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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我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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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领着水滴去汉剧上字科班报名的是万江亭。

    大水退去后不久,庆胜班从四川回来,再次进乐同演戏。演了几天,玫瑰红都没见着慧如,不知她究竟如何了。问吉宝,吉宝哼哼哈哈地说不出所以然。于是托人打听她的住处。找来找去,终有一天,被她打听到。于是她领着万江亭和吉宝一起来寻慧如。吉宝先是不肯,他怕被慧如缠定不放,结果玫瑰红押定了他,说她家里人也不知你吉宝是何许人,你怕什么?吉宝无奈,只得被迫随同。

    这天杨二堂刚下河回来,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见到他们三人。玫瑰红以手当扇在鼻前挥了挥,仿佛驱赶臭气。杨二堂立即面红耳赤。玫瑰红说,喂,你是慧如的男人?慧如在不在家?杨二堂低下头,半天才说,她不在。玫瑰红说,去哪儿了?我是她妹子,她回来你跟她说,叫她抽空去趟乐园。

    杨二堂未及回答,水滴突然从屋里窜了出来。水滴说,她这辈子都不会再去乐园了。玫瑰红说,为什么?水滴说,因为这个人已经没有了。玫瑰红大惊,说你是什么意思?水滴说,你还不明白?她死了!玫瑰红大叫出声,怎么会?怎么可能?水滴说,会不会由不得我说,你问他呀。水滴说着一指吉宝。

    吉宝脸色顿然煞白。玫瑰红冲到吉宝前,尖声道,吉宝,你对我姐做了什么?吉宝结巴着说,没做什么我没做什么呀。我还说要娶她哩。水滴大声骂起来,你放屁,你有什么资格娶她?你比我爸车上的大粪还要臭。你沾都别想沾。我妈是我爸的人。还有你,玫瑰红,你应该叫我爸姐夫,你懂不懂得礼貌?

    杨二堂突然蹲在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三个人便像丧家犬一样,在水滴的痛骂声中落荒而逃。

    夜晚的时候,玫瑰红和万江亭再次来找杨二堂。嘘声叹气问明了大体情况,玫瑰红哭得泪人一样,说我这个姐姐,跟我顶要好,现在却没了。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看护她的?杨二堂抱着脑袋,先是不作声。过了一阵,他突然哇哇大哭,边哭边说,我有罪我该死。我让她委屈了。我如果不娶她,她这辈子穿金戴银,一定过得自在。水滴说,爸,你如果不娶姆妈,这辈子穿金戴银说不定是你哩!杨二堂依然哇哇地哭,且说,我哪有这个福分?水滴说,姆妈不安分,所以才没福分。姆妈有今天,是她自己找的。

    水滴的声音尖锐刺耳,大人都听出她的话意。一时间,屋里只有杨二堂的哭声。而这哭声,面对水滴的尖锐,也渐渐小了下去。

    万江亭望着水滴,心道,这个小丫头可真不是一般的小孩子。想着,他突然说,杨先生,你一个大男人,拖着个小丫头,往后打算怎么过?杨二堂苦着脸,说那也得过呀。您快别叫杨先生,要折我寿的。万江亭说,我认识汉剧上字科班的周老板,不然叫水滴去学戏?我看她聪明伶俐,像是块好料。将来唱出来了,往后你到老的日子都会吃穿不愁。杨二堂说,那怎么成?我家水滴虽然不是金枝玉叶,但也是我心头肉,再苦再穷我也不能让她卖身当戏子。

    杨二堂一番话,说得玫瑰红和万江亭面红耳赤。玫瑰红几欲发作,玫瑰红说,戏子怎么啦?现在哪个戏子卖身了?没等她的话说完,水滴突然冲到杨二堂面前,大声说,爸,我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不行。唱戏这行当,被人欺遭人践,一辈子人前抬不起头。

