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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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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春节之前,雷东宝应老徐邀请,去北京见面。老徐依然关心小雷家,不过如今是因为雷东宝而关心小雷家。老徐跟雷东宝讲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诉国家现在看到社队办企业的重要性,放开对社队办企业的资金约束,以后社队办企业的路子将越走越宽,老徐要雷东宝抓住机遇,千万不要落在别人后面。老徐还拿出他收集的全国先进农村模范事迹向雷东宝一一介绍分析,跟雷东宝商量小雷家什么可以做,什么有前途,还有农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么程度。最后,两人确定两项目标,一项是养猪,一项是发展猪饲料。老徐让雷东宝不能轻举妄动,现在小雷家有钱了,所以养猪场必须有高起点,必须谋定后动。他给雷东宝订立一项计划,什么先做,什么晚做,什么事情要找谁,什么事情得重点解决。

    雷东宝整整跟老徐说了两天话,他是个直性子,他照直了就问老徐怎么知道这些步骤,老徐说,用脑袋想就行。雷东宝老老实实说,他就是想不出来。老徐就是喜欢雷东宝的这直爽劲,当然不会取笑。老徐又劝雷东宝一定要与陈平原搞好关系,说一个大队集体的发展,离不开地方政府的政策支持,如今陈平原需要政绩,小雷家需要政策,陈平原已经退后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着不肯后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小雷家坚持走发展经济保持先进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陈平原这个人,说难听点,就是让他叫雷东宝大哥都肯。

    但雷东宝实在不愿见陈平原这个没义气的人,老徐就教育他拿陈平原当砖厂、电线厂之类送钱上门来的顾客,顾客送钱上门,陈平原送政策上门,谁也不会把送钱上门的顾客打出去,同样拉拢陈平原有好处没坏处,做人要想得圆滑一点。雷东宝听了只能答应,说既然老徐苦苦相劝,他就认了,反正听老徐的没错。老徐听见“苦苦相劝”这个词,笑了,跟雷东宝说话,就是这么好玩。

    老徐当然也看着雷东宝消瘦不少的脸,就他妻子的去世表示慰问。两人同病相怜,说起来都是无限感伤。但两人对感伤的表现却迥然不同,雷东宝虽然也叹了几声气,黑了一会儿脸,却很快就石破天惊地说道:“不管怎么样,我们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你上有老下有小,我呢,我要为老婆、儿子报仇。”

    老徐大惊:“你说什么,为你老婆、孩子报仇?你别做蠢事,没见最近严打抓进去一大批吗?”

    雷东宝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还托我岳父捎话给我,要我最近小心着点,不许动不动拔拳头,万一抓进去一判就去新疆劳改。他生我气,可还是关心我的,你看,我们还是一家人。我哪还会犯傻,我以后也蔫坏,让市里、县里抓不着把柄。我回信告诉我小舅子,要他学你,看来他学得成。”

    老徐听了不由得一笑,他对宋运辉没太多好感,也就是因为雷东宝才多关心一些。宋运辉这等性格的人他并不喜欢。所以老徐只抓住“报复”问个彻底:“小宋是聪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说到报复,我很为你担心,你这性格跟霹雳火一样,有几个人能担得起你的报复?你报复成功,你自己又会不会受到伤害?你把你的计划跟我说说,说实话,不要瞒我。”

    雷东宝笑道:“我瞒你干吗啊,瞒得过你吗?我还等着你给我出主意呢。但我有话说前头,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拦我,你只能给我建议。”

    “你说,我先听了再说。”

    雷东宝一拍桌子,道:“一句话,很简单,我要恶心死市电线电缆厂。”没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东宝这一掌没拍出惊天动地的响声,却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声,才又继续,“现在我的电线厂不是起来了吗?总有一天,有我没它,有它没我。就这样。”

    “你想压倒市电线厂?我看你这时候更应该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活得好,是对他们最好的报复。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还怎么发展你们小雷家?别到时候人让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两败俱伤。”

    “老徐,你别婆婆妈妈,我不杀人不放火不犯法,他们有本事就跟我对着干,可我这辈子说什么都不会放过他们。”

    “你不能绑架小雷家集体为你自己复仇。东宝,你作为一队之长,不能只顾自己私欲。”

    “小雷家集体是怎么来的?就是被我绑架着发展起来的。我绑着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没有坏。我绑架小雷家,顺手把市电线厂咔嚓了,把自己电线厂发达了,你怎么能说我只顾私欲?这事儿你别劝我,我就这事不听你。”

    徐书记一时有点不能定论,能人与集体之间的关系,究竟应该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没有雷东宝这样一个能人,小雷家还哪里会有今天的美好光景,虽然也会发展,可不会发展得那么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一样,那是不可能的,你集体总得满足一些能人的个人私欲,让能人绑架一下集体。可是,如果如现在小雷家一样,集体完全维系于能人一手,能人究竟会不会把集体牵入歧途?能人的私欲会不会把集体吞噬,这是一个很值得关注的问题。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当家问题,或许也是目前农村改革中出现的一个普遍现象。

    雷东宝见老徐不答话,却用异常严肃深沉的眼睛看着他深思,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对于这样的老徐,他有点心虚。他想,他是绝不会断绝报仇的念头的,老徐既然不喜欢,他就不说,免得老徐劝他,他不接受,两下里火气爆起来伤和气,他狡猾地转了话题:“老徐,我打听个事,我小舅子在他厂里做得好不好?我怎么听说他做得不是很高兴?”

