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的大海峡互成一组。这里就是隔开了内与外、欧洲与东方、富足的中心与贫弱的四极的直布罗陀海峡。
我想象着当年的阿拉伯战士陀力格,想象他用牙齿咬着一柄弯刀,登上这座悬崖的情景。那场景不知为什么栩栩如生。但是卡尔曼和她的民族呢,他们越过这条天堑的路径却漫漶不清。
如今临近直布罗陀的港口是阿尔赫西拉斯。从轮渡上走下来的,大都是摩洛哥人。间或有一两个日本学生,抱着厚厚的手册独自旅游。天气晴朗,可以看见海峡对岸。我听见他们用日语低声喃喃道;啊,非洲。我猜欧洲人的心里会有所不同,他们大概会叹道;啊,东方。
海峡里一片秩序与安宁。已经没有放浪不羁的吉卜赛姑娘,没有暗藏匕首的卖橘子小贩,没有走十步见十种的异族了。
从这港口可以去塔里法玩,它也是一个阿拉伯人命名的半岛。在历史上,它是八百年里穆斯林进出西班牙的第一个地点(旁边的直布罗陀第二);从微观上来说,它是卡尔曼故事的转折:一天,唐-何塞听说,关在塔里法监狱里的一个恶棍、他是卡尔曼的丈夫——出狱回来了。
后面的情节扣人心弦。手里拿着安达卢西亚的地图,两脚又一个个地验证着安达卢西亚的地点,我渐渐熟悉了小说依靠的土地。此时读着,无论是依着龙达绝壁的桥,或是顺着马拉伽明亮的海,我的眼前如今栩栩如生地画着盗贼们活动的路线。
总的来说,他们尽力靠近直布罗陀的北岸。但把一只脚,留神地踩在山里。他们窥测着城市,时而闪电般一击得手;也随时小心着,一步跳回山里。
龙达的重重深山里处处有他们的巢穴;路劫和杀人,内讧和争风,铜管枪和刀子,黑垢的小旅栈,硬面包和泉水,如注喷涌的鲜血,不会疲软的骏马——都在这片山地的腹里展开。小说第一章脍炙人口的开幕,也是让富于情趣的考古学家在这样的山路景色里,和唐-何塞邂逅。
虽然山里是家,但城里才有猎物。他们利用最古老的那几个城市,利用那里复杂的人群和底层。种族、行帮、组织,都被他们掌握得淋漓尽致。没有他们不懂的语言,但谁也不懂他们的语言。每一个骨瘦如柴的穷老婆子都可能是他们的眼线,每一个巷道深处的小铺都可能是他们的据点。在古老的城市里,老城如珍贵的古董,小巷如活泼的血管,深不可测的蛛网路径和复杂空间使一切盗匪小偷们乐不可支。无疑,我们那种以“危改”的名义分片拆光重盖的、商厦加百米宽马路的城市不在此例。
故事在山里和城里有声有色地展开,主角的前途和作家的设计,都渐渐地清晰了。唐-何塞终于跟上了卡尔曼的步子,但却失去了她的爱情。
第五章近处的卡尔曼第18节cordoba
我特别喜欢科尔多瓦的大桥,以及它跨过的瓜达尔基维尔河。可能是由于一种对幻觉的追求,我喜欢依着桥栏,一千年前的科尔多瓦时代就浮现眼前的感觉。
桥基是梭形的石座,一个个蹲踞在浅缓的水里,好像在等着分开哪天会突兀到来的洪水。这种石基座使我联想泉州的洛阳桥,似乎那时的古桥都沿袭一种随意的曲线设计。桥面是起伏扭拐的石板,桥身很长,望去显得低平。石头和科尔多瓦大寺的石料一样,色黄质地细腻,被水浸泡久了的棱角显出水印,线条模糊。
这就是瓜达尔基维尔河。我想,即便远在卡尔曼时代,盗贼和女人依着桥栏也会想:哦,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瓜达尔基维尔河。河的名字是阿拉伯语“大山涧”
摩尔人走了,但文化留了下来。就像大清真寺被改成了大教堂,但名字依然叫做lamezquita(清真寺)一样。水流比预想的小得多,秋冬之交的清黑河水,哗哗响着浸漫过河滩,流过一座黑木头的大水车。
石头桥面上,嘈杂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发出轰鸣散出废气,好像坚持着要赶走这里的古代韵味。难道真的市政当局一心要蓄谋破坏古桥么?他们似乎特意设计了路线,让公共汽车从这远溯古罗马时代的石桥上通过。