    玫瑰红不悦道,水滴,你看着我,我的头是不是抬得比别人更高?水滴说,我懒得管你抬不抬头,我只想学唱戏。杨二堂说,你说唱就能唱出来么?水滴说,我说我行就能行。我往后定是要比玫瑰红更红。

    玫瑰红心里憋着气,听水滴如此一说,一声冷笑,然后说,你人不大口气倒大。我倒要看你怎么红起来。水滴说,往后我有得让你看!我若学出来了,汉口一定没人听你的唱。

    玫瑰红狠狠盯了水滴一眼,说我倒偏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江亭,你带她见周老板吧,就说是我的姨侄女。小丫头,既然说了大话,就上心点学。我等着你来跟我叫板。水滴一字一顿地说,我说到做到,你就等吧。

    玫瑰红乜着眼望着水滴。只见她小小的娃娃脸上竟是满脸坚定,这坚定里还有一股狠气。玫瑰红望着这样的脸色,竟是半天说不出话。她想,这丫头将来料定不是个省油的灯。

    上字科班的班主叫周元坤。家住大火巷。周元坤原本只是个票友,家里做着点小生意。因为喜欢汉戏,便倾尽家产,自办科班,定名为“元字科班”结果办了两年,没钱了,散伙又不甘心,便只好四处求助。厨元坤的朋友张上洪开着“上洪记肉店”张上洪也是票友,却是卖肉繁忙,没时间票戏,便说他可以出资襄助周元坤。条件只有一个,就是“元字科班”要改名为“上字科班”周元坤心想,没钱连班子都没了,改个字算什么?就答应下来。

    水滴跟着万江亭前后脚踏进大火巷周家厅屋,抬头即见一个大光头男人在堂前的花梨木椅上正襟危坐。那副神情,立即让水滴想要笑出声来。她想这个人必是周元坤班主了。

    大光头见万江亭立即起身作揖,说万老板亲自送人来?想必是块好料?万江亭一边抱拳作揖,一边又忙要水滴行礼,嘴上说,是不是好料得靠周班主打造。这女伢是玫瑰红的姨侄女。周元坤看了看水滴,说嗯,长得倒端正,身形也蛮好。既是名角玫瑰红的姨侄女,想来声音也是不错的。水滴大声回答说,我不是她的姨侄女。

    周元坤被她的大声怔住,万江亭亦愣了一下。万江亭说,怎么不是?你妈慧如不是珍珠的堂姐吗?水滴依然大声说,她是她,我是我。周元坤蹙起眉头,冷声道,那你是什么人?水滴说,我姓杨,叫杨水滴。周元坤的声音更冷了,他说,我不管你姓什么叫什么,你既不是玫瑰红的姨侄女,我又凭什么要收你进我上字科班学戏?水滴说,因为我喜欢唱戏,而且以后我一定会红。周元坤的目光便有了些诧异。他说,你以为一个戏子红起来很容易吗?水滴说,不容易,但是我晓得,我肯定会红。因为我天生就会唱戏。万江亭和周元坤两个大人相互对眼看了下,本来脸上都挂着严肃,此一刻却忍不住一起大笑出声。

    正笑时,一个细瘦男人进来,打着揖说,周班主,万老板,我听着信就忙朝这边赶。想不到万老板还是脚快一步。周元坤笑道,不说自家腿慢,倒夸人家脚快,你黄老师真会说话。万江亭也笑,说也不是我的脚快,是车夫的脚快。

    三人笑过,细瘦男人转脸看到水滴,然后说,就是这个女伢么?万江亭说是。你觉得怎么样?问过又对水滴说,水滴,这位是黄小合黄老师,是上字科班的主教老师。水滴忙一鞠躬,说黄老师好。黄小合说,先莫忙叫好。看了看她的脸,又打量她的身形,然后说,没病吧?水滴说,没有。黄小合又说,爹妈都同意?水滴说,不需要他们同意。我自己愿意唱戏。黄小合脸一垮,说你发肤身体脑袋皆是父母所赐,怎么能说不需他们同意?班主,这女伢子我们不能收。万江亭忙说,她爸爸是个下河的,姆妈不久前死在大水里了,我今天当她的家长。黄老师就给我一个人情吧。黄小合说,既是万老板当家长,就另当别论。来,跟着我唱几声。水滴说,我自己会唱。

