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已经听到楼下一阵騒动,不为说一声“来了”马上套上线衫赶下楼去。
只见不劳夫妇已经在门口。她一抬头,看见不为,马上说“你也到了,可见还是女儿好。”
不为点点头。
不劳的丈夫是碧眼儿,姓艾历逊,祖上是威京人,即是今日挪威,已在美国住了三代。虽是洋人,在大学读中文说得一口好汉语,只不过有点文言腔,当下他用普通话说:“妹妹好,妈妈身体怎样,真叫人牵挂。”
不为说:“你先去看爸爸。”
那两个八九岁的混血男孩马上四处奔窜研究新大陆。
艾历逊是个好人,殷殷问道:“妈妈几时出院?”
不劳说:“换件衣服,马上去看她。”一边吩咐人把行李拎上楼。
“我要分两间房间,先到先得,迟者向隅,不为,你挪一挪,我要征用这两间。”
不为忙不迭说:“好好好。”
这一切都看在一个人的眼睛里,那个人不出声他是于忠艺。
不劳拍拍手“占美、威利,快去梳洗,我们要去探望婆婆。”
嘭一声,孩子们已打烂了一只青花瓷罐。不为阿姨同那两个小孩说:“将来公公婆婆会把这些财物留给你们,现在打烂将来没有,明白吗?”那两个男孩眨着眼一溜地跑开。
保姨笑“长得真漂亮。”
不劳咕哝:“我累得像个死人。”
“你一个人回来不就得了。”
不劳微笑“你晓得什么,这叫人多势众.他们一家进门,你就知道了。”他们,指的是大哥不虞一家。
不劳同不虞合不来。
不为说:“我挂住老妈,我先去看她,你们慢慢梳洗。”
保姨说:“我叫小于送你。”
“保姨,另外请一个司机,屋里人多,来来回回,忙不过来,你说是不是。”
“你讲得对,我马上去找人。”
不劳听说转过头来笑说:[这些钱,也都是留给我们的,今日花光光.明日就没有了。”
不为不去回话,叫了车去医院。
门一关上,不劳就冷“二十多岁人了,没做过一日工,全靠老妈救济,优哉悠哉,把公家钱花得七七八八。]
艾历逊说:“她是个作家。”
不劳说:“咄,我还是诗人呢?”转身上楼。她以为妹妹听不见。
可是不为忘了带手袋,又推门进去,刚刚听到姐姐这样说她。
不为涨红面孔。
她沉默。
不劳也说得对,什么叫作家?成了名,书畅销才叫作家,要不,够运拿国际著名大奖,也是作家,否则写作根本不是一项职业,也许她应该找一份正职。
不为收抬心情,陪妈妈聊天。
“妈妈,我可是最笨的一个?”
“五岁才说话。”
“兄姐都不与我玩。”
“年纪是差一截,大哥比你大十岁。本来,不打算再生你。”
“我有无给你带来欢笑?”
“有。小时我们叫你为为,你也叫我们喂喂,笑坏人。”
再过一会,不劳一家大军压境,不为只得撤退。
她买了一箱橘子回家,看到自己行李被扔在楼梯角。没赶她出门,是因为这究竟还是父母的家。
保姨走出来“我的房间让给你。”
不为按住她“我搬去朋友家。”
“怎么可以,你回来,也是为着见父母。”
“不怕,朝九晚五我在这里,吃完晚饭才回别处睡觉。”
“什么朋友?”保姨不放心。
不为笑“当然是猪朋狗友,损友表友,以及酒肉朋友。”
她打了几个电话。
她找到了老好翁戎,是大学里同学。
“翁,你那平可有地方供我暂住?”
“老规矩,房间按市价出租。”
“那当然。”不为已经很高兴。
“我需出差两个星期,你连客厅也可以用。”
不为又问:“有没有工作?”
“市面差,不好找工作,咦,你回流?”