怀着如上专业考古人员的遐思,我尽可能多地打量这条河。一切都在这儿上演过,一切都化为了悲剧。谁能想象这里曾经密集着图书馆和浴室、坊间最大的流行曾是收藏书籍?谁又能想象穆斯林历史上最璀璨的结晶——medinaalzahara(鲜花之城),最终又被穆斯林一把火烧光?自然,我也没有梅里美那样的眼福。小说里的考古学家依在我躲闪汽车时靠紧的石头桥栏上,眺望着瓜达尔基维尔河里的成群浴女。而卡尔曼披着大披肩上了岸,慢慢地朝着他走来。如今哪怕在酷夏的傍晚,哪怕也是暮霭迷茫,半城妇孺闻钟下水的浴女风俗,不可再求了。
科尔多瓦——这座古城经常被安排做悲剧的舞台。梅里美的第一人称叙事主人公、潇洒而富于人情的考古学家被吉卜赛女郎偷走表是在这里,唐-何塞被无情的法律处以绞刑也在这里。虚荣又倒霉的斗牛士被牛犄角挑翻大丢面子的地点是在这里,骄傲任性光彩夺目的卡尔曼的最期,也是在这里。
他们默默骑上马,走出了科尔多瓦的老城。
从第一次捂着大羊皮袍子烤着牛粪火算起,直到现在为止,每次读到那一节我都有同样的感觉。那故事太揪心了,直至今日,我不能判断究竟错在谁。绝望的巴斯克大盗喊着央求着,但吉卜赛美人狠狠地嚷道:“不!不!不!”
所以“在第二刀上,她一声不出倒了下去。”唐-何塞用刀子挖了一个墓穴,埋葬了她的尸体,然后纵马奔回科尔多瓦,在遇到的第一个警察派出所自首。
我如今厌恶文学的通说。他们总说卡尔曼是个文学史走廊上的典型,她以死批判了苍白的上流社会。我觉得最好大家都闭上嘴,因为这只是一个凄惨的故事。被漫长歧视制造的、做出来已是身不由己的凄惨的抵抗故事。什么自由精神,那是生就的野性。底层就是如此,粗野、真实、残酷。我怀疑梅里美写的是一件真事;他学识深刻,又那么勤于旅行。
所幸的只是,小说没有把她的死,和橄榄树以及瓜达尔基维尔河扯在一起。科尔多瓦的郊外,这两者特别令人珍惜。卡尔曼被杀的、离开科尔多瓦半夜路程的那个黑暗地方,好像远离我喜爱的那条大河。按照她生前表达过的愿望,她被安息在一片小树林里,而不是在一棵沙石地里的橄榄树下。
第五章近处的卡尔曼第19节罗马尼学
小说开篇处,有一大段对古战场孟达的学究式语言。正巧,年前日本杂志连载一篇安达卢西亚风土记,我把它们装订成一册,带到安达卢西亚充当导游资料。于是我才知道,那段随口道来的考据,并不是故事开局和叙事者出场缘头的需要。原来梅里美借小说一角,相当认真地(虽然口吻轻松)发表着自己的学术见解——他对孟达位置的研究。据这个日本学者的介绍,梅里美提出的甚至不仅是一家之言,他很可能是最早的一位古孟达地望的正确诠释者。
这个信号使我留心了小说结尾。
在结尾处(也可以说在小说结尾以后),他突兀地、也许可以说是不惜破坏和谐地,大段填进了一段“罗马尼学”罗马尼就是俗称的吉卜赛,这个文绉绉的词儿,是梅里美自己半做自嘲地提出的。
当然不用说今天在北京,即便当时在欧洲,大概也很难找到一个能判断这些语言学资料的学者。抑或梅里美就是在与某些语言学家抬杠?作家不满意低质地的学者的现象,在文学史上总是间或有之——孟达古战场和巴斯克民族的精湛例子,使我直觉地意识到:对这个结尾,梅里美是在有意为之,他是较真的和自信的。
不知为什么,傅译删去了这一段里的语言学例句。类似的粗糙也流露在对付比如阿拉伯语词的时候(如译阿不都-拉合曼为阿勃拉-埃尔-拉芒)。与其说这是一个失误,不如说这是一个标志——我们的知识分子缺乏对特殊资料的敏感,也缺乏对自己视野的警觉。
求全责备是不好的。只是,梅里美的罗马尼知识的删节,使读者未得完璧。而这个添加的突兀结尾令人感兴趣:在他的时代,远没有流行冒充现代主义的时髦,他不顾那么优美的一个起合承转,把干巴巴一段考据贴在小说末尾,究竟为了什么呢?