    黄小合又不悦,说既然自己会唱,还来我这里学什么?周元坤说,不消跟她一个小孩计较。说罢转脸问万江亭,她会唱?万江亭说,我没听过。她自小在乐园泡大,想是能哼几句的。周元坤转向水滴,这是你自己夸的口,如果唱不了,黄老师耳朵听不中意,那你就自己回家吧。水滴说,好。我唱。不等周先生点头应允,水滴朝前跨了几步,拉开架式,自顾自地开了口。

    说我疯我只得随机应变,

    坐至在尘埃地信口胡言

    这是宇宙锋赵艳容的唱段。水滴虽然童音尚重,但也字正腔圆,眉宇间顾盼生辉,小腰仿着大人醉洒似地扭动,双手还模拟着甩水袖的姿势,唱到末几字,抱肩就地一坐,兰花指翘在肩头,然后乜着眼望着黄小合。

    黄小合不动声色。万江亭和周元坤的脸上却都立即显出惊喜。不等水滴继续唱下去,周元坤说,起来吧。

    水滴一骨碌爬起来,人没站稳,便开口问,周班主,黄老师,我以后会不会红?黄小合冷笑一声,说你只唱得几句,童声未退,就想红?周元坤说,大话讲不得。你将来红不红,现在还看不出。如果你不刻苦,连跑龙套都没得机会。水滴听出周先生的语气已经不冷了,大声说,我要刻苦。我什么苦都不怕。

    万江亭说,怎么样?黄小合说,这小女子,嗓是唱戏的嗓,身是演戏的身,只是心不是唱戏的心,怕是唱不长久。周元坤说,女大十八变,再说还有你黄老师调教,还是进班吧。万老板,让她家大人明天带她来立契约。万江亭说,我今天就是替代她家大人的。周元坤打量了一下万江亭,笑说也行,我拿你当她的姨夫?万江亭也笑道,那就当吧。

    说话问,有伙计送上契约。黄小合说,万老板,你念还是我来念给她听?万江亭说,别让我丢脸,我字认得不全。水滴说,我自己看得来。

    周元坤和黄小合都吃了一惊,连万江亭都觉意外。周元坤说,你一个下河人家的小女伢,识得字?水滴说,是。我上过学。周元坤说,那你自己来念。水滴便接过契约,高声念了起来。

    契约——立自愿人科学艺人契约在这里空着格。水滴犹豫了几秒,重新念过:契约——立自愿入科学艺人杨水滴,年龄十二岁,籍贯,汉口。因家贫自愿投靠上字科班学戏。习梨园生计,立学期三年为满。后帮师一年,方可允许出科。学戏期间,一切宿食皆由科班负担。凡在学期内登台演出所得银钱,俱归科班收入。在学期内,除父母死亡准假三天,期满立即返回,其余皆不准私自出科班大门。若有中途退学和逃跑,于保人承担一切学费饭食钱等。倘有天灾人祸,走南逃北,生死存亡,各由天命,与科班无关。口说无凭,立字为证。

    水滴念的时候,主动把契约里年龄籍贯的空格按照自己的情况全部读出。见她读完,一字未错,周元坤说,嗯,丫头片子也还聪明。黄小合则叹道,唉,唱戏的人不需要太聪明呀,将来她必是误在这个聪明上。万江亭淡淡一笑,说且由她自听天命吧。

    水滴在契约下的立约人处按下手印。万江亭在家长处画完押,又在介绍人处签上自己的名字。临了,万江亭将水滴拉到一边,说水滴,万叔要跟你说几句话。这条路虽然是你自己选的,但却也是万叔先提出来的。万叔知道你秉性善良,有时发狠,是因为心里有气。万叔平素虽然没说什么,但心里都明白。有些事,万叔也没有办法,但万叔知道,是委屈了你,也委屈了你爸。

