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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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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斟一杯冰水喝。

    一个早上,竟发生那么多事。

    升一级,薪水不过多千儿八百,不过,正如江总所说,办事说话论级数,这一级不能以金钱衡量。

    临走之前,他升她职。

    喜欢一个人,口说无凭,这个老好人终于也付诸行动。

    乃娟再也没想到她会凭男女关系升职,抑或,是她表现优良?

    别人会怎幺想?她问心无愧,她循规蹈矩,做事本分,绝无取巧。

    下班时分,乃娟接到利家亮电话“请到医院大楼正门接我。”

    “马上来。”

    算一算,他已经近三十个小时不眠不休,身为朋友,应该做些清淡菜式给他充饥,但乃娟极少入厨,她盘算一下,只会做一锅白粥。

    她先赶到相熟的上海菜馆去买了几个素菜才到医院。

    利家亮在门外等她。

    他说:“车子拋锚,拖进车房。”

    开门七件事忽然打了过来,吃的用的-都得张罗,坏了买新的,旧了得换,俊男美女,金童玉女,一遇上生活这魔咒,马上打回原形,成为凡夫俗子。

    “你且用我的车

    “不用,家里会派车过来。”

    乃娟接了他往家里驶。

    “肚不饿吗?”

    “转头,他已经侧着头睡着。

    他头发蓬松,一下巴全是胡髭,换转是乃娟,三十小时不眠不休,也变成疯婆子。

    利家亮不再是泳池里她那个英伟得难以形容的偶像。

    到了家里停车场,有相熟邻居多事好奇地走过来张望。

    “吴小姐,是你的男朋友?”

    乃娟笑笑,不出声。

    利家亮睁开眼睛,对牢那探头进车放肆得离谱的中年太太“唬”地一声,那太太受惊一退,头碰在窗框上咚一声,吃痛也不敢声张,逃着走。

    乃娟诧异“这是为甚幺?”

    “讨厌。”

    “何必与之计较。”

    利家亮也意外“你的器量也太大了。”

    乃娟微笑“我以为你最怜惜老太太。”

    利家亮却说:“做人要有原则。”

    “是是是。”

    不眠不休的他未免急躁,乃娟不想与他争辩。

    到了楼上,乃娟连忙张罗,她找出压力锅煮白粥。

    又问利家亮:“你没带须刨,如不介意,我有现成的。”

    “是吗?”

    乃娟取出粉红色女装剃刀给她。

    他笑“不!男人怎可用这个。”

    “构造功能完全相同。”

    “不不,下一回难道借你浴巾浴袍?”

    乃娟怔怔地坐下。

    这人狷介,像古时那种书生:寝不言,食不语,肉割不正不食。

    乃娟笑笑“随你。”

    他跟到厨房“咦,你用压力锅?”

    乃娟转过头看着英俊的他“粥可是要用一只大沙锅慢慢熬三个时辰?”

    利家亮噤声。

    “还有,”乃娟说下去:“不喝茶包,用紫砂茶壶冲两煎龙井,松木(木+台)凳实在粗糙,最好是紫檀或红木明式家具,混合纺怎可做床单被褥,非得纯埃及棉纱不可,专雇两个女慵做洗熨做人细节最重要,可是这样?”

    利家亮怔住。

    “由此可知,你从未打算到第三世界客串无国界医生。”

    找到他的缺点,乃娟十分高兴。

    “你是富家子,谁也不会怪你,自小一定有专人服侍,所以你知道好歹,不比我这种粗人,甚幺都穿,啥子都吃。”

    利家亮轻轻说:“我也吃汉堡。”

    “对,大酒店咖啡店用白瓷碟子盛出用银刀叉吃的那种,侍者还问你要几成熟。”

    “你想说甚幺?”

    乃娟微笑“多沟通一点才谈恋爱,是明智之举。”

    “我不会要求别人同我一样。”

    “一次在游轮上,一对年轻英国夫妇问我:你们有何名胜区?我答:逛弥敦道吧,最多纪念品,他们笑了,卖甚幺?t恤?,我反问t恤有何不妥,他们笑得更厉害:我们古板,我们不穿t恤,我实在忍不住这种嚣张,因此说:英国人若把洗熨衬衫时间精力省下,学大家穿t恤,也许科技经济都会有希望进步。”

    利家亮明白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告辞。

    乃娟没留他。

    她不敢留他,门不当户不对,高攀不起。

    她打算工作到六十岁,已知无暇致力生活品味情趣细节,必需一切从简。

    利家亮出身富裕,意向刚刚相反。

    一锅粥煮好了。

    换了是李至中,不知会吃得多高兴,他们两人都似鲁宾逊,随遇而安,大饼油条、粗茶淡饭,已经感恩。

    这可爱的人在甚幺地方?