    但老徐根本不上狡猾初段的雷东宝的当:“金州那边的事我不很关心,不好意思,不过小宋应该不会差,他很受重用。还是说你的事,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们小雷家整个一大队的经济实力不能跟市电线厂比,我担心你消耗不起这个精力财力,电线厂有国家撑着,你们只是一个小小社队办集体,你们谁硬得过谁。古人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东宝,你当务之急,是发展小雷家自身实力,继续带着大伙儿奔四化,报仇的事,等你有了实力再说。”

    雷东宝听了,考虑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过两年就忘了报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说得有理,我的电线厂还只有他们一台不要的机器,斗不过他们。我听你一半,回去继续绑着小雷家奔四化,先把报仇的事搁一边。你别笑,让我说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关心我,绕半天圈子想让我放手,放心,我能应付,都不是大事。”

    老徐怎能不笑,雷东宝看着虽粗,却是个明白人。但老徐也从这两天的接触中,看到雷东宝身上细微的变化,雷东宝的私欲重了。或许雷东宝自己没意识到这一点,可是老徐却已经敏锐地觉察。因为他过去欣赏的是雷东宝充满原始激情的理想主义,是那样的理想主义促使雷东宝公而忘私地带领小雷家摆脱饥饿,丰衣足食。可是在全国上下已经意识到大锅饭行不通的今天,谁又能否认雷东宝的私欲。老徐担心的是,雷东宝这个文化水平不高的人,未来将如何摆正私欲与公家之间的位置,雷东宝未来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雷东宝这次北京一行之后,眼界开阔许多,比去蛇口取经一趟还有用,因为老徐说得更有针对性。回家就去找乡长商量办养猪场的事,没想到被乡长否决,乡长说正要通知全乡将土地承包期限延长到十五年,不许乱想什么项目占用农村耕地。雷东宝说以前不是没事吗,乡长说不行,年底才发的文件,现在不许了。听说有文件,雷东宝才没办法,总不能让乡长违法乱纪吧。

    可老徐给的项目雷东宝认定肯定是好的,说啥也不肯放弃,再说老徐说得好,养猪场正好让小雷家的女人也有地方去。这是因为去年天刚冷下来时候,忽然小雷家兔瘟肆虐,全村的兔子一个劲拉稀,拉着拉着就倒下了,那些原本指望养兔挣钱的女人哭天喊地的,再说到养兔就心有余悸了。他这个做支书的总得给那些不敢养兔的女人找点活路,省得她们每天只知道晒太阳嚼舌根子。但是,没有地怎么办?

    雷东宝背着手将小雷家走了好几遍也找不出一块地来开猪场。而春节则是热热闹闹地来临了。

    因为电线厂的效益不错,小雷家人的年货多得令人眼红,有些家庭三代同堂,领年货时候索性拉手推车去,一拉就是一车。肉多得吃不完,家家户户门口挂起以前从来不见的香肠、酱肉、风鸡等货色,老少媳妇们互相取经怎样做那些稀罕物儿。雷东宝自然拿自行车驮了年货送去岳父母家。

    02

    天,下过一场雪,地上黑白斑驳。骑车经过一个个村庄,到处充溢着浓浓的年味,空气中一会儿是杀猪宰羊的腥味,一会儿是小孩偷放鞭炮的火药味。但更多是清冽而寒冷的空气,吸进去五脏六腑都清净。这场景是如此熟悉,令雷东宝想起几年前也是差不多的时候,他竟敢拎着一副猪肝儿一对儿猪蹄就往宋家跑,那时候如果去的是别的姑娘家,人家还不把这么小的礼物扔出大门。只有萍萍才会对他那么好,留他吃饭不说,还怕他客气吃不饱,偷偷给他盛来结结实实的饭。

    到了宋家,见二老坐在门口,戴着老花镜拔鸡毛。旁边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木盆,显然是刚烧的开水褪毛用的。雷东宝招呼了,将年货放下,不要二老起身,自己去屋里搬凳子出来。

    宋母也忍不住想到雷东宝第一次上门的情形了,心中一酸,可想到这是大过年的,忙找话打岔:“东宝,叫你别拿那么多你还拿来,你得给你自己留点,以后人来就行,别拎东西。中午这儿吃饭,我们吃鸡肉。”

    “好。年货家里还多,一家一半。爸、妈,煤饼要不要买了?米呢?水缸水满着吗?”这是雷东宝每次来必问的几件事。

    宋季山忙道:“小辉休探亲假提前回来过年,这些他都做了。东宝你这么忙还挂念着我们,真过意不去。”

    “这什么话。”雷东宝说着站起身,“小辉呢?去哪儿了?”

    “还睡着呢,每天起床都那么晚,他在厂里累得很。”

    “我找他去。”雷东宝熟门熟路就进去找宋运辉,门都没敲,直接进门,一掌拍下去,道:“起来,都几点了?”