    万江亭这一番话,立即说得水滴眼泪盈眶。满心的委屈一直涌到了喉头,但她还是强忍下了。万江亭说,因为这个,万叔才想着要为你谋个将来。现在你进了科班,端了戏饭,但往后真想红起来,还有许多的苦头要吃。万叔虽然知道水滴是能吃苦头的,但万叔还是要叮嘱这个。还有,在班里要好好听班主和黄老师的教导。不要违反规矩,否则我这个保人也得跟你承担许多责任。周班主黄老师拿我当朋友,今天给我面子,但班里的规矩是不拿我当朋友也不会给面子的。有了错,打罚你都得认,这个话我要先说在前。水滴哽咽道,万叔,这些话爸爸都跟我说不出口。今天万叔是我的家长,水滴终身都拿万叔当家长。万叔,你放心,我晓得该怎么做。

    水滴说完话,眼泪终于流了出来。万江亭没再说什么,他伸出手,替她抹了下脸上的泪。他手掌心的泪渍,令他对这个小女孩有了一份亲人般的感情。

    周元坤说,你既进了上字科班学艺,艺名是必得有的。上字科班,上字居中。你就叫杨上柳吧。万江亭说,这名字不亮。水滴,你不介意一定要姓杨吧?水滴说,不介意。说罢想,我本来就不姓杨。万江亭说,要不,你就叫“水上灯”?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周元坤大声说,好,这个名字好。

    水滴“哦”了一声,心想,往后我就叫水上灯了。一盏明灯,随水而来,漂在水上,光芒四射。

    二

    上字科班的教习场设在清芬里。这是一个杜姓盐商的院宅。盐商三年前在原俄租界新买了洋楼,一家人全都搬了过去。盐商也是票友,尤其喜欢汉戏天王余天啸的戏。但凡余天啸挂牌出演,盐商全家都会定时定位到场。送花篮且不说,末了还常用托盘放上银洋,以表敬意。余天啸斯时常在汉口的几大科班定期授课,是各大科班最受欢迎的客师。周元坤又与余天啸有一点点远亲关系,便托了余天啸的大面,想租借盐商空在清芬里的旧宅。余天啸既开口,在盐商那里便是圣旨。盐商表示,租金全免,只需将院宅的上房留给余大师独自享用,以方便余大师授课时有一舒服的歇处。周元坤是大气之人,立马表示,既是租借,租金还是要付的。余天啸一向有恩于上字科班,此院宅仰仗了余天啸的大面,上房一定留给余大师独用,并且沙发床铺一律按余大师喜欢的西洋家什布置。他若没来时,门锁不开。他若来时,热茶热水,小菜点心,一应备好。盐商听此一说,大为快意。签约时,便连时间期限都没设定。

    水滴签过契约,家也没回,径直随黄小合去了清芬里。

    杜家院宅里一两个穿大腿裤的女孩正在练功。水滴环顾着院子,抬头间竟看到不远处乐园塔楼的穹顶。那令她熟悉不过的穹顶在阳光照射下闪着辉光。一刹那,鞭炮和小狗的狂吠、慧如尿湿裤子坐在地上的哭叫以及大雨中水滴自己的嚎啕大哭声,一起在心里响起。她心里不禁发酸,却没有流泪。

    院子里陆续来了十来个小孩。男孩女孩都有。一个女孩叫着水滴,说新来的,站过来,班主要进行“十条十款”教导。水滴还没明白,女孩又说,跟我走,要先拜老郎神。

    老郎神是汉剧的祖师爷,但凡弟子入门,一律要跪拜。这是规矩。

    拜过祖师爷,水滴方见班主周元坤手上拿着木条走到了她的跟前。水滴说,这个?女孩说,莫怕。就打二十大板,打过才算正式弟子。打的时候,班主念什么,你就照着念。也不是特别疼。快跪下。