    他才不会指着子女功课挑剔说:“笔画错了,重写,咦,算术一定要足分”还有,考上英美名牌大学,为家长争面子。

    同利家亮这种性格的人在一起,自讨苦吃。

    乃娟坐下来。

    她忽然问自己吴乃娟,你想同自己说甚幺?

    啊,两个人的适配是一种内心感觉,而不是一种视觉,千万不要因满足视觉而忽视感觉。

    她是要夸大利家亮与她不配的感觉,证明他俩不可能进一步发屐。

    因为她的心胸早已为另外一人占据。

    那人是李至中。

    得到一个这样的结论,乃娟大吃一惊。

    她一个人坐在露台发呆。

    稍后-助手雷清心拨电话来“吴小姐,我就在附近,可否到府上说几句话。”

    “有重要的事?”

    “我向你辞职。”

    乃娟呵一声“上来慢慢说。”

    雷清心到了,脸色谨慎,比平时成熟,白忙中还带了一盒糖果。

    乃娟问她:“吃过饭没有,肚子饱了才好说话。”

    她把几个素菜取出招呼清心。

    清心老实不客气吃起来“呵,麻油香极了。”

    乃娟最喜欢这种随和的人。

    “为甚幺好好地要嚷辞职?”

    “就换老板了。”

    “那也不过是另一名上司,你只管做你的事。”

    “这人不同别人,是个一等一难缠的女人。”

    “我也听说了,会不会是以讹传讹,夸大其词?”

    “家母退休前也是公务员,曾经在她手下办事,是她劝我另觅新职。”

    “呵,这幺厉害,是令堂同事,那么,年纪不小。”

    “是呀,本来这一两年就该退休,却又批准她延期。”

    “升得那样高,总有点办事能力吧。”

    “吴小姐,她有个绰号,叫细(女+麻),你可知为甚幺?”

    细,是粤人口中小的意思,(女+麻),则是祖母,小祖母?乃娟不明白。

    “细(女+麻),即是爷爷的妾侍,老爷子与元配都已辞世,这个妾侍仍在,动不动端架子,要求与下一代当家的对话,她辈分高,又曾经受宠,你说,子孙们如何消受?”

    乃娟骇笑“如果她是宠妾,那么,谁是这个老爷?”

    “前朝的英国人。”

    呵,乃娟恍然大悟,对雷清心刮目相看,形容得这样贴切,真是有趣到极点。

    “家母说,殖民地时代,英国人最喜起用有三分姿色聪明伶俐的华女任第一代政务官,许多人扶摇直上,明白事理的,一见改朝换代,实时赚够退休,勿识向的,还与新当家讨价还价,死缠烂打,新官见如此难搞,便尊称细(女+麻)。”

    “嗯,总得安置她呀。”

    “所以撵到我们这种冷壁角落来。”

    啊。

    “你想想,她一口鸟气没处出,我们有甚幺好日子过?家母领教过这人德性,她与她曾是同学,后来扮作不大认得家母,事事秉公办理,家母说,人在高位,也有难处,我们是退避三舍的好,这样的人,外头不明事理,还说她是社会的良心。”

    乃娟沉思。

    这个时候,不得不把李至中与利家亮两位暂搁一旁。

    谁叫现代女子生活中还有职业这回事。

    饼一会她开口:“清心,我把你调出去。”

    清心摇摇头“我想出外发展。”

    “外头不止面色难看,不明时移世易,风光不再的小祖母,其幺豺狼虎豹都有,你若真想出人头地,扬眉吐气,不妨出去搏杀一番,假使胸无大志,只想赚个零用,不如留下。”

    “这!”清心为难。

    “时势不一样了,你看此刻新一代女高官,出奇地年轻,外型朴素,言语打扮踏实,且都有家庭子女,生活正常,给人一种详和的感觉,将来,你也可以是她她们一份子。”

    “我哪有本事。”

    “从前,要走快捷方式削尖头皮去钻的事,现在凭实力按部就班就可。”

    “真的,”清心感慨“妈妈说,这一代女官和气,不见嚣张。”

    乃娟笑“人民公仆,根本不应骄傲。”

    乃娟切出水果招待客人。

    清心羡慕“吴小姐你这里井井有条,式式具备。”

    “老姑婆都是这样。”

    清心用手扪住胸口“到了几岁不结婚就升为老小姐?”