“父母年迈”
“聪明,即将派彩,在身边多留一年半载,可取得理想回报,比买股票稳扎稳打。”
不为一怔。
她细细回味这话。
她自问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不劳拖大带小跋回来,霸住娘家。就多多少少不怀善意。
“你明早十时之后可到我公司来取锁匙,”
她说出地址“我今夜乘飞机走,不是我说你不为,你也该置业了。”
〔祝你顺风。”
翁戎说得对。
伍不为做漏了许多正常人该办的大事.找到理想职业,节蓄置业,挑选好对象,成家立室她把时间用到什么地方去了?年复一年,旅游观光,通欧洲跑,收集写作资料,藏在脑海,预备随时应用。她甚至为世界各国大城小市的火车站拍照留念,材料多得可出一本专集。
一个人的时间用在什么地方,是看得见的。这样疲懒,爱享乐,当然一事无成。母亲这支柱病了,不为寸惊觉时光飞逝,青春不再。
她坐在露台叹息。
女佣人提着水壶出来浇花,小于扶老人到露台做体操。幸亏老房子地方大,不为退到一边。
南国的棘杜鹃开得一栏杆都是,傍晚,桅子花的浓香被热气蒸了上来,香气扑鼻。
老人看看不为,不为走近微笑。
她握住老父的手。
她是家中最小的女儿,出生那年,父亲已经四十八岁。
老人凝视她长久,想叫她名字,终于记不得,但是,却没有什么遗憾,转头去看花。
那样精明的生意人,不为记得父亲每晚都在书房工作到深夜,私人电脑发明后他第一个学习运用,早十多年已经成为网友
现在,得由护理员喂他喝咖啡。
不为问:“仍然喜欢奶多糖多?”
小于点点头。
老人转过头来,发觉不为还在,有点高兴,朝她招手。不为过去蹲到父亲膝旁。
正想这样说:“爸,我不走了,我天天陪着你可好”听到门铃大响。
自露台看下去,只见门口黑压压站了一班人,他们抬起头来,大声叫:“不为,快来开门。”
原来是大哥大嫂到了,他们也带了孩子来。
同不劳刚相反.不虞只得两女。
不为连忙下楼去帮忙。
不虞一进门就问:“不劳到了没有?”
不为微微笑“比你早一点,已在医院里。”
不虞顿足。
他吩咐妻子:“快把行李搬上去。”
不为说:“我带你去看父亲。]
不虞却怪叫:“一共才四间房间,却被人占了两间,其余父母一人一间,我们一家四口住什么地方?”
[不过三两天,这样吧”
“谁说三两大?我们回流照顾父母,暂时不走了,我们住母亲的主卧室,家畅,”他唤妻子“四个人挤一挤。”
不为发呆,占了母亲的房间,母亲出院,又挪往什么地方?
她觉得不能再懦弱下去,不为提高声音说:“大哥,请你镇定一点。”
大嫂齐家畅冷笑一声,用流利英语说:“妹妹你有什么话说?你一日未嫁,一日姓伍,还有说话权利,我最不明白艾历逊太太为什么带着三位艾历逊先生也采霸占家产!”
齐家畅是美国旧金山出生的华人,她根本不会讲中文,可是一开起口来,又不像对中华文化没有了解:她完全掌握了华人重男轻女的思想重点。
她接着说:“我是大嫂,我有主张,把其中一间房间的行李捧出去,一人一间客房,怎可以占用母亲房间,妹妹,你睡客厅。”
她真是身体力行,马上把房里不劳的行李一手拎出,一脚踢落楼梯。那两只箱子嘭嘭嘭嘭滚下梯间。〔谁要说话找我来讲。”
不要说是不为,连保姨都呆住。不虞的大女儿听到巨响,受到惊吓,忽然哭泣。
不为连忙去照顾那女孩“小仍,到姑姑这边来。”那眉目清秀的女孩躲到不为怀中。
不为低声斥责:“吵什么。女儿都吓哭了。”
大嫂这才躲进房内用力关上门。
小仍有轻度智障,十三四岁,已经发育,乌亮头发,雪白面孔,可是智力永远像五六岁。
不为最痛惜这个侄女,几度不辞劳苦带她到欧洲旅行,为了这个,大哥大嫂给不为三分面子,否则,一起挨骂。
小仍的妹妹小行冷冷在一旁袖手旁观。
不为叫她:“小行,你也过来。”
小行很讽刺地说:“屋用好像只得为姨是正常人。”
不为说:“嘘”
小仍躲在为姨怀中静了下来。
小行说:“我不想跟来,我已满十二岁,不用保母,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妈说,吃粥吃饭就看这一次了,又说,人多势众。”
没想到不虞与不劳同时用上了这句成语。他们这两家已经好久没见面。上一次回来,艾历儿子占美及威利,叫了小仍一声“白痴”两家便交恶。
确是同胞生的兄妹,但是,当中夹着两个至亲密的外人,情况便不同了。两家已情同陌路。
不为听见保姨轻轻叹口气。保姨是母亲远房表妹,在伍家做管家已有三十多年,一直可惜伍家三兄妹不够和睦。
不为问大哥:“你不去医院?”
