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轻轻地说,外公,我不疼,我真的一点也不疼,你别哭了。从那时起,小小的卓就坚定地相信,自己是外公一生的寄托,而外公亦是这一生唯一的挂念,以及亲人。12岁这一年,外公为了卓,开始带卓去学滑冰,卓为此而感到异常高兴,甚至开始拖落作业,和外公因为学习掉脸子耍脾气。后来,卓向外公认错。外公还是怜惜卓的,带他去滑冰,天是暖的,阳光透彻的冰凉,有干净的味道。如同若干年前的那次倒塌一样,外公在卓可以自如地在冰面上滑翔的那一刻起,就再也站不起来了。起先,是他们两个人一前一后快速滑行,迎面刺来的风,噼里啪啦地敲打在脸上,宛若一面小鼓,叮叮当当,使卓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飞起来,飞到天空上去。可是,就在那时,就在卓的速度向光一样向着一片耀眼璀璨的前方奔去的时候,轰然的巨响在他的身后爆炸一般响起,他回头去寻,身体却保持着惯性,继续前行的动作,离身后那个忽然倒下的外公越来越远,越来越远,一直到他撞在滑冰场的围栏上,坚硬的护栏撞伤了他的下巴,鲜血流出来,他舔了一口,有点咸。他努力支撑起身体,向外公滑去
脑溢血。
此后的外公,一直坐在轮椅上。到遇到我这一年,已经是第5个年头了。卓不断长大,而带着他一直长大的外公却苍老了。
外公蜷缩在椅子里,小小的一团,看上去叫我无比怜惜。
说是爸爸要回来,要来看卓,卓是抗拒的,尽管有许多次,他梦见一个男人,甚至连他的眉毛啊,鼻子啊,都清清楚楚的,他甚至在梦里吧嗒吧嗒一样跑了过去,冲着一个好看的男人,一声声呼唤着爸爸,宛若听话温柔的孩子。可那毕竟是梦。一但跳入现实,卓都感到手脚冰冷,他的眉目紧锁,唇齿咬在一起,执拗地退缩着。
外公为这个事有点生气。
卓不明白为什么。卓记得,曾经,外公家里人不是要改掉自己的姓氏吗?只因为生养他的男人不肯掏一分抚养费,所以要改掉那个男人的姓氏,要自己同那个男人一刀两断。可如今,为什么又会是这样。
卓在外公提起那个男人的名字的时候,想了很多问题,大大小小,深深浅浅,就是不肯去想那个男人,那个该死的男人,——现在,卓倒是有点怨恨起那个男人来了,不过也说不清楚为什么。要是他打了他一个巴掌也可以,或者他长得很难看也可以,但是这是从哪里说起的啊,他连他的面都没见过,只是在翻家里的老相片的时候,无意之间看见一个年轻男人的照片,黑白的,理整洁的平头,眼神明亮,有点瘦,还有,怎么说,就是不可一世的神态,仿佛一整个世界都是他的。
外公说,你真的不去?
卓反复踢踏着地,宛若那可以踢出一块大金子来,他无精打采,他不说话,以沉默来抵抗。然后,外公就叫他过去。他走过去,一直到外公可以够到他的地方才站住,他看外公,是一个老掉了的男人,眼神浑浊,他看着他,他觉得温暖,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他信赖并且满足他物质要求的人,——对卓来说,这就是一辈子都偿还不清的恩德。可是感激的话却难以说出口。外公把手扬起来,他摸他的脸,仿佛摸一个婴儿,他叫他的名字,卓——尾音拖得很长,仿佛这是最后一声喊他了,然后他就看他,眼睛里就含了泪水。“毕竟他是你的生身父亲,你的身上流淌着他的血”卓掉头走掉。
外面飘起了雪花。
幻灭与月牙交替的瞬间,幸福的疼痛如同火车一样呼啸而过,你沉浸在无垠的梦里,企图逃避,企图离开,企图抛弃掉一切烦恼。你穿红的毛衣,在纷飞的雪花里行走,一直到遇见一个女孩,她远远地站在那,仿佛是这个世界的出口。
你告诉她,你叫卓。
她不说话,等着你的倾诉。她的脸庞上有泪水划过的痕迹。
她说,你教我亲吻吧。
于是,你走过去吻她。凉凉的嘴唇贴在一起,如同两片雪花,融化了,再也看不见了。
41
我和卓,多年前就是这样认识的。
我们在一起,有一些快乐的时光。那时,卓常在周末的时候找我,他所读的学校每天下午4点多就放学了,到周末就更早了。而我在学校,仿佛地狱,每天都要补课,而且一直到晚上9点。他背着书包,在学校门口等我。然后我们一起晃荡回家。但,在我们之间,总是远远地隔出一段距离,仿佛是陌生人。
没人知道,这是我们秘密的盛放。如同夜晚盘踞在枝头的羞涩内敛的花朵,即使是猖獗,也无人看见。
喜欢卓的一切,他毛茸茸的头发以及暖和和的内心。我是如此明了,如同找到了自己的另外一半。我们从对方看到了自己。
那么小,我从未担心卓会从我身边消失,从未担心。
一转眼,冬天就走掉了,春天在一个夜晚的时候,忽然降临,我看见花开了。他闯进校园来。在临近上自习课的几分钟前。——那个春天的夜晚。空气中有花香在弥散。
卓。你说的:“出去走走。”
平缓的语气,没有疑问与祈使,只是很平缓的吐出了这句话,眼睛一直望着远处的天空,似乎那样子就很有诗意,于是我也望了望远处的天空,是被一片灯火映红的天,连绵起伏。