    “看一个人的心情,有时廿多岁就觉得苍老。”

    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已到深夜。

    清心还是放下辞职信。

    她退回一个月薪水给机关,可以即日离职。

    一定要走,而且要马上走,可见是何等厌恶。

    清心也有点节蓄,实在遇到难以招架的人与事,她也可以休息一段时间。

    看看情形再说吧。

    第二天,她一醒来就觉得左眼剧痛,一片红肿。

    看了医生才上班,她眼睛发炎,只得除下隐形镜片,戴回黑框眼镜。

    近千度近视,自己看着都觉好笑。

    谁会想到可能就是这一副眼镜救了她。

    一回到公司就发觉整个部门肃静。

    江总宣布“我来介绍给各位认识:这是你们未来上司人满珍小姐。”

    大家唯唯喏喏,发出一股嗡嗡声。

    那方女士打扮得过份华丽,俏皮点可以问她一句:去喝喜酒吗,老一脱的人总是太过隆重,不仅避重就轻。

    她一脸骄矜,逐个见过,忽然问:“谁是吴乃娟?”点名了。

    乃娟一怔,不得不站出来。

    鎗打出头鸟,她怎会知道有吴乃娟这个人?

    “是你?”

    上下打量,一点礼貌也无,根本不懂尊重,好似对下属说:今日你可落在我手中了。

    但是她看到的并非一个亮丽玲珑的女子。

    只见吴乃娟穿铁灰色套装,裙长过膝,配白衬衫与平跟鞋,只戴一只手表,直短发,还有,荚拼近千度啤酒瓶底般厚的眼镜。

    “这里是谁有一双洞悉人心的大眼睛?”

    乃娟轻声说:“是否江总?”

    “不,”有人说:“是指谢淑芬吧,她已离职。”

    那方女士点头说:“那么,这里的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啰。”

    大家讪笑。

    见过面,各人散去。

    乃娟托一托眼镜框,回房工作。

    饼片刻江总来敲门:“方小姐叫你一起午饭。”

    乃娟抬起头“我有事。”

    “你乖巧点可好?”

    “那并非我强项,我从不陪茶陪饭。”

    “我找不到人陪,两个人白板对死,说些甚幺?多糟糕。”

    乃娟大笑。

    江总叹气。

    乃娟取饼手袋“好,舍命陪君子。”

    江总如遇大赦。

    他们三个人到一间会所午餐,一顿饭时间,只得方女士一个人说话,从头带到尾。

    她也不觉有何不妥,天经地义如此,一人独白。

    江总偶然加插意见,被她斥责:“这种人有甚幺好提!”

    乃娟埋头苦吃。

    方女士问江总:“听说你退休后移民加拿大?”

    江总点点头“也轮到我钓鱼种花照顾外孙了。”

    “会习惯吗?”

    江总笑“我同你都是前朝出身,一双小脚放不大,不能像这一代人穿球鞋,跑得快。”

    方女士变色“是吗,卢健秋、许立群、庄斯展做得多好,步步高升。”

    “满珍,人家已学会七十二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她仰起头,露出一丝寂寥之意。

    “及时而退,未尝不是好事。”

    但是方女士只静了十来秒钟,忽然教训侍者,说咖啡不新鲜。

    午餐就此结束。

    方女士可会听取江总忠告?当然不,各人有各人际遇,江总子女已经成年,

    女儿快要生养,知道是双胞胎,不知多希望父母过去帮着照顾婴儿。

    方女士退到甚幺地方去?也只得继续坐在高薪位子上,委屈她了。

    她忽然问乃娟.“你近视那样深,为甚幺不用激光治疗?”

    乃娟据实答:“我怕盲。”

    “嗤,”方女士笑“胆小表。”

    乃娟也微笑。

    回到办公室,江总赞她:“表现优良。”

    乃娟说:“少年时受人冷淡最为生气,今日,巴不得无人看我,好让我舒服太平过日子。”

    江总说:“那样,大紫荆勋章就轮不到你了。”

    “我一贯守株待兔,命中有时终需有,命中无时莫强求。”

    “在方满珍面前又不见你如此牙尖嘴利。”

    乃娟大笑。

    “你的黑框眼镜别摘下来才好。”

    乃娟摇头“第一印象最重要,先入为主,深印脑海,以后,我怎样打扮都不妨了。”

    “鬼灵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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