    宋运辉早听见雷东宝来,早料到他会闯进来,睁眼瞪上一眼,懒懒地道:“非请勿入。”

    “又不是大姑娘闺房,稀罕个啥。我刚从北京见了老徐回来,老徐说你受重用。”雷东宝也不知怎的,看见这个小舅子就英雄气短,总觉得欠人家太多,很想讨好小舅子。

    宋运辉心说重用个什么,依然不理雷东宝。

    雷东宝见宋运辉赖着还不起床,却睁着眼睛出神,不知他想什么,就道:“老徐建议我们小雷家养猪,说人富了就要吃肉,人永远要吃猪肉,猪永远卖得出去。你看,道理就那么简单。”

    宋运辉这才起身穿衣服,懒懒地问一句:“你哪来的地建养猪场?”

    “对了,就这句话,乡长告诉我不许占了农田。但你想,中央的政策老徐多清楚,我们县的情况老徐也清楚,他跟我说出可以办养猪场,肯定可以办成,你说是不是?”雷东宝有些许讨好地将挂床尾的衣服递给宋运辉,忍不住加一句,“你工厂工资不高?怎么还穿旧衣服。”

    宋运辉翻起眼皮看一眼雷东宝的旧衣服,没搭理。如果能穿工作服,他最好都穿工作服,省心。但他更多考虑的是老徐的意见,雷东宝说得没错,老徐对小雷家的地理环境和社会环境都熟悉得很,怎么可能会说出没准头的话,那不是老徐那种人的风格。这倒是激发了宋运辉心中的好胜心,难道哪里可以找出变通的办法?虽然看见雷东宝还是烦,可因为听爸妈说雷东宝一直照顾着他家,他也不好一直冷淡人家:“中饭我们家吃吧,回头一起去你们小雷家看看。”

    “我就等你这句话。小雷家我已经看了好几遍,大队开会也讨论过,没结果。我需要外人去看一眼,就跟老徐一样。”

    宋运辉斜睨雷东宝一眼,心说这话有水平。正好宋母听儿子起床进来准备吃的,见两人客气说话,放心很多,将泡饭锅放上煤饼炉,便翻箱倒柜找出一件深蓝色薄花呢中山装和一条裤子交给雷东宝,说这是给他的,女婿、儿子一人一套,料子还是托人去上海买的,要雷东宝穿上试试,不行还可以赶在春节前改。

    雷东宝没客套,忙依言试穿,宋运辉洗完脸一看,失笑,跟他的一模一样,春节要是一起穿,外人看见定会误以为是双胞胎。老妈眼光老旧,金州都已经开始流行夹克衫和猎装,妈做出来的衣服还是下摆老大,穿上去,远看准像只重心稳固的圆锥。不过,宋运辉相信雷东宝不会嫌弃。果然,雷东宝高兴地说,比他准备春节穿的派头得多,春节就穿这件了。

    宋母听了高兴,追着雷东宝前看后看,道:“喜欢就好,喜欢就好。小辉臭小子眼高手低,自己不会买,我给他做了他又不要穿,每天净穿旧衣服。”

    雷东宝回头奇道:“不好吗?我在北京也看人们都穿这种衣服。”

    “老徐穿什么?”宋运辉自己端了饭锅上桌,揭开一看,里面还有馒头,一看就知肯定是小杨的馒头,上面还讨喜地戳了一个红印。

    雷东宝想了想,道:“家里都穿毛衣,北京屋里暖和。出门穿长大衣,银灰色的厚呢,周总理有张照片穿的就是那样子。老徐派头足,我不跟他比。”

    “这就是了。一起吃点儿吗?”见雷东宝摇头,宋运辉不勉强,自己馒头酱菜稀饭地吃,一边跟他妈道:“妈,我昨晚想了,人不就是只立方体吗,你把衣服图样给我,我自己设计你来改,我不信能比机械零件测绘还难。”

    “少作孽,你知道薄花呢要多少钱一尺?你这么能,怎么不自己买衣服穿?”

    “我哪有时间,这不现在回家闲着吗?妈你别怕,我先拿报纸画,画了粘好穿给你看,行的话你才改,又不难,不过是拿片布在身上比画。”

    雷东宝听了脱口而出:“你们姐弟一个样,你姐每次做衣服也是要我拿报纸来剪……”话没说完,屋里三个人都沉默了。宋季山终于拔完鸡毛走进门,外面亮里面暗,他没看清众人脸色,进来就招呼宋母取大锅煮鸡,宋母这才走开。雷东宝犹豫一下,取出老徐写给他的猪场计划,交给宋运辉,宋运辉一看明了,大致差不多的套路,可见万变不离其宗。雷东宝见宋运辉一看就懂,更不肯放宋运辉在家好生闲着,非要这个小舅子春节几天好生替他出力不可。