“明早再去。”
谤本不急。
他们一家回来,另有目的。
“肚子饿了,保姨,一会拿些精美小菜出来。”
看到父亲,只喊一声“爸”
又说:“小妹,爸的财经状况,你可了解?”
不为据实答:“我一无所知。”
不为觉得厌恶,躲进厨房。
只见保姨吩咐女佣:“有无姐妹?请来帮忙做收抬洗熨,现在屋子里一共十三个人。”
“不,”不为说:“刚刚一打,我明早搬出去。”
保姨看住她。
“我不争,父母还健在,争什么?”
保姨点点头。
不为问:“这十多人的开销,妈妈可有安排?”
“安排妥当,”保姨有点宽慰“你妈妈一直会得理家。]
不为这才放心。
〔你呢,你钱可够用?”
“我一直零零星星投稿,也赚到一点生活费。”
“不为,做作家这回事呢,不够牢靠,你不如找一份教书工作”
“我明白,多谢指教。”
不为同哈拉昆出版社通了一次话。“莉莉,我思想搞通了,你手头上有什么题材,我都愿意尝试。”
“为,你没事吧。”莉莉担心。
“我需要收入”
“谁不需要。”
“请把题材电邮给我。”
“我马上安排。”
一个人,就是这样逐公分逐公分放弃了理想与坚持的吧。老大了,还投亲靠友,真不是办法,总得靠自己双脚站起来。
不为用数码相机替小仍及小行拍照。
就在这个时候,大姑奶奶回来了。一进门就发觉自己的行李堆在楼梯口,查到原因,勃然大怒,一直吼上楼去论理。两个小女孩显得无奈,不为若无其事叫她们并排坐着合照。
门外传来不劳的咆吼声:“谁在我家放肆,我自出生便住在这里,你是谁?滚回运河街唐人埠杂货店去。”
艾历逊劝说:“算了,一家一间房。”
不虞的声音:“我也是这间屋子的主人。”
大嫂这样说:“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回来做什么?不虞是长于嫡孙,一切由他作主。”
不劳尖叫:“不为,你在哪里,你为什么一声不响?”
不为只得开门出去“在这里。”
不劳两只眼睛睁得老大,眼角吊到太阳穴,[你想置身度外?她对付了我,就来锄你,她这回可杀出唐人街了。”
不为放下相机把手指放到嘴边“嘘别吵着爸爸。”
不劳瞪看大哥大嫂。
大嫂哼地一声。
这时保姨若无其事在楼下叫:“吃饭了。”
众人一听,可不就是饥肠辘辘,尤其是占美及威利两个男孩子,呼啸一声,抢到饭桌边。保姨安排了大锅百叶结肉汤,石斑粟米鱼块,洋葱猪排这种最受孩子们欢迎的菜式。
不虞连忙夹菜“呵,有现成新鲜饭菜吃,真好。”
大嫂瞪他一眼。
在北美的家,人人饿了打开冰柜自行觅食,微波炉暖一暖,又是一餐。
两家人忽然不再争吵,一边吃一边“晤晤”声表示赞赏。
保姨笑嘻嘻捧出一大碟茄汁干煎明虾。香闻十里,众人气消,埋头苦吃,不再言语。
不为霸了两只大虾,剥了壳,夹在小仍碗里,又替小行盛汤。
大嫂仍然不甘心,哼了一声。她的两边嘴角高低不一样,平时不出声也像在赋嘴,一个人,过了三十岁,总得对自己相貌负责,不得再责怪父母,不为觉得大嫂应设法改良这张嘴。
这时,老父忽然走近,伸手指着百叶结,表示想吃,不为连忙站起来为他张罗。于忠艺接过碟子去喂他。
大家静了片刻,老人一走开,又如狂风扫落叶。
吃饱饭,人也不再烦躁。
两个男孩摸着肚子说:“真好吃,真好吃。”
小行也说:“从来没吃过那样好味道的猪排。”
不劳冷笑说:“我们家饭菜一直这样丰富。”
艾历逊问:“午饭也这样吃大菜?”
“中午多数吃面,或是饺子。”
“哗。”
吃完饭,大家散去,争房间事件,不了了之。
当晚,不为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半夜,有人啪一声开亮了灯。
不为吓一跳,睁大眼睛发觉是老父。
他摸进自己书房,轻轻坐下,静静地全神贯注玩拼图游戏。
不为靠在沙发上看看父亲,呵,他已经完完全全进入童真世界,忘却红尘所有烦恼。
是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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