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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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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轰轰轰的。

    王潇潇想:我这是干么来了?我真的爱上了一个人么?谁呢?他么?可是爱情的代价也太惨重了,要是死了还怎么爱?而且人家爱我么?就像我爱他那样爱我么?我是谁?我为什么爱他?为什么就像热爱西藏一样热爱他?我是因为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才热爱西藏的么?我是因为热爱西藏才热爱他的么?喂,仓央嘉措,您是灿烂的太阳,我们像葵花,在您的阳光下幸福地开放;您是光辉的北斗,我们是群星,紧紧地围绕在您的身旁。喂,仓央嘉措。仓央嘉措在情歌里说过:

    白鹅爱上了水塘,打算扑进去游荡,没想到冰封了湖水,叫她心灰绝望。

    图章盖在纸上,何尝懂得人的语言,信义相爱的印章,盖在情人各自的心上。

    黑字写的盟誓,雨水一打就消了,情义深藏在心底,是谁也无法擦掉的。

    问声心爱的人,可做我终生的伴侣?心爱的人说,除非死了,活着永不分离。

    一个把帽子戴在头上,一个把辫子撩在背后;一个说请你多保重啊,一个说请你慢慢走;一个说你又难过了,一个说很快就会聚首。

    仓央嘉措生于1863年,二十四岁就死了,为了爱情,他被蒙古人拉藏汗撵出了西藏,他死在前往北京的路上,死在青海湖边。全藏土的姑娘都哭了,全藏土有情有义的女人都泣不成声了。青海湖的水因此在那个世纪变得又咸又涩,从此不再改变。喂,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您是亘古罕见的情圣,您好啊,您觉得他怎么样?不怎么样是吧?他要是有一点点您的影子就好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咚咚咚的。

    刘国宁想:我要去拉萨,我要去考察拉萨的文物市场,我还要去拜佛,拜释迦牟尼佛,拜无量光佛,拜药师佛,拜所有的佛,拜我从来没拜过的佛。佛爷们哪,佛奶奶们哪,我还没朝见过你们呢,我可以不死吧?

    张长寿想:怕什么呀,我死了以后有我的儿子,儿子死了又有孙子,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

    我挣扎着坐了起来,开门出去。我实在不想躺在这样一张陌生的床上死去,我本能地想到了旷野。啊,人生啊,就这样了结了;啊,爱情啊,就这样没有了;啊,荒原啊,我就要投入你的怀抱,变成泥土的一部分了。

    仿佛遥远的地方有人正在敲响人头鼓。

    周宁看我出去,心说他肯定是找坟墓去了,就咬牙切齿地下床走出来,跟着我,有气无力地说:你别去,能坚持一分钟是一分钟。

    我不听,我为什么要在这里坚持?死亡线既然是线,那它就应该是漫长的一溜儿,我要沿着这条线挣扎,在我认为最值得躺倒的那一点上闭上我从来不打算闭上的眼睛。

    我这么想着,心里宽展了一些,渐渐觉得比在床上躺着好一些了。周宁也是这种感觉:走着走着,腿就硬了,有点力气了,头正在变小,变轻,呼吸流畅了一些,心脏不再有垂死的蹦迪了。

    我们走过三楼黢黑的走廊,看到除了我们住的三间,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猫叫?鸦叫?鼠叫?还是贼叫?分不清楚,声音一出来就往回缩,缩回去就又跳出来,极其隐秘。也许是吓的吧,我们陡然精神多了。

    我们下到二楼去,再往下,楼梯就堵住了,只好又穿过二楼的走廊。我们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是那种一听头发就竖起来的声音。

    我们赶快走,从二楼的另一头走下楼梯,走到了一楼,看到所有的房屋都空着,都开着门,里面是黑气,有声音正在出现,沙沙沙,是脚步声。

    走廊里还有灯光,是谁打着手电朝我们走来?手电的灯光是绿幽幽的,一共四盏,就像狼的眼睛。我们的胆子大了,有人就好,就说明这里是人世而不是阴间。但是我们怎么也没想到,这里的人间,晚上的灯光,多一半是野兽点燃的;这里的晚上,是狼在照耀世界,狼是可以登堂入室的。狼眼的灯光照亮了他们自己,让我们看清楚了那土黄色的躯体是多么得矫健,看清楚两只矫健而凶残的畜生已经离我们只有十步远了。我们戛然止步,都哎呀了一声。两只狼也戛然止步,也都哎呀了一声。

    怎么办?狼的本能是扑过去,而人的本能是转身逃跑。庆幸的是,我们和它们都没有按照本能行事,而是相反,周宁大喊一声:干什么的?满楼都是回音。然后他震地跺脚,甩着手原地踏步。

    两只狼愣怔着,转身去了,可能是逃跑,也可能是别跟他们一般见识的意思。绿幽幽的灯光渐渐消失了,周宁还在原地踏步,直到踏出了浑身的大汗。

    大汗淋漓的周宁长舒一口气,疲倦地靠到了墙上。片刻他问:怎么样?还难受不?

