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世情

白的胡子垂胸，常常沾染些粘稠的糨糊，在太阳底下发出微微的光。

    战事吃紧，飞机整日在天空乱窜，空袭警报频鸣。学校最终停课。无奈闲起来的老人，每日慢慢腾腾，慢慢腾腾地游走在学校里，默默地调理那里的一草一木，悉心无比。屡次警报响起，他竟头也不抬，仿佛永远都是狼来了，仿佛头顶上永远不会有鬼子的飞机盘桓、做恶。呆在学校二十几年，历经风雨无数，感情恁地酽酽。老人慨叹百无一用是书生。兵荒马乱，他唯有一门心思，誓与学校共存亡。他不听劝，即使校长亲自出面，他也不发一言，只轻轻地摇头，固执地不肯逃。

    每想至此，辛荑便无语凝噎，心隐隐作痛。她每次都是要逃的，重任在身，护卫着父母双亲和兄嫂的血脉、辛家之后，她往返隧道已有数次。兄嫂临行前的嘱托，如有千斤。隧道，还有隧道，可以将生命延续。鬼子的飞机多是集中地投完弹就乌秧秧地离去，人在隧道中最长也不过呆个把小时，还未有不适的感觉。

    不是每次都能安然无恙地来来往往。逃往隧道的路，虽不长，却也是一个坎，甚至是一劫。辛荑亲眼见过远处一个疯子在街上手足乱舞之时被炸弹击中的房屋压塌。有心，她却无力救他。那是第一次看到这样残酷的场面，她霎时间定住了，心里一阵痉挛。

    不知道下一颗炸弹扔向哪里，或许近在咫尺。她在一次次遽然响起的爆炸声，在人们此起彼伏的喊叫声中随人群涌动。四处的断壁残垣，双眼朦胧在房屋的齑粉中，和着泪。多难的国家，它的子民如今成了流民、难民。辛荑紧紧地抱着懂事的不哭不闹的小程仔，搀着父母，移向隧道。她并不知疲倦，求生欲望强烈。

    也许，也许还因了他吧。突然闪过的念头。辛荑觉得双颊微热，不由悄悄地四处打量，还好，隧道里，众人各自焦急地守侯着警报解除的铃声，并不曾有谁的眼神前来窥探。还是第一次，她单单想起了他。已经半月未曾获得叶飞的消息，随部队辗转作战的兄嫂也好久没有音信，辛荑更加惶惶。

    心绪明明不宁，却不便显露。兄嫂不在家，她便是指望的人。上有老，下有小，日子得过下去，在战争里艰难地却积极地过下去。程仔很乖，可他会他扑闪着黑茸茸的眼睛执着地问辛荑：姑姑，爹爹和娘什么时候回来。辛荑的鼻子倏地一酸，哽咽着告诉他很快的很快的，等他们把鬼子赶出去，就会回来了。程仔追问很快是多快，很快是多久。辛荑顿顿地隐忍，终于控制不了，哇地哭将出来。极度收敛了多日的情绪，一刻释放，收不住。

    “姑姑不哭，程仔惹姑姑伤心了。程仔给姑姑唱歌听好不好。”程仔吓了一跳，平日间很少这样子的姑姑吓了他一跳。他慌忙用小小的手拂却辛荑源源不绝的泪痕，自己也随着哭了起来。相依为命，一家子在的大人都说，倘若没有这孩子，日子不知更要难过多少。

    桃花开了，温塘公园里枝枝蔓蔓的嫩粉色，给人们暗淡的心绪涂抹了几许温暖清亮。嵌着琉璃瓦的围墙不复完整，那旧时的亭台水榭也已破落不堪。桃树，记载了多少儿时欢乐的老树，依旧在战火里孤傲地开着花。

    “记得当时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有一回并肩坐在桃树下，风在林梢，鸟儿在叫。我们不知怎么睡着了，梦里花落知多少。”

    细细地念叨，兀自在心底。叶飞，这个名字已然刻在心底，逾越兄妹，越发清晰地凸现为红尘之情。

    大家还都平安。过了一个年，接着一个。远方思念的亲人和心中所念之人都有飞鸿传书，虽然断断续续。程仔更见乖巧，能帮着辛荑操持家事，父母也越发地苍老。1943年的某天，日本鬼子调集大量空中兵力，对重庆城展开空袭。一架架日本飞机乌鸦一般，密集地低空飞行，对这个早已熟稔的目标进行地毯式狂轰滥炸。刹那间，火光冲天，浓烟四起，人人自危。照旧是那隧道，容得人，罩着事。

    辛荑一行脚力不快，待艰难地平安踱到隧道外延，里面早已聚满了人。他们于是在靠近隧道口的地方躲避。依照规矩，隧道门是要关闭的，一直到警报解除方可将一共三道的门打开。这次也是一样，辛荑面前的门吱吱呀呀地合上，最后只留下极狭小的一丝天空可以看见。接着是一重重锁的声音，喀嚓喀嚓，人便与世隔绝。

    天还微明的，不知过了多久，轰鸣声渐渐不闻。早就超过了平常躲避的时间。隧道深处突然有巨大的响动。是人声，嘈嘈杂杂的，仔细分辨，夹杂着男人的怒吼，小儿的啼闹和女人的哭。开始是一小撮人在晃动，接着是黑压压的人头铺天盖地冲向这边，人人拼命地往隧道口拥挤。万余人呼吸吐纳，里面的人已感不畅，大脑缺氧。生的欲望象着了魔，本能的求生愿望膨胀。不再管谁是谁，撕扯衣襟也好，推倒了人，看不到，顺便踩着挪步也好，只有死命地挤，方可有一线生机。

    一片鬼哭狼嚎。外边的人被挤得无奈，生存受胁迫，只好自发地连成一道道墙，同样拼命地抵住里面汹涌人潮的挤兑。其实，任是拥挤，能腾挪的，可以向外些，可以容身的地界也只差几步。辛荑的身形单薄，承受不住力，却仍拼了全身力气，隔离人墙，保护家人不至被挤散，踩到。她的头发凌乱，手臂上有了不知是谁的抓痕，四肢渐渐麻木，几乎失去了感觉。

    程仔看着几近疯了的人群，虽有些害怕，却认真地定了定，紧紧地依偎着姑姑。天缓缓地变暗，终于，里面慢慢地静了下来。有微弱的哭泣，大多是无力的呼吸声。仿佛经年，门终于被缓缓地打开。

    劫后余生的人们许久心悸，心情难平。那些平民的尸首堆成了堆，一个压一个，一车一车地推进了长江。据国民党官方统计，这次隧道事件900余人遇难，有人统计说是3000，也有推车的约莫能有4000。总之这是日本最后一次轰炸了，人们或许再也不必去那个寒碜的防空洞。半年后，有路过者说，每当途经那里，总会听到哭声。起初是混沌的，然后可以听到是很多人在一起幽幽地哭，声音凄凉，搀杂了大人哄孩子，吵孩子。令人不免后背一凛，周身发冷。

    1945年，日本投降。全城狂欢，重庆不眠夜。白天的城池惨不忍睹，夜里却层层叠叠的星星点点，明明暗暗，煞是好看。叶飞终于回来了。长风满衣，在城的高处，辛荑泪流满面，她准备明日便去重庆的南山，好好地看看他，只跟他，两个人单独地说说话。

    重庆史志真实地记录着：抗日时期，日本投弹1万多枚，房屋倒塌约2万间，中国人死伤逾万。

    史志还记载：在重庆南山，埋葬着抗日战争中为国捐躯的中国空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