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似曾相识剑影映痴心
“哥哥,就叫它心弦吧。”
三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它时,不觉一愣:与我对视时,它盯住别人他物的森冷幽凛的兽眸倏忽间慌乱渺茫,六神无主,仿佛情怯,仿佛缠绵,仿佛不甘。只是它意乱情迷的目光刹那间摄我魂魄动我心弦,于是我脱口而出给它取了名字。
“惜玉,”哥哥哧地笑出声来:“你把狼吓着了。”
只因当今沈国国母是家兄与我的姨母,大我两岁的世子扶鸾是我们两兄妹的表兄弟,遂吾兄惜珥受封留昌候,我亦受封懿昌郡主。我们兄妹俩个父母早亡,大我十岁的惜珥哥哥如父似母,将我扶养成人。
三年前瑞都斗兽之风甚盛,王候公子无不豢养豺熊虎豹,聚众斗兽,一赌输赢。惜珥本无意于斗兽之戏,只是贵族游戏,无从躲避。可哥哥一时又寻不到合意的猛兽凶虫,颇为踌躇。正在无计之时,候府来了一位鹤发童颜的长者,牵了一匹玄色雄狼献与哥哥。长者自称是瑞都以西百里处隐云山中修炼的真人,更说他手中的雄狼乃是天下无双的瑞兽,只有如哥哥这般的王室贵胄才配拥有。惜珥道谢收了那匹玄色雄狼,却并未把那位真人的话太放在心上。真人离开之后,我便给那匹狼取名心弦。谁知待哥哥把心弦带出与其他王室子弟豢养的猛兽角斗时,它竟所向披靡无往不利,没有半年功夫,哥哥赢了多少次千金赌资不说,瑞都所有王候公子伺养的用于角斗的豺熊虎豹无不死于心弦的獠牙利爪之下。更兼坊间传说心弦乃为仙人所赠,身怀仙气,寻常走兽断是无可与之匹敌。自那时起,瑞都再无人斗兽,心弦也就不用再与其它猛兽相搏了。
心弦真是一匹举世无双的猛兽,锋利瘆人杀人嗜血的眸光,走兽特有的阴森冰冷令人战栗的通身戾气,都令候府的仆从不太敢接近它,就连给它喂食,仆从们都战战兢兢。可是不知何故,我从第一次见到心弦时,就不曾害怕过它。倒是每每心弦与我目光相对时,它的眸光便立刻温软柔暖下来,仿佛对我依恋万分,却又无可奈何。
自从心弦不必再出府其它猛兽角斗之后,我便把它领到我的居处储珍苑抚养。惜珥不反对我抚养心弦,其实他本来万事依我,更何况王室的公子小姐豢养奇禽猛兽作宠物本不是奇事:前几日世子扶鸾的妹妹承禧公主倚鸾还牵了头白额虎招摇过市,我将一匹狼当猫养也就不足为奇了。
每日我给心弦喂食喂水,为心弦洗浴、梳理毛发。心弦健壮结实,没有半丝杂色的玄黑毛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有时带它在院子里晒太阳,我竟依偎在它身上打起瞌睡来,恍惚间觉得它扭过头来,用温润的舌轻舔我的面颊,我却又仿佛梦见被一位俊朗公子轻吻着。醒来我便宠溺地扬起手来抚摸心弦,我的手指抚过它结实彪悍的脖颈脊背胸腹,它的身躯便受惊般微微悸动,似乎情怯,似乎隐忍,似乎无奈。我实在忍不住,轻笑起来,一把揽住心弦的脖颈,将轻风细雨吹进它的耳朵:“你又不是少年郎,难道还害羞么?”一言出口,心弦倏地扭过头来盯住我,满目愤怒。我一怔,一时松了手,望着心弦不知所措。心弦仿佛觉查出我的骤然惊惧,它刹那间更加惊惧地扭回头去,瘫软在我身前。正无所适从间,我突然听到侍女小怜在我身后笑道:“姑娘不怕狼么?”我便头也不回地答道:“没看出来么?狼怕我!”