    但雷东宝没想到,宋运辉吃完早饭,竟真取出报纸摊饭桌上,将属于他的衣服挂墙上,拿只卷尺一会儿量衣服,一会儿对着镜子量自己,顺手就在纸上拿铅笔画出两个图样,图样上标满密密麻麻的数字。雷东宝看得目瞪口呆,这可是娘儿们干的活计啊,小舅子这么骄傲的男人怎么也好这个?还好小舅子没娘娘腔。这时厨房里冒出鸡汤的香味,雷东宝的肚子不由咕噜噜一声,他也没客气,自己动手将宋运辉剩下的两只馒头吃了。

    好一会儿,宋运辉才大功告成,叫他妈出来看。宋母一看,两个小图,她儿子得意洋洋跟她解释,这个呈梯形状的是现有衣服尺寸测绘,那个下面稍微有点收紧,有条宽边的图是他设计的样子,大家现在都这么穿,最新式的,听说是从上海传过来的样子,他目测的数据应该不会差太大。说到这儿时候宋运辉又意有所指地补充一句,上海比北京可时髦多了。不过雷东宝神经粗大,根本不接收意有所指的信号。

    可惜宋运辉解释半天,他妈无法理解什么斜度、斜角、弧度,撂下一句狠的,要宋运辉拿报纸剪出来穿上才算完。宋运辉无奈,他本来还想偷懒不剪报纸的,他充分相信自己的测绘设计能力,现在只好拿米饭粘报纸,将样子一刀一刀剪出,又拿米饭粘成衣服样子,穿上身去。可米饭黏度有限,这儿粘上那儿暴,没法穿得齐整,好歹宋母看出儿子剪出来的东西确实穿得进去,虽然样子有些古怪。可想到好好一件衣服得拆了剪好几刀,别提多心疼。但又想到儿子性格倔强,不给他改他可能一辈子不穿,只得一路唠叨着拿出针线笸箩,准备拆新衣。

    雷东宝看宋运辉穿报纸,竟也心动,因为他相信宋运辉的眼光,也想要改,他是个直性子,没去想什么儿子、女婿的区别,有要求就直说。宋母无奈,只得又拿出一把剪刀,招呼老头子一起拆线。知道这两个年轻的不会干这种水磨活儿。想到这种事如果女儿在的话……由不得黯然了好一阵子。

    于是宋运辉自觉进去厨房烧菜。雷东宝看着心中觉得无比怪异,他以前就知道这个小舅子能烧菜,烧菜能动脑筋,水平坐宋家第一把交椅,都是从小父母双职工,家里没人帮忙,小姐姐一个人忙不过来,硬给生活逼出来的。可今天又看宋运辉裁衣服又看他做菜,都是娘们的活计,他还做得特好特欢,雷东宝心里有话说,可不敢说,怕得罪小舅子,被小舅子的利嘴宰了。雷东宝也有怕的,不过更多是心虚,是失去萍萍后对萍萍家人的心虚。

    宋运辉烧出来的一桌菜,分别是蒜暴鸡杂,糖醋鱼块,豆腐鱼头汤,辣子鸡丁,炒小棠菜。除了小棠菜,其他都正对雷东宝的胃口,他终于在心中由衷地想,男人烧出来的菜就是不一样,不像萍萍、萍萍老娘、自家老娘,三个女的烧出来的永远是清汤寡水。雷东宝一个人猛吃的菜,等于宋家三口的总和。

    饭后,宋运辉骑父亲的自行车出门,没多久,就到小雷家,翻过小山头,他这个职业搞化工的就闻到空气中一股淡淡的塑料味儿。这就跟接近金州总厂就能闻到化学品味道一样。他在山头招呼雷东宝停下,问:“这是电线厂的臭味?”

    雷东宝道:“做漆包线时候还臭,还好我们电线厂只有屋顶没有墙。现在市电线厂做漆包线做不过我们,怎么做价格都没我们低。嘿嘿,我们有诀窍。”

    宋运辉看雷东宝一眼,道:“小心,这种气体很毒,多吸会生癌。废水不要乱排到河里,人喝了也会生癌。”

    “这么厉害?你看工人这不都好好的?”

    “慢性病。你最好尽量用其他不含氯的材料生产电线……”回头一看雷东宝一脸迷茫,只得作罢,只说简单的,“换一种不臭的塑料做电线,有没有?烧起来不臭的。”

    “当然有,可价格高了啊,做了卖不出去,没人要。”

    “哦,还有个卖不出去的问题,对了,成本,对,成本。”宋运辉自言自语。金州生产出来的产品从来不愁卖,都是国家统包的,难怪他在设备改造会议上说起成本时候众人都是不以为意兴致淡淡的样子,原来是没有拥有这个成本意识。他在审批报告上写了很多设备成本、运行成本之类的问题,后来还被水书记添了好多社会效益、政策影响之类的内容,可见金州与小雷家,思想意识差距极大。

    雷东宝听了道:“当然要注意成本,否则白做还赔钱,谁干?小辉,再爬高点,可以看见整个小雷家。”说完,他自己带头扔下自行车上去,宋运辉后面跟上。

    宋运辉爬了几步就问:“这个山头坡度很小,可以依山建造猪舍,以后污水排放有自然落差很便利。不过好像坟墓比较多,记得姐姐的也在这儿。”

    “就是这个问题。”最大的问题还是宋运萍的坟,否则雷东宝怀疑自己很可能就发号施令让大家把坟迁了。

    两人先到宋运萍墓前站了会儿,才走到山顶,又爬上一棵大树,两人分占一根树枝往下看去,好半天,宋运辉才说一句:“你电线厂竟然没排污管?就那么让污水顺地表流到河里去?”