我说:“现在?“
“对。现在。”
我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还有3分钟开始上晚自习。可我还是说:“走。”
你走在前面,我跟在你手面。我们是小心翼翼的,我真的不敢和你并列行走,即便是在黑夜,很黑很黑,我们专门挑拣黑暗的地方走,你觉得把我落下了,就会站在原地等我,就是这样,那个曲曲折折的夜晚,我们不停地走、走、走一直到筋疲力尽。
感觉身体已经出了汗。
你终于凑过来,在很黑很黑的一个拐角,将我抱住,紧紧的,不说一句话,只有你的呼吸,不听地掠过我的额际,在我的面庞上横冲直撞。
可是,卓,你听见我说的那句话了吗?你听见了么?我对你说,我喜欢你。
你是如此沉默,在我们年少的逼仄的空间里,你牵了我的手,轻轻地说,若能一直这样,该多好,只是牵着你的手,只是牵手,就不再会觉得寂寞和孤单,可是,人总是要长大,要变成更加贪婪的样子。然后,我们在一蔟盛放的桃花树下站立。只是静静地凝视着这不顾一切的痛楚盛放。粉红的,洁白的,淡黄的这桃花,不要一点绿叶的陪衬和修饰,在早春的夜晚,如此喧闹,却又孤寂地绽开,——我知道没有人能够懂得它们,我只是知道,这连绵起伏盛开的桃花,除了在某个夜晚凛然开放,即便是羞涩,依旧要去面对,然后,在另一个夜晚,仓皇且颓然的零落。如同我们手中的青春,拿捏不住,匆匆而逝。
在破晓与月牙的交界,这些花全都困了,全都困了,它们闭上了眼睛,停止了盛大的舞蹈,是因为睡着了,所以,她们轻易地就暴露了自己的纯洁的美丽,却不曾注意,却不曾羞红了脸。
我对卓这样说。
卓说,那我们呢?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如桃花一样痛楚盛放,即使接下来就是凋零?
我们是两个太过寂寞的孩子。在接近凌晨的深夜,在大马路上摇摇晃晃。路过医院停尸房的门前,卓,你忽然停下来,低下头来寻找我的眼睛,问我,桑,你害怕鬼吗?我轻声说,怕。可是你笑了,你说,你也曾怕,在能记得的时光里,你记得一个人走夜路的时候,所无法承受的恐惧,常常为了尽早摆脱黑夜的纠缠,而脱下脚下的拖鞋,拎在手里,快速飞跑。那样一个仓皇的少年的身影,早已消逝,沉浸在水底,再不能复生。我感觉到,黑暗中,你拉住我的手,又紧了一些。他问我,还怕吗?——这个纯良的男孩,有着明亮又忧伤的笑容,有凛然而柔软的眼眸,他干净健康的形象维持着我内心温盈的美好,他真的就像一个小王子,我们在一起,是为了彼此照顾和取暖。——我说,卓,这样就好了,再拉紧一点,我就不会把你弄丢。只要我们在一起,我就什么都不怕了。卓,然后你就笑了一下,你穿白色衬衫,春天夜晚还是凉的,晚露打湿了你的衬衫,你一定是有点冷,所以才会瑟缩着肩膀,凝视我,然后你慢慢地说,在一扇掉了油漆的门前,在烙满旧日时光的门前,你说:桑。现在我再也不害怕了。因为外公就躺在那里。我的亲人就在那里。我一点都不惧怕死亡。甚至对它有了一点亲密的感觉。你转过身,指了指那扇紧紧关闭的门。我闻到了死亡的冰冷的气息。你又把我拉紧一些,呆了一会,你说,我们走吧。
然后,离开。
拉紧点,我们拉着手一起在午夜的街头的飞奔。如同两只仓皇逃窜的小兔。拉紧点,卓,这样我不会再孤独也不会再害怕。我们一起成为天使,成为勇敢而善良的孩子。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在这个夜晚里得到了抚慰与释放。
当你停下来的时候,你说,桑,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了。
你站在楼道口那,风吹过来,扬起你的衣摆,你站在那,静止,宛若时光的凝固。然后转身,踢踢踏踏地跑上楼道,我忽然就陷落了,我不能明白你最后一句话的意思,疼痛如同最为锋利的刀刃,划破我的身体,我矗立在那。
独自一人回家。
在路上遇到了精神病人,在地上跳来跳去,企图捕捉我。我尖叫着跑开。空气里有刺鼻的花粉的味道,路边伸展出来的花枝抽打着我的脸,有红肿的疼。我边跑边哭,恐惧和孤单立刻将我占据,如同末路狂花。
卓,你在哪?如你在我身边,我会镇定得多,绝不至于这般仓皇。
走失。
真如卓说的那样,在第二天,他没有来找我。我的心微微有了不安。我想,他真的放弃我了么。他是说过的,喜欢我。又为何无缘无故地放弃我。等我再一次在黑夜降临的时刻站到那个我们分别的楼道门口的时候,我看见从漆黑的楼道里走出来女人,是所陌生的女人。我没有勇气走上去询问。只是,一个事实不容篡改,我的卓,你已走失。若干年后,你再一次坐在我的对面,提起了当年的这些。——因为你的外公在这个春天去世。而你,注定流转的命运,把你带到了南方的一座城市。
你和我,同样的流离失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