    我摇摇头,晃晃身子,诧异地说:不难受了,一点也不难受了。

    周宁说:看样子狼是来救我们的,要是我们像狼一样在夜晚行动起来,可能就不会有病痛了。

    我们朝前走去,在狼经过的地方,闻到了一股狼粪的味道,那是一种淡淡的腥臭,不是常在荒原上跑的人闻不出来。

    我们来到楼外,警觉地窥伺着狼的去向。就在这时,我们听到了一阵鼓声,隐隐约约的,从远方传来,从黯夜里传来。我们都说不是幻觉吧?都说不是。

    不由自主的,我们循声而去了。鼓声的旷野里,正在产生一种越来越明亮的诱惑,那是一根线,拽着我们,朝着既定的目标,径直而去。鼓声,鼓声,响起来了,很近的地方,有人正在敲着人头鼓。

    灵魂的洗浴

    孙学明出生于青海,父亲是青藏公路最早的决策者和设计者之一。基于这个原因,他作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沿着青藏公路九进西藏,成为青藏线上历险最多、见识最广的人。1986年,昆仑山地区大雪,孙学明在离青藏公路五道梁九十公里的赛什唐草原被困,没吃没喝,连往哪里走都不知道,眼看没救了,本能地顺着几行狼爪印往前爬,爬了一天一夜,突然感到身子底下软乎乎的,扒开雪粉仔细瞅瞅,才发现那是一具还有热气的狼尸。狼引他来到了这里,这里已经离青藏公路不远了。他吃了狼肉,又爬了半天,看到一堆火正在前面燃烧——一辆卡车被雪灾围困在了这里,司机用棉纱蘸出汽油,点着了车箱板。孙学明得救了,从此他视狼为救命恩人,常常想着报狼之恩。

    他曾经在果洛草原的玛沁县从一个猎人手里买回一只脖子受伤的三岁母狼,带到县兽医站对兽医说:“我这里有一千七百元钱,谁治好这只狼谁拿走。”猎人跟踪而来,他琢磨这个傻汉人如果还要买打不死的狼,我以后就多多打狼,只打伤不打死。可他发现这个傻汉人纯粹是为了拯救这只狼,当下就给他跪下了。他说他们祖宗三代都是下贱的猎人,上个月大武寺的喇嘛对他说,你和狼的孽缘就要结束了,要是遇上一个救狼的人,你要好生对待,那人的前世是汉地五台山的佛爷。猎人认定孙学明就是喇嘛所说的救狼的人,极其惶恐地磕了几个头说:“佛爷啊,把我救出这杀生造孽的苦难之海吧。”孙学明想了想说:“那就由你来治好这只狼的创伤吧。”说着把一千七百元钱给了猎人,又用自己仅有的五十元钱在兽医站买了药,让兽医教会猎人如何涂抹。据说狼活了,猎人从此不打猎了,他用那一千七百元钱买了五只母羊和九只羊羔,定居到阿尼玛卿雪山没人放牧的草场上去了。

    还有一次是在康巴人的玉树草原。孙学明碰到西宁青唐动物园的老张一行。老张一行是来捕狼的,动物园的狼死了。孙学明跟他们套近乎,没说几句话,就十二分热情地把他们拉进了饭馆。大家都喝得迷三倒四,喝完了回到驻地,看到他们捕获的四只狼居然从铁笼子里逃跑了。他们谁也没有怀疑是孙学明捣的鬼,都埋怨自己粗心大意,没拴牢铁笼子的门,两个月的工夫白费了。

    1987年的那次是在祁连山的托勒牧场,省上有个领导听说狼舌头能治胃病,就派了几个人在牧场四周到处打狼。孙学明正好来这里采访,听说了以后马上去屠宰房要了一只牛舌头,拿去问打狼的:“你们打到了狼没有?没有?真笨哪。我昨天刚来就打了一只,呶,狼舌头,要不要,用十颗子弹换。”他们当然求之不得,给了他二十颗子弹,让他下个月再送一只狼舌头到西宁,然后就打道回府了。孙学明后来听说领导吃了部下带回去的“狼舌头”胃病大有好转,又可以和从前那样两瓶三瓶不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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