    “地势太平,没法装,装了也不会流到河里去,都半路待着。”

    “装只污水泵打压。”

    “小辉,不是你们国营厂,用的是国家钱。”

    “一个个都毒死了,挣来钱还怎么用?挣来的钱都做医药费?你不是全大队报销医药费吗?正好。”

    “小辉,说话客气点。那你说该怎么办?”

    宋运辉想了半天,才道:“找几个人,挖个沉淀池,够一星期污水排放的量,沉淀后的水拿最便宜的潜水泵抽到简易水塔里,再让砖瓦厂烧点瓦筒来,通到河道下游去,尽量下雨天才排污。”看看雷东宝有点似懂非懂的样子,他只得道,“回头我给你画图纸,你叫他们照图纸施工。这样看来你养猪场只能造山上,可以避开山头,造半山和山脚,都没有农田的。不过我不知道猪废水怎么处理。”

    “我们可以去省种猪场参观。不是问题。”又喃喃道,“半山,半山可以避开萍萍的坟,可往后得每天让猪臭熏着。不行,换地方。小辉,你再想。”

    宋运辉又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没办法,除非把你砖瓦厂拆了,加旁边鱼塘,正好。要不,先把两个鱼塘填了,从连着鱼塘的山体上挖土打石头来填,打平的山体正好也建猪场,再偷偷摸摸吃掉几块周围稻田,神不知鬼不觉的,够面积了。然后你先把猪场一期建起来,建起来后……最近几年政策多变,不知道明后年会怎么样,到时再说。”

    雷东宝想了会儿,忽然拍手道:“好办法,我先填两口鱼塘,我鱼塘都填了乡里还能说什么话。再填的都只要说是挖泥挖出来的坑,要多少面积就多少面积,好,就这么定。”

    “承包稻田的农民吃饭怎么办?”

    “招工进养猪场,吃工资,美死他们。行啦,就这么干。”

    宋运辉看看摩拳擦掌跳下树的雷东宝,心想,如果一年半之前,他也会这么说,可今天不会了,他冷静周全地道:“我既然说来帮你养猪场的忙,我得把忙帮到底。还是那个排污问题。我插队时候养过猪,猪很脏,猪舍每天需要冲洗,以后猪场成规模养猪,为了避免猪瘟,肯定得将猪舍清理得很干净。毫无疑问,未来猪舍产生的废水量会比电线厂多得多。你怎么处理?直接排进河里的话,这条河就得废了。你还得考虑到下游的人跟你们来吵架。还有,猪粪往哪儿堆放,怎么处理。”

    “照你的意思我别养猪了?”

    “不是,你得先考虑了排污问题,才能考虑猪场上马。否则后患无穷。”

    “小辉,我说你书呆子气。这条河每天多少人倒马桶洗马桶,比猪多多了,人能往河里倒马桶,猪为什么不行?放心,水是活的。再不行,我们接自来水。”

    “人一天大便、小便能多少,但猪的多少?”

    “你不如问沿河人口多少,猪多少。”

    宋运辉跳下树,严肃地道:“再叫你一声大哥,做事前请周全考虑,不要再吃盲目冲动的亏。我走了。”

    雷东宝心里一虚,立刻想到自己的莽撞导致宋运萍去世那次,忙追上去道:“小辉,不一样……”

    宋运辉没回头,但问了一句:“你准备初几上我家?我把电线厂废水处理的图纸给你画一下。你采纳不采纳请自便。”

    “小辉,不要这样,你得想想小雷家钞票紧得很,钱都得花在刀刃上。不像你们国营大企业,国家给钱。”

    “钱再紧也不能拿河两岸人的性命开玩笑。我走了,新年快乐。”

    雷东宝看着宋运辉甩上车扬长而去,喉咙里嘀咕着也说了句时髦话“新年快乐”,但几不可闻。心说小辉跟那些国营厂技术员一个样,什么都要顾虑,结果什么都办不成。有什么好想不开的,下游的人如果吱声,招他们几个人进小雷家吃工资不就得了,美都美死他们谁还会来闹?

    雷东宝忽然看到,宋运辉下山后却是往村子方向去。他忙跟上,却在电线厂那儿见到宋运辉。只见他跟士根打了招呼后,皱着眉头翻看原料,又看怎么生产,然后找到一块空地好像是用脚步丈量尺寸。士根见雷东宝跟来,忙问这是怎么回事,雷东宝只是说小舅子跟他闹脾气。但雷东宝心里清楚,宋运辉在干什么。心说姐弟俩一样的认真,一样的精细,可都胆子太小。女人胆子小没问题,家里窝着,男人怎么可以胆子小。

    外人在场,宋运辉客客气气当着士根的面与雷东宝道别,骑车回家。路上心想,成年人的脾气怎么可能会改,姐姐的血怎么可能让雷东宝蜕变。想到姐姐的死,宋运辉就气不打一处来,心里连“狗改不了吃屎”的话也冒出来了。