或许含义只对具备体会的人才存在。一些人,当人们视他们的见解不过一种边缘知识时,他们不会申辩说,不,那是重要的——真的先锋认识,很难和缺乏体会者交流。除非时代演出了骇人的活剧,人们在惨痛地付出后,才痛感自己以往忽视的错误。到那时,昔日智者的预言才能复活。
吉卜赛人是这样的存在吗?梅里美是这样的智者吗?我不知道。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卡尔曼疯狂地跳着唱着。
他们好像不喜欢吉卜赛这个名称,他们自称“罗马”卡尔曼唱的罗姆和罗米,梅里美已经注释了,都是这个罗马的变形。我知道这是一个概念复杂的词,它大约不会和意大利那座城市同义。还有奚太那、奚太诺等称谓,对只接受过可怜教育的我们来说,究明这些词汇实在是太力不从心了。
在巴黎附近,朋友领我去看过一个静谧的公园墓地。有一个无名人的墓,黑色的光滑石头上刻着几行诗句。朋友说;从诗判断,这是一个吉卜赛男人。但他没有姓名、没有国籍、没有年龄。墓前堆满了鲜花,显得比任何一座墓都醒目。朋友猜他是个隐形社会的首领。
那如小丘般堆满的华丽鲜花,像在标志着一个度数。生前的做为和死时的缺憾,以及获得怀念的程度。这么多人尊敬他!我吃惊地想。
如今人们都熟知纳粹的大屠杀,holocaust已经是一个常用词汇。但在这里我听说,纳粹同样大量屠杀了欧洲的吉卜赛人,即罗马尼人。自从进入欧洲,他们就被隔离、被歧视、被驱逐、被当成奴隶贩卖和不经法律地杀戮。他们是最先被推进毒气室的,但是在纽伦堡的审判庭上却听不见他们的声音。
他们至今还过着萍踪不定的日子,在内部自成系统,紧抱着古老的传统。算命、卖唱、举着一束松树枝追着游人。
在阿尔巴辛,在已经成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窑洞区(它的居民多是吉卜赛人,而且这片洞居从13世纪以来一直被连续使用)附近,我在树荫下的石阶上歇息。从这里,可以眺望峡谷对面的阿尔-汗姆拉宫。一个老大娘——是一个随着响板声出现的胖老大娘,登着台阶,从下面走了上来。她把两片檀木板夹在手指中间,奇妙的清脆节奏,随手而出流淌迸溅,好听地响成了长长一串。曲子美妙地敲罢了,她却叹了一口气。“为什么不买我一个呀,”她一边费劲地扶着石阶坐下,一边自语着。
你年轻时,也有过磨难和抵抗吗?也有如同卡尔曼那样的、宁死不屈的酷烈青春吗?我的眼睛没有动,心里却悄悄想。
她瞟了我一眼。不用猜,她把我当成了坐着豪华旅游车爬上阿尔巴辛、再花上4000比塞塔看一次所谓弗拉明戈表演的日本人了。
梅里美究竟是在建议什么呢,还是仅仅只有学术的癖好?
费了一番劲以后,我还是决定留下一丝备忘以后,先去享受小说本身的美感。无论作家隐藏的初衷是什么,没有疑义的是:他笔下的小说是不朽的。我想,他笔下的文化也是不朽的。这一切——故事、人物、文化构成了一种美感,他人难想难及,魅力如蚀如刻。
他描画的“异族”那么光彩夺目,使得当年羊皮为服酪为浆、正值身为异族的我,一下子就被牢牢抓住了。远在艾依特玛托夫之上,是他影响了我的文学趣味和笔法,也影响我开始了类似的观察。
所以我觉得,不一定非要撑着小说家架子没话找话搜索枯肠,给印刷垃圾成灾的社会再倒上几筐。我可以——比如写写对卡尔曼读后感。至于罗马尼,以后我会留心他们的事。直觉告诉我,他既然这么写,一定有他的道理——小说居然给人一种可信赖的读后感,这使做为小说家的我非常惊奇。
巴斯克的不幸的美男子,罗马尼的野性的俏姑娘,此刻依然活着。死了的可能只是我们:不读卡尔曼的现代人。如今,唐-何塞可能不知该把他的枪放置在哪里,卡尔曼可能反感去给旅游者表演赝品的舞蹈,他们会和我们一样不知所措,但是他们都不会向体制堕落。
就像男女两人都死了但是都没有认输一样,美是不会认输的。绝对的美气质,只要一息尚存就会活着,与这个不义的世界相生相克,代代纠缠。
你是我的罗姆,我是你的罗米
卡尔曼依旧跳在一个古怪而魅人的节拍上。她无视旁人,她不问环境。她痴醉而专注地跳在一张粗木圆桌上,她的歌声如一个遥远的呼喊,不休的迭句重复着又重复着,好像在说着一个古老的谶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