    水滴双腿一屈,便跪了下来。周元坤扬起木板条,照着水滴的屁股就打。打过一板,方说,十条十款共二十句。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水滴先前浑身紧张,但挨下一板,倒松弛下来,觉得自己还能承受。于是忙跟着念道,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

    科班的入门是不轻松的。这是每一个入门弟子皮肉上必须挨过的二十大板。二十条班规班法,只要身在梨园,必须牢记到死。忘记一条,便得受罚。而违规者惩罚更严厉。重者谓之除六根,即折断肋骨,轻者谓之开公堂,即当众打屁股或是敬神罚跪。曾有弟子,因为违规,把命都罚丢了。

    打完入门板,周元坤说,你现已是梨园汉剧上字科班正式学徒。有一句话你得牢记,不打不成材。打你就是给你饭碗。说罢他将手上木板条朝院心一掷,然后扬长而去。

    周班主下手虽则不重,但二十大板打下来,以水滴弱小纤细的骨架,承受起来依然吃力。水滴觉得浑身上下火辣辣痛。先前叫她跪下的女孩搀她进屋,扒下她的衣裤,替她在红肿处抹上红花油。水滴知道了她的艺名叫林上花。

    林上花告诉水滴,今晚必须把班规班法背熟。如果明天黄老师考问,回答不出,也是要受罚的。黄老师下手比班主要重,挨一板起码要痛一个礼拜。

    水滴便忍着痛,趴在一张窄窄的床上,大声地背诵“十条十款”的班规班法。

    十条是:第一条,不能忘师败道;第二条,不能在班思班;第三条,不能背班私逃;第四条,不能成群结党;第五条,不能坐班拆底;第六条,不能临场推诿;第七条,不能见场不救;第八条,不能奸淫邪道;第九条,不能冒犯公堂;第十条,不能偷盗拐骗。

    水滴对十条还能理解,但背十款时,便觉得好多事弄不明白。几乎每背一款,她都要问林上花为什么。一,不许说梦字。林上花说,因为与祖师优孟名字冲撞,是犯上,所以不许说。二,不许说伞字。林上花说,因为伞为雨盖,说伞就等于说“散班”三,不许唤狗。林上花说,唤狗就会死人。四,不许跳台。林上花说,跳台就是跳骂众人。五,不许敲堂鼓。林上花说,敲堂鼓是打闹公堂的信号。六,不许打破面相。林上花说,打破面相就绝戏子的饭碗,是犯众的事。七,不许坐九龙口。林上花说,九龙口是打鼓佬的椅子,传说唐朝天子坐过,其他戏子绝对不可以再坐。八,不许乱扔石头。林上花说,扔石头是打远场,是断绝戏路,所以不准扔。九,不许打呵伙。林上花说,打呵伙一般都是抓班子的信号,犯众。十,不许乱坐衣箱。林上花说,各行当能坐什么衣箱,都有规矩,要不就会乱套。比方大衣箱只有女行中的四旦八贴跷旦老旦可坐,二衣箱就只能一末三生六外七小可坐,二净十杂行就只能坐盔箱,武行上下手还有龙套坐杂碎箱。

    见水滴听得发傻,林上花又说,班里规矩还有好多。台上台下,台前台后,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全有讲究,你得自己慢慢去揣摩。

    水滴将十条十款背得滚瓜烂熟时,天刚擦黑。晚饭还没吃,突然黄小合着人叫她。水滴一拐一瘸地走到黄小合跟前。黄小合说,你爸爸来了,他要给你送点衣物。我谅你是第一天来班里,所以,许你见他一面。往后探班也得有规矩。水滴说,是。