    骑了好一阵子,宋运辉的气才消了一些,又不得不理解雷东宝,对刚洗净泥腿子的人不能高标准严要求,他自己也知道很多国营厂都没怎么注重废水处理排放,他是中“国外资料的毒”太深。

    但是,理解并不意味着认同。宋运辉也知,决定权掌握在雷东宝手里,而不是他的手心,以雷东宝刚愎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可以清高地拂袖不管,以后拿这种不计后果的人当陌路,可他又做不到,姐姐的坟碑上刻着“雷”姓,他不能抛下雷东宝不管。再说,以前雷东宝对他很不错,他以前也挺佩服过雷东宝一阵子。帮他吧,能做多少做多少,采纳不采纳,随便雷东宝了。

    03

    春节后,不,春节没过完,才初五,雷东宝在给出一份赔偿后,强行收回鱼塘承包权,开工填平养猪场用地。按照老徐给他制定的计划,他还是第一次如此有计划、有步骤地开展工作。雷东宝心里想的是,老徐不会想不到污染的问题,老徐比小辉考虑问题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领导那么多年,知道什么叫轻重缓急,所以他照着老徐给的计划去做就行。小辉毕竟是太年轻,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鱼塘的雷忠富不干了,才刚养熟手挣点钱了,就让村里将承包权收回去,这么一笔赔偿费哪够找补。忠富问雷东宝要公道,雷东宝让他个人服从集体,在小雷家就得听他雷东宝,何况补偿的钱不算少。雷东宝不管忠富答不答应,一口气放光水捉光鱼,将鱼塘填了。忠富心疼,每天跟着雷东宝闹,雷东宝被闹烦了,又不能打人,现在与以前不一样,他干脆叫两个小伙子守住忠富家的门,不让忠富出门。忠富无奈之下,叫妻子拿着承包书找去乡里,向乡领导告状。

    乡里领导说占鱼塘又不是他雷东宝造自家房子,那是为村里办好事,为整个村的人谋福利,当然得个人服从集体,承包自然中止,给赔偿还是雷东宝有良心。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县里,县里对雷东宝就没那么买账,一个电话要雷东宝去县里解释。雷东宝二话没说,去了陈平原办公室,在陈平原的办公室里,陈平原现场办公,叫经办人跟忠富妻子说,个人服从集体是天经地义,别忘了这是社会主义国家。赔偿已经够合理,不许无理取闹。

    雷东宝听到无理取闹这四个字,觉得对头,他那是为整个小雷家办大事,雷忠富却为个人小利做绊脚石,又不是没赔偿,赔偿了都还那样,忠富太无理取闹。如果不是他在宋运萍坟前发过誓,以后不再动不动就拔拳打人,他早亲手将忠富修理了,哪里还让闹到县里来。不过,雷东宝与陈平原之间的关系算是恢复了。当天他送去两条好烟。

    从县里回来当晚,雷东宝便召集全村人到晒场开会。今年起,小雷家大队改为小雷家村。换了个称呼,不得不花钱换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这么改来改去有什么必要。雷东宝叫惯了大队,一时嘴里改不过来,大喇叭里通知开会时候还是一口一个大队。

    忠富不肯来,硬是被雷东宝叫两个人给架了来。忠富只觉得这好像是赶批斗会,批斗目标正是他这个循规蹈矩养鱼的人。

    雷东宝穿那套经过宋运辉设计的时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的人看着都觉得不顺眼,好像是绫罗绸缎披在草垛上,不搭调。只有雷东宝自己对这套异常时髦的衣服非常喜爱,特意在今天开会场合穿出来。忠富则是被两个人硬拖着站台下,正好对着雷东宝。

    雷东宝见人来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顿时下面鸦雀无声。他什么废话都没有,直接就问下面养鱼的:“忠富,我问你,你养鱼挣钱,是不是小雷家大队给你的机会?”

    忠富不语,狠狠盯着雷东宝。旁边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当然是。”

    雷东宝板脸道:“让忠富自己说。给你三分钟,三分钟不说,算是默认。”

    忠富依然不答,那么多人的会场,硬是死寂了三分钟。雷东宝看着表,一到三分钟,就道:“好,你默认。我再问你,现在大队有钱,可以想办法办养猪场让更多人挣钱,这样的好事你凭什么要阻拦?”

    忠富倔强地道:“现在是村,不是大队,此其一;其二,我没凭什么,我凭承包书,白纸黑字,我承包五年,现在才两年你就收回,你东宝书记说话不算话。”

    “妈个逼,村就村。你那么有文化,我要你算笔账,你承包鱼塘,一年上交大……村里多少钱?能带动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一样的地块,我办养猪场,能让村里多少人吃工资,交村里多少钱?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过问题没有?你吃香喝辣时候,看着隔壁兔子死光血本无归哭天喊地你怎么想?我作为书记,要不要为他们考虑?大家都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你隔壁杨大妈以前奶过你,你有没有想帮他们?我最后一个问题,我雷东宝自己得到好处没有?”

