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的上海人,谁知道这个词?)的——鉴于此,也许我的关于冈林信康的随笔应
该中止了。我不愿加入贩洋货的大队,尽管我对冈林信康的理解已经入木三分。
毕竞是他的歌使我有了一个重大的参照物。毕竟是他的轨迹使我确认了许多次
自己。中国的大地人民使我谦和,中国的知识阶层使我狂妄——他古怪地充当了我
的平衡和中介。
后来,我只是静静地听他唱了。
平和中感受是朴素的。
其实冈林信康只是一个心灵敏感、充满爱意、自觉软弱的普通人。无论早期或
是近期,或是他形式剧烈动荡的各个时期;他的歌曲只要剥去疯痴的摇滚或古调,
都仅仅剩下一股纯美的男性爱。我确信这仅仅源于他的基督徒血统。政治往往成为
一些内心粗糙、秉性卑劣的俗货的饰物;追随那些粗俗者以求打扮自己的人更活像
小丑。要冈林信康这样的人去下那泥海,这种逼迫太过分了。艺术以及艺术中潜伏
的政治永远在逼迫他,于是有了冈林信康无休止的规避。后来是艺术本身的逼迫,
是人的逼迫;认识到如此人性是只能缄默的——艺术家没有攻击人的自由。
——现在听着他的磁带,我这样想。另外,我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问总在听他的
某几首欲。它们既不是早期左翼歌曲也不是晚期的日本秧歌——而是他的爱情歌曲。
而且,我觉察到这些歌虽然跨了20多个年头,但是从形式到嗓音都极其相似。稍想
想他那些凶恶的节奏和诡异的变幻,我心里觉得有股苦味儿。规避,在20多年里救
了他。但是他没有变也无法变,他掩饰自己的爱心,唯恐人和社会伤害——我不知
究竟成功没有。
我会听他的歌,直至他退休的那天;可能的话,帮他卖出几盘磁带。我猜,艺
术需要的只是这么一点:一点点理解,一点点帮助,别扰乱,别抛弃。
倒正是这样的人不会抛弃——无论朋友、 往昔、或是政治原则。 1982年冈林
信康拒绝去山谷节演唱;但是他说:“一是我今天的歌不合于山谷。二是我不能在
那里自吹自擂,把山谷当自己的小道具。”(他曾在那里当工人)
山谷是所谓的一处贫民窟和劳动力市场。他说的话,人们不以为然。然而我确
实看见有人把中国当成自己的小道具;因此我对冈林拒绝去山谷唱他的山谷布鲁
斯深怀感触。
但是已经说了——艺术即规避;在一种真正的角落里,艺术在不断新生着。我
深信这一点,他证实过,我也正在证实。
199011
3。信康解说
真的人都有一颗鲜活的心,我直至很久之后才发现,这心灵是需要喊一喊才成
的。
所以,在蒙古草原空旷千里的大地上,牧人们拖长嗓子,直到声嘶力竭——那
“长调”在拼死一般冲过夜空时,我总觉得空气激动得发抖,夜被撕破了。
同样,在黄土高原波浪连绵的山峁上,回民们一声吆吼,曲调节节跌落——那
“花儿”和“少年”不仅仅因此变成了穷人的曲牌,而且变成了穷人的文化。听着,
久而久之,我觉得那疮痍满目的穷乡僻壤都在唱。
——我不敢再写中亚的新疆。在那心灵永远在赤裸裸地呼喊的世界,在那“歌”
的真正故乡,凝视着一个纵情歌唱的乞丐,我总是真切地感到自卑。
回忆着信手一写,仅仅是这么3段,而日本人能懂得这3段话概括的一切么?
10几年来,我听惯了上述的歌。
但是,10几年来,我还一直听着另一种歌。那种歌同样是心灵的喊声。它无法
概括, 变幻不休,魅力深沉——它使我相传:只有它才是上述3块大陆的人们走向
“现代”的桥梁。
它就是冈林信康。
10余年来,我一直倾听着它;无论它下乡或者进城,无沦它变作rock或者变作
エンヤトツト。“江山不幸诗人幸”——对于除开艺术再无生路的一个中国人来说,
现代主义是一个生存问题。十余年来,冈林信康一直是我的重大参考,他的一切成
败对于我都深具意味。
我以我自己的文学体验和他的音乐——判断了这个世界。
1984年, 当他决意进行べアナツグルレヴエ-(放弃一切电气音响辅助、在一
切地点、让心的喊声流着汗直接进入自己的听众的心里)的时候——我意识到:这
位被称为“japanese bob dylan”的冈林信康,已经超出了bob dylan一步。300次
べアナツクルコンサ-ト的行为本身, 已经极大限度地接近了“歌”——人心的喊
声的原初本质。
——能在这样的歌手的新集上写几句话,对于我,其意义也许要在将来才能说
清楚。
自从冈林信康向着エンヤトツトで变幻之日起,这个存在其实正在向着亚洲的
喊声跋涉。
听着他的最新创作,我不断地回亿起蒙古草原、黄土高原和天山南北。
亚洲的喊声,亚洲心灵的喊声他真的要踏上那莫测的长旅吗?
