有这份耐心,我们又有什么等不得的?”
他笑了笑又道:“这次虽然害洪四吃了点小苦头,其实也并非全无收获的。”
张弟惑然道:“什么收获?”
白天星微笑道:“这样一来,至少你心头上减去了一份负担,这以后,你无论怎么做,你就不会再觉得你对不起她了!”
张弟垂下头去,没有开口,默默向前走了几步,忽又站定下来,望着白天星道:“你以为杨燕杨环这两姊妹,真是古无之那老毒物的外甥女?”
白天星沉吟着点头道:“是的,这一点大概不假。”
张弟注目接着道:“那么,你觉得洪四这次被人绑架,会不会就是那老毒物耍的花样?”
白天星摇摇头道:“不可能。”
张弟道:“何以见得?”
白天星道:“因为那老毒物并不想证明什么,退一步说,即使他摸清了我的身份,我猜想这老毒物,也绝不会把我这个一品刀放在心上。”
张弟讶然道:“这老毒物真的如此自负?”
白天星笑了笑,道:“所以,你应该不难想像得到,如果这老毒物认为我真有夺取钱麻子的能力,他大可以直接下令要我去动手,而不必多此一举。”
张弟道:“这样一说,我就更不懂了,老萧跟那老毒物既非一党,这对姊妹岂不是成了舍弃自己的舅舅,反而去为不相关的外人效力了么?”
白天星微笑道:“目前的情形,正是如此!”
张弟道:“你对这一点,会不会感觉有点奇怪?”
白天星笑了笑道:“奇怪当然是有一点奇怪,不过,也并非完全不可理解。”
他不待张弟开口,又笑了一下道:“为了金钱的利害关系,有时亲如父子兄弟,都会互怀鬼胎,勾心斗角一番,一个平时很少往来的舅舅,义算什么?”
张弟皱皱眉头,没有开口。
白天星笑道:“你不是说有很多很多事情要问吗?还想问什么?”
张弟轻轻叹了口气,四下张望了一眼道:“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白天星笑道:“你不问了么?”
他马上发觉这是一句废话,于是咳了一声,又接着道:“要去的地方咳咳太多太多了,毒影叟那里,钱如命那里,或者是何寡妇那里,实在都应该过去走一走”
张弟不觉一怔道:“何何寡妇那里,你还想去?”
白天星笑道:“为什么不可以去?是我们什么地方得罪了她?还是她什么地方得罪了我们?”
张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说?”
白天星道:“洪四的事情怎么样?你能说一定与她有关?你在这件事上握有确切不移的证据?”
张弟摇头道:“随你怎么说,我不去就是不去!”
白天星道:“我只是说可以去,并不是说一定非去不可,你不愿意去,不去就是了。”
张弟道:“那么我们现在究竟要去什么地方?”
白天星道:“去找洪四。”
张弟不觉又是一怔道:“这个时候去找洪四?”
白天星道:“不可以?”
张弟道:“已经有人怀疑你跟洪四之间,不是普通的泛泛之交,你这时候跑去找他,岂非摆明了告诉别人,你跟这位洪四的关系的确不比寻常?”
白天星笑笑道:“事实上跟你想的刚巧相反。”
张弟道:“这话怎么说?”
白天星微微一笑道:“我问你:如果有人为了你的事情,受了像洪四这样的委屈,按照人之常情,你在事后,该不该去慰问他,表示一下你对他的歉意?”
张弟迟疑地道:“可是”
白天星微笑道:“怕别人不作如是想,对吗?我告诉你,错了!碰上这种事情,只有舍生忘死之交,才用不着说抱歉。我们如果不去看望洪四,才会引起别人的怀疑,我们现在去看望他,正是不希望别人还有这种想法!”
张弟点点头,没说什么。他觉得白天星的这种想法,果然不无道理。
有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的,你的忌讳愈多,麻烦也就愈多,如果你坦然处之,不当它一回事,麻烦有时却反而会离得你远远的。
像这一类的道理,说穿了虽然简浅,但如果不经过白天星加以剖析,却又往往很少有人能想得如此透彻。
这也正是张弟以前时常为此气不过白天星,如今则转变为对白天星由衷佩服的地方。
白天星缓缓移动脚步,忽然笑了笑道:“这当然只是一种借口。”
张弟不禁一愕,转过头来,问道:“借口?”
白天星侧脸望着他,笑道:“你可知道洪四也是个很会享受的人?”
张弟茫然道:“哪一方面的享受?”
白天星笑道:“很多方面尤其是饮食。”
他又笑了一笑道:“他看中现在的这位洪四嫂,不是为了别的,就是因为这位洪四嫂烧得一手好菜。”
张弟道:“你这扯到哪里去了?”
白天星道:“这位洪四嫂不仅莱烧得好,手脚也很利落,我猜洪四澡一洗好,桌上的酒菜,就已堆满了。”
张弟道:“原来你是想去揩油?”
白天星笑道:“我们可以打个赌。”
张弟道:“打什么赌?”
白天星笑道:“我们走进去时,如果桌上只有一副碗筷,你要我输什么,我就输什么!”
张弟又是一愕道:“你的意思是说,洪四已料定我们会去?”
白天星正待开口之际,街旁一家铺子中,忽然传来一阵歌声:
“虎斗龙争势若河,百年豪杰苦无多。
将军老在秋江上,手持银髭作浩歌。
一自沙场战罢归,剑华生涩马空肥。
风穿伏虎莲花帐,麝锁蟠龙帅字旗。
战策兵书慵再展,六韬三略有谁知。
昨宵梦到相持处,血迸金疮污铁衣”
歌声浑雄悲壮,隐杂铜钹节拍。
听来令人心胸一宽,豪逸之气,油然而生。
白天星忽然止步。
歌声一顿,随即响起一片喝彩喊好之声。
张弟悄声道:“这不是黑皮牛二的豆腐店么?”
白天星点点头。
张弟又道:“这批人是什么时候住到牛二店里来的”
白天星摇摇头,沉吟不语,似乎在思索一件什么事。
张弟指指店门,低声道:“你认识里面唱歌的这个人?”
白天星点头。
张弟道:“这人是谁?”
白天星道:“金枪客熊飞。”
张弟眉梢一扬,道:“一个很重要的人物?”
白天星道:“应该说一个很可怕的人物。”
张弟道:“如何可怕?”
白天星沉声道:“等会儿,你问洪四好了,洪四对他们四个人,比我还要知道得清楚。”
张弟一怔道:“四个人?”
白天星道:“一般人称之为‘天山风云四杰’。又叫‘天山四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