    几乎是雷东宝说一句,下面有人叫一个好,越到后面,叫好的人越多。忠富站那儿无言以对,再要坚持什么承包书,那简直是与人民为敌,以后他还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门。他只有继续沉默。

    雷东宝听了会儿大家的反应,又看看忠富终于目光不再倔强,才道:“忠富,我跟你说道理,也可以跟你动拳头,但我还是跟你说道理,当着大家说。我看到你个人的损失,所以一定要赔偿你。你去乡里县里告,你看到了,没人支持你,因为你没道理。我雷东宝有道理,所以不动拳头,免得你这个大队、村都要搅清楚的人说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讲清楚,完了,到此结束。你还有什么话说?有话今天都说完。”

    忠富沉默了会儿,道:“我说的话有用吗?你白纸黑字都要作废,我空口白话有什么用?”

    “妈个逼,你吃饭还是吃屎?跟你讲半天道理都白讲?”雷东宝终于拍案大怒。

    下面的村民早已骚动起来,一起责问忠富讲不讲理,有没有良心,难道非要大家饿着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办养猪场。有人还说,就是现在把鱼塘还给忠富,他们也不让忠富好生养鱼,晚上投放“六六六”,杀得鱼一条不剩。也有人息事宁人,劝忠富把赔偿款拿了还闹什么闹,回头好好在养猪场谋个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么都强。

    这时,士根上台,缓和气氛:“大家听我一句,忠富你也听着。最早东宝书记开砖窑,我是第一个抵制的,后来事实证明,东宝书记是正确的。东宝书记迈的步子比我们大,我们一开始不理解也是有的。这几年东宝书记带着我们过好日子,彻底改变我们光棍大队的面貌,现在全村还有谁是光棍?只有东宝书记一个人。东宝书记的成绩摆在这里,大家都看得见。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开始难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样。对还是错我们都别提了,都是小雷家人,一家人有什么事不能说明白,非要去县乡告?你呢,回家好好为大家考虑考虑,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盘,想通了,来找我,或者找东宝书记。你自学技术养鱼养得好,东宝书记还跟我提起你是个能人,要我养猪场里好好用你做技术员。你想做,回头有个机会等着你,我们正要组织五个人去省里培训养猪技术。你不想做,我还有个建议,你不如去别处承包鱼塘,大队照旧买你的鱼发年货,都是雷家人嘛。怎么样?回去考虑考虑,别总想不开。”

    忠富本来被雷东宝一席歪理气得浑身充气,没想到士根伸来一只看似无害的手,却“嗤”一下将他全身的气放了,他不是心悦诚服了,而是明白再对抗没用了。他泄气。雷东宝唱红脸,士根唱白脸,他还哪有说话的份,他还哪能再拿白纸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讲理。他低下目光,随即也低下一直昂扬的头颅。当那么多人的面,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东宝这才宣布散会,士根走下来,却硬拉着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谈了一夜,给足忠富诚意和面子,忠富这才缓过气来,眼见无计可施,只好跟着去了省里培训学养猪。

    引进的猪种在从省里培训回来的忠富等人的精心养殖下,半年多点时间便纷纷产崽。优良品种不是吹的,最好的母猪一次产崽竟然达十三头,最差的也有九头,半年多时间,猪场养猪一下达到一千头。大家说远远就能听见养猪场的猪叫得欢。小雷家村很多娘们吃上工资饭,米糠都可以卖给村里喂猪。

    按照老徐给制订的计划,雷东宝在小猪生下来时候就派出两个村里最机灵的小伙子,到处联系买猪的主儿。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联厂之类的,就是雷东宝自己出马,跟他们一家一家地签下合同,只等猪崽长大,卖猪拿钱。

    猪粪?供不应求。那些种粮种瓜的专业户循着臭气找来花钱买猪粪,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往家拉。不过猪场废水还是得排到河里,否则往哪儿去啊。

    只是,等着母猪怀孕产崽、猪崽长大换钱的过程实在漫长,几乎一年的时间,猪场只有烧钱,花的钱都是电线厂、砖瓦厂、工程队和预制品厂挣来的钱,钱“哗哗哗”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但是,没人提反对意见,因为都是农民,都知道一头猪值多少钱,满眼白花花的猪,拿脚指头都能算出值多少钱,再说,眼看着种猪又怀孕,眼看着又有千把头小猪将出生,那都是钱。大伙儿满心充满希望。

    忠富这人还真是好学能学,五个人一起去培训,他却学得最好,都说一窝猪崽生下来总得死掉一两头,忠富经手的猪崽成活率让农技站的人赞叹。不到一年,大家在技术上的事都听忠富的。雷东宝找一天全村人开会时候,封忠富做养猪技术标兵。忠富在台下听着那个“封”字,鼻子里“嗤”的一声,很是不屑。虽然心里也挺高兴,这段时间里终于将面子挣回来,可看见雷东宝依然没好脸色。但雷东宝也不管具体事,具体的都是士根在管,士根做人圆滑,忠富不是对手。

