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一略,看着她道:“叶青。”
唐采竹动作一滞,自然听出他是以这杯“竹叶青”谎报姓名,然因念及自己也是随意胡诌,便也没有计较,只品了口酒,抿唇道:“不知叶大哥哪里人士,竟能弄来这么醇香的竹叶青。”
穆南山给自己斟酒,笑道:“江南无名商贾一个,做些小买卖,近几年来赔了不少,就来冀州投靠了一个卖酒的朋友。”摇一摇玉瓷酒壶,道:“这不,同他讨来的。”
唐采竹好笑道:“既然有这本事,怎么不叫那位朋友替你还了那恶霸的债?白白给人揍一顿,真是不值当。”
说到这里,穆南山忽打了个响指,道:“差点忘了。”放下酒壶来,从钱袋里取来二两银子,道:“喏,还给姑娘的钱。”
唐采竹微微一愣,看着他宽大的手掌,低眉道:“算了,酒不错,算我开的酒钱。”说着把杯中酒缓缓饮尽,兀自用心细细品尝,当真是觉得甘之若醴,余味绵长,便是唐门珍藏的名酒都难有这等清醇之味,当下不由笑堆眼角。
圆月在林上,身周飞鸽逐渐散入夜幕之外,空留满林振翼回音,穆南山看着唐采竹掩面酌酒的笑容,凝着她微绯的玉腮,神色在夜景衬托下越发痴惘。
唐采竹一杯饮尽,落杯看来,穆南山忙举杯就唇,掩住适才那痴痴神色,唐采竹虽然年纪轻轻,但向来爱品酒,故这厢美酒入腹后,心情逐渐大好起来,微笑着道:“刚才叶大哥吹的那首曲子不错,不知可否借玉箫一看?”
穆南山自然奉上玉箫,趁势道:“小竹姑娘也懂音律?”
唐采竹把玩着他那精致崭新的玉箫,道:“略懂一二,不过比起吹箫弄琴,我更爱跳舞些。”
穆南山一愣:“原来小竹姑娘善舞。”说着竟眉开眼笑起来,提议道:“不如趁这明月当空,我二人合作一曲如何?”
唐采竹登时一怔,握着杯盏没有说话,穆南山不给她思忖时间,放下酒杯后,便拉着她走到前边空地上来,虽然还是规规矩矩地捏她袖口,但还是惹得唐采竹那个少女心砰然中一动。
身边树叶依然在风里摇曳,夜中渗着淡淡酒香,她随着他似走似舞的步伐,双腿不自觉地跟着迈开,皓腕轻轻被他一举,似月水袖从他含笑面容前拂过,她回头看来时,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棕眸。
飘渺洞箫又在林中响起,那本是天月教杀人之时必用的摄魂魔器,但这一次,这支玉箫在穆南山手中真的只是一支萧,所奏真的只是一首曲,所取不是命,而是一颗美人心……
“你吹的是《凤求凰》?”
“唯有此曲,才足以和小竹姑娘的绝世舞姿相配。”
“叶大哥……过奖了。”双颊微粉,不知是不是酒醺的缘故。
“小竹可是冀州人?”他笑。
“不是。”这般说着,竟轻轻低下头。
“可惜了,明日我有急事要离开此地,来日不知何时能见,在此可否邀约小竹姑娘,明年七夕之夜,再在这林中共聚?”
她听罢扑哧一笑,又抬起头来:“也带着这一壶竹叶青么?”
他笑得开怀:“你若喜欢,我自然年年带来,只要不死,便不会落下。”
她微微一笑,眉眼在月色里映出他的模样:“那……好吧。”
天月教中的日子是压抑而黑暗的,当上剑皇之前,要面对的是无数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的对手,要努力变强,要自相残杀,要在必要的时机学会欺骗和背叛。夺魁之后,面对的是统领所有教众的尊主大人,是所有对尊主之位、对天月之名构成威胁的各门各派,是无尽的杀戮,是冰冷的灵魂,是无数黑夜里永无止境的噩梦和恐慌。
爱恋就像一场梦,趁兴而来,梦醒而逝,就连流连在心尖的那一丝感觉,都极容易被鲜血覆盖。
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太多的任务,可以杀死太多的人。尽管穆南山看似生性洒然,旷达不羁,但那把剑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还是震撼到了他的心灵。
成为天月剑皇,是他从小的梦想,是他在关外边城阴暗潮湿的陋巷里日夜期冀的未来,他为此在天月峰上拼了十年,十年后亲手杀死同门,一剑战败师父,在泯灭人性的边缘处登上这个让他日思夜寐的位置,可到头来却发现,他成为的不是他的梦,而是天月尊主的一只手。
一只替他杀尽天下的手。
他开始反抗,换来的自然是死路一条,可笑的就是老天开眼,偏生没有让他死成。
恰恰就是在来年七夕,在风吹叶动的桐树林外,月色还是娇美如昔,桐叶唰唰摇动的声音依旧动人,但这一切景致在他带血的眼中都成了模糊混沌,凄凄夜色下,他只看得到前方逃亡的曲径。
其实那时候,穆南山已经忘了去年秋天在桐树林里的那个约定,甚至也忘了那个在林中伴他起舞的少女,直到他负隅顽抗地爬进林中,透过漫空飞舞落叶,看到独立在月色下的唐采竹时,才从记忆深处,将她一点点想起。
那是去年,他在此处邂逅的少女。
可是他却食言而肥,没有给她带来承诺的竹叶青。
他为此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哄她展颜,却是到了很多年后才幡然明白,他来不及兑现给她的,又岂止是一壶竹叶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