    杨二堂拎着一个小包,站在大门的栅栏外。见到水滴,小包还没递出手,便已泪眼婆娑。杨二堂说,水滴,爸爸没出息,让你卖身当戏子。水滴说,爸,我当戏子,但没卖身。杨二堂说,那不都一样?戏子苦哇。水滴,往后你就晓得了。水滴说,爸爸你并没当戏子,难道不苦?杨二堂便嗫嚅道,有你和你姆妈在家,我不苦,一点也不苦。水滴说,爸,我当我从来就没有姆妈,我就只有爸。爸,你回去吧,往后别来看我。等我出科了,红了,我接你去过好日子。爸爸你要好好的,等我红。杨二堂依然嗫嚅着说,我等。我晓得你一定会红。

    杨二堂在水滴的目光下离开。因为拉车的日子太长,他佝着腰,走路的姿式都仿佛在拉粪车。水滴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水滴想,我知道你不是我亲爸爸,但今生今世我要孝敬你,不过我不能像你这样没用。

    三

    水上灯的生涯就此开始。

    学艺的日子没有开场白。第二天清早,天没亮,窗外响起老师的堂板。整屋里立即慌乱成一片。水上灯一骨碌坐起,脑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林上花低声而急促地说,快,起来练功。晚了要挨罚。水上灯立即跳下床,三几下穿好衣裤,拔腿便往院子里跑。

    黄小合叉着双腿,手执藤条鞭板着面孔站在院中。水上灯到位时院里只站了几个人。黄小合瞥她一眼,用藤条鞭朝一个方向指了一下,未言一句。水上灯松了一口气,忙站到黄小合所指方向。

    学员迟到的有三人,一女二男。黄小合并不多问,他用藤条鞭朝院墙边一指,两个男生便自觉走去,屈腿跪下。树下有一张小桌子,桌旁有两张木靠背的椅子。黄小合走过去,顺右手抄起一张小桌,顺左手抓起一把木椅,看都不看便朝两个男生抛去。两个男生于慌张中一人伸手接桌,一人伸手接椅,也没多问,便各各将之顶在了自己头上。

    水上灯低声问林上花,他们要顶多久?林上花说,一个钟点。水上灯心里便“咚”了一下。黄小合用藤鞭指着顶桌子的英俊小生,大声说,周上尚,你有今天的功夫,难道是迟到换来的?石上泉,凭你这样,出科后你能做什么?跑一辈子龙套?

    迟到的女生双腿已经在打颤。黄小合走过去说,就算你今天是头一次迟到,天可谅你,但我不可谅。有第一次,就必然有第二次。手!女生畏畏缩缩地伸出手来,眼泪汪汪地望着黄小合,仿佛乞谅。黄小合迅疾地一鞭刷在其手掌上。女生不禁尖声“呀!”了一嗓。黄小合说,本只想教训你三鞭,你既是一鞭能打出好嗓音,就加你三鞭。女生便再不敢出声,咬紧着牙关任黄小合鞭打。打完归队时,双手都不敢朝下垂放,眼眶里包着泪水,似乎也不敢流下来。林上花低声告诉水上灯,说她叫江上月。

    水上灯被连续的噼啪声震得心惊肉跳。她想起周元坤“打你就是给你饭碗”一说。现在她才知道她此一生想要端起这个饭碗,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杜家院宅分前后两院。每早练功,武行在前院翻虎跳扎毡子,文戏则在后院站场劲、练手眼。水上灯头一天来,不摸门道,不知自己该跟武行进前院,还是跟文戏到后院,又担心自己的不懂引起挨打,急得正不知如何好。黄小合走过来,依然手持藤鞭朝后院一指。说旦角去那边。水上灯想,原来我是旦角呀。

    黄小合将她指到后院的角落,说你跟不上他们,你得从头来。双腿分开。水上灯忙分开双腿。黄小合说,半蹲。水上灯便半蹲着。黄小合用藤鞭将她的腿和臀部一会儿让抬,一会儿让收,来回敲打了好几下,认为姿式合适了,便说,先练这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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