    雷东宝终究没按宋运辉给的方案做废水处理,他拿不出钱来了,猪场占的资金太多,他还得留点钱给全村老年人发劳保,报医药费。

    本来还想扩大电线厂的规模,再上一条生产线,也是没钱。

    好在,猪的品种好,个个都是洋名字,什么杜洛克、大白花;忠富配的饲料好,眼看着猪崽出生,眼看着猪崽长大,一天一个样,一月大变样,与以前辛辛苦苦养一年才见长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长一斤多,大家都说吃下去的都变肉了。紧赶慢赶地,春节之前,第一批一千来头白花花的肉猪胜利出栏,换来同样白花花的大把银子。可以预见的是,未来形势将更好。

    至此,忠富虽然还气雷东宝,可也对他的霸道决策没话说。

    04

    宋运辉春节休假完毕回到工厂,所在科的科长有点艳羡地告诉他,设备改造办已经将与外商谈判人员的名单列出来送审。因为这次除了任务很重之外,还涉及与外国公司打交道,对谈判小组的人员当然高标准严要求,除了技术过硬,还得政治过硬,双过硬。所以厂部特别成立一个审核小组审核谈判小组的十个人,春节后审核结果很快会出来。

    宋运辉一听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名单对劲,技术好的、能决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这个能跑腿又英语好的都在了,问题出在那个政治过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档案里都有记录,严审之下会不会被旧事重提?就算旧事不重提,他整党过程中认寻建祥为友这事儿,至今还没完呢,这哪算政治过硬?宋运辉总觉得通过审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审核小组的人没发现,难保有眼红嫉妒的人揭发攻击。

    想到盼望已久的与老外技术交锋,而不是过去在北京的蜻蜓点水式上门拜访,想到很可能这个希望会因为他在整党会议上的表现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感交集。他勇敢直视自己内心,分明看到一个淡淡的“悔”字。他清楚,这等小事,他只要找组织认个错,交个心,这种事根本就不成什么事。

    宋运辉内心斗争三天,却没有行动。第三天审核结果出来,十个人里面删去一个人,那个不走运的人就是他宋运辉,原因就是整党中的问题。而后,虞山卿因为技术过硬、年轻有为和英语较好,被推荐作为第十个人送交审批。宋运辉人前装作若无其事,人后不得不苦笑,他早该想到设备改造过程中还有个与外商谈判的问题,早该想到严格的外事纪律对参与谈判者政治面貌的严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侧目,迫不及待抛出话题打压他宋运辉的时候,已经考虑到这点了吧?虞山卿从刘总工那儿得到的提示?虞山卿这个人,如果预先知道将有与外国商团谈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搏?宋运辉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给虞山卿机会。不过,也只能这样了,求仁得仁。

    水书记一看这个结果,火了,但是也没办法,外事纪律严格,自是非比寻常,他有些时候也不能总捧住一个人,那太明显。再说这回谈判主要侧重技术,需多仰仗刘总工,虞山卿明摆着是刘总工的准女婿,他不便在此时插手把虞山卿拖下来,得罪主要人物。但他气宋运辉没出息,授人以柄,他干脆叫宋运辉过来,虎着一张脸瞪着进门的宋运辉,瞪了宋运辉好一会儿,才短促而低沉地问:“你跟那小流氓是怎么回事?”

    这回水书记不再是破口大骂,终于给宋运辉说话机会,宋运辉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书记,不仅是我,一车间的很多人也为寻建祥惋惜,接触过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条真汉子。我刚进厂时候,是他带我熟悉环境;我在一车间倒班,他一直风雨无阻拿自行车驮我上下班;即使他闯祸那天,我加班到很晚还以为得饿肚子了,回到寝室,寻建祥已经给我打了饭菜。他这次打架,是为饮食店工作的一个女孩,他们曾经有过恋爱关系。听说那晚有人在饮食店对那女孩不三不四,寻建祥当然不答应,才会闹大。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还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为什么总是对前途没信心,得过且过。明明都是急公好义的人,偏要穿花衬衫踢死牛皮鞋说话行事古怪招人厌才舒服,我一直怀疑他们自暴自弃,寻建祥那些朋友也常来我寝室,只要看见我在看书做事,他们就不打扰,他们很讲理。我们也常有谈话,我不成熟分析,他们行事古怪有几个原因,第一是因为每天倒班,按他们的话说,每天过日子就是围绕睡觉一个主题,没睡好的人一般脾气比较大;第二是因为总厂规定,夫妻都是本厂职工的才能分房,我们厂女孩少,大多还是厂子弟,寻建祥他们在本厂找不到对象,可我们厂又离城远,他们接触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他们都是老大不小奔三十的人了,嘴上不说,心里苦闷;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变化,走出门,又是看来看去只有那么几万个人,对于一个好动的年轻人来说,可能很束缚,这是我想的,因为我跟他们谈起一车间设备改造时候,他们都很有兴趣,还积极建言献策。跟他们不熟悉的,可能一看见他们穿花衬衫,就觉得他们是洪水猛兽,但跟他们熟悉了,就会知道他们本质不坏。我很想帮他们摆脱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们出门时候老太婆一样叮嘱他们不许打架,如果他们真打架回来,我帮他们处理伤口。我不敢想象他们关十年后出来会是什么模样,十年最美好的时光都没了,我怎么还能忍心指责他们以前的过错,也跟着不明真相的人称他们是小流氓。其实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过可能我一来就去车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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