3块大陆都沉默着, 辽阔无堰的亚洲大陆都沉默着——我也不该再写一个字。
一切都有前定的宿命。
“走れ命 流れにまガせて振返るな翼ひうけ”——让这只大鸟尽情地飞吧,
它会为我们开辟腾飞的道路。
19913东京
4。补记
关于日本歌手冈林信康,我想这是我最后一次为他写上几笔。唱片转完了就该
拿下来,尾声响过了人听见的是自己必须听的声音。我不愿再写到他的原因,是因
为我想避免向他宣战, 对世间挑剔的我居然为他写过4篇文字,这已经足够使我自
己吃惊了。
1990年以前,他复归日本秧歌,自称这是“日本摇滚”以后出访土耳其、韩
国,今年10月终于来了中国。人们都曾经不相信他真会这么唱下去,因为他以前的
形式一直变幻剧烈。但是现在看来,他是决心尝试以日本秧歌充亚洲文化的代表了,
我不愿再为他写。
为我敲响警钟的,是韩国对日本文化的抵制。此事为我所知,缘由也是一个歌
手,而且是我接触过的歌手:加藤登纪子。
由于被奴役的殖民地历史,韩国禁止在领土之内的日语文化活动———这至少
持续了四五十年的政策,我国政府和学者并没有介绍给中国民众。我为韩国人的骨
头硬而震惊,也为中国人的麻痹又一次哑口无声。随着时间流逝,这种被侮辱者的
反击政策也许过时了,但对日本人这种硬邦邦的回击是必要的。值得深思的不在这
项政策,而在韩国人的心情。
1991年,原左翼歌手加藤登纪子无视韩国民众的心情,公然故意制造事件,在
汉城用日语演唱,随后又写文章自我吹嘘,题目是汉城上空,日语歌声在响动。
左翼开始加入歧视侮辱人的阵营,此事件是一个标志。
同年,冈林信康也积极准备赴韩演出。他对我讲了加藤一事给他带来的复杂心
情,但我也看清了他同样会去汉城,我只盼他能尊重朝鲜人地唱,但我划不清他的
界限。
在这之后,他给我看了他在土耳其一条渔船上的演唱录像带。那显然是对牛弹
琴;显然是租船给这群莫名其妙的日本人的土耳其渔民眼神冷漠,我看着,什么也
说不出,只为他感到尴尬。1991年他来了内蒙古,两个星期的旅游观光能有什么创
作的可能呢?他写的两首“草原”歌不伦不类。但他决不是变质完蛋,他仍然保持
着每年都有一首到两首极其动人、而且是他人不及的好歌问世。
1992年底,我回国前不想再见到他,我感到在日本所谓“亚洲人”是什么味道,
既不愿失去这个立场也不愿向他表露这个立场,因为我对大举向亚洲发动经济侵略
的日本充满敌意。作为一个作家,我警惕着可能同样大举前来的文化侵略——我非
常担心自己会在我的战场上发现他的影子。
这种心情很难说出来。我主动疏远了他。
他比任何人更敏感;他坚持要为我送行。临别那天晚上,我感到他很真挚,他
也找不出词来说。应当说是互相掩饰着,度过了一个晚上,然后就告别了。
他是否还能继续是我喜爱的歌手,要看他在今后对中国的作为而定。
为此,我趁此次结集的机会,把关于他的几篇中文写的小文集在了这里。还有
一篇是用日文发表的,一篇关于他的全面论文。信康解说是1991年他新发行的
激光唱片和盒式磁带的解说词,他请我写,因为有加藤登纪子冒犯曾被日本欺凌的
韩国人心情那一事件,我写的其实是对他的提醒。
骑上激流之声曾收于我的第一个散文集绿风上里。艺术即规避一
文,本来我曾想写得长些,因为那里面藏着我从事文学的一些动机,但时间匆忙,
没有来得及。
他最优秀的歌仍是早期歌曲,现在已经可以看清楚是60年代的伟大气氛给了他
生命。以后,尽管他不服气,艰难地企图战胜时代,在形式上剧烈变化寻找,但不
感人就是不感人,稀释了的就是清汤寡水——包括他最新的一首好歌虽然没有成
为詹姆斯j;尽管哀伤动人,也仍是一个小作品。
我心底的希望是,在将会出现的文化侵略的日军中,最好别出现冈林信康。但
是像对一切当世的事物一样,我也并不敢奢想。
严肃的态度或者说生硬的、不近人情的态度里,也许有着最地道的理解和善意。
我只提供这种理解和好意,我不吹捧。
199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