在抚养心弦之前我很少单独出门。惜珥总说天下皆知沈国懿昌郡主惜玉拥倾国倾城之姿,携楚楚媚人之态,若放我单独在外抛头露面,颇是令人放心不下。我倒觉得除了自己的姿容以外,还令大家放心不下的是我的另一个身份:我与世子扶鸾自幼便有婚约,我是扶鸾的未婚妻。世子的未婚妻若总在外招摇,兄长姨母和扶鸾自然是放心不下。
据说扶鸾两三岁时就有高人隐士提点姨母:世子日后若能得表妹惜玉为妻,必能家和邦兴国泰民安。若扶鸾不能娶惜玉为妻,届时世子恐有性命之忧。而我年幼时,哥哥惜珥也得高人指点,说是令妹不可早嫁,十六岁时她自会遇到真命夫婿。若哥哥将我早嫁,只怕十六岁上我还是会与命中之人相遇,之后难免有殉情之事。两厢权衡,惜珥决定待我十六岁时再将我嫁与扶鸾。
但是我自己对这桩婚事却从来未曾上心。其实我和扶鸾还是很熟悉的,多年来我每次去王后所居的凤仪宫给姨母请安时,扶鸾几乎每每在场。扶鸾也常来留昌候府与哥哥切磋箭法,每次来也少不得与我相见。扶鸾的射箭之术堪称一绝,百步穿阳之功无人能敌。他总和惜珥开玩笑说自己好像生下来就会射箭,他若是一个猎户的话,肯定每日都能射杀禽兽,丰衣足食。纵然和扶鸾相熟,我却一直感觉他只是我的朋友,从未动心于他。更兼他近年来已有两位侧妃数位侍妾,我便更不觉得他会是可以终生与我相亲相爱之人。
心弦来候府两年的时候我十五岁,因有心弦作伴,我的胆色也壮了起来,有时便领着心弦走出候府,到坊间闲逛。惜珥见心弦在我左右,便也没太阻拦我出府游玩。毕竟总囿于候府,对于我来说是太闷了,更何况心弦名满意瑞都,有这般猛兽作我的保镖,想来不会有人敢轻易冒犯。
可我还是太大意了,有一次出行我未换男装,郡主的笄环珰佩也未除尽。我只带着心弦穿街过巷,看着坊间的热闹与清静,不知不觉走到了一处寂静巷陌。这条小巷太寂静了,仿佛我们周围的一切都变得鸦雀无声。我突然觉得身后寒气森森,还未反应过来,只见七八个蒙面歹人从后方向我们包抄过来,为首的那个万分轻浮地向我说到:“小娘子,是先给人呢,还是先散财?”他话音未落,只听心弦长啸一声,飞身上前咬断了那人的脖颈。紧接着心弦又朝另一个歹人扑去,余下的歹人大呼不好,想上前救下身陷狼口之人,却哪里能得手?心弦扑闪翻腾咆哮嘶嚎掀起的兽风,早把那几个歹人扫翻在地。却有一个不知死的鬼,趁着心弦和其他歹人搏斗,向心弦滚了两滚,凑近时他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柄短剑,在我“心弦小心”的惊呼中,一剑刺入心弦的左肋。只听心弦一声长嚎,扭过头来一口咬入那持剑人的头颅,那人当场毙命。余下的歹人见一阵风功夫已有三人丧生,便再不与心弦搏斗,四散奔逃。心弦并未再追赶歹人,只是回头望向我,我连滚带爬地靠近它,眼见它左肋下的鲜血滴滴答答落在地上,我语无伦次地问它:“心弦,你,你怎样了?”它只是关切地望向我,我刹那间才想起来,心弦不会说话。心弦勉强支撑了一会儿,待我伸手摸到它时,它便轰的一声跌倒在地。这时我全然乱了方寸,只听自己声嘶力竭一声尖叫:“救命!”
心弦被抬回候府后,我立刻让哥哥把全府的人医兽医都请来了。大夫们给心弦处理伤口上药包扎以后,一位为首的医生对我说虽然心弦的伤势严重,却不至于致命,只要按时换药,再休养一段时日自会康复。
话虽这么说,我却仍然放心不下。心弦受伤当日不吃不喝,我守在它身边干着急却没办法。第二天,它能喝一点水了,我便拿一只玛瑙碗给它一口一口地喂水。到了第三日,心弦便能略略进食。那天我抚着心弦身上的被包扎的伤口对它说:“以后我会小心的,再不能让你身陷险境!”心弦仿佛能听懂我的意思,它平静地向我望来,我心里却颇不踏实,就好似自己说的这句话难以实现一般。
心弦恢复得很快,不几日它就行动如常了。只是它左肋上留下了一道伤疤,大夫们也无法轻易除去。每看到心弦身上赫然在目的疤痕,我都觉得心中一绞,不知是心疼还是后怕。
自此我对心弦的照顾更加精细,生怕它过得不有够舒服。我每一餐的膳食里都会有几道点心,我便将各样点心分捡出来,持着银箸一口一口喂给心弦。每至此时心弦都好像幸福万分,将我喂给它的点心全部吃净。小怜笑我太宠着心弦,我却只将她的话当作耳旁风,坚持把我喜欢的点心喂给心弦。就这样过了些时日,我竟发现心弦很偏爱一品唤作芙蓉盏的蒸制点心,于是常吩咐厨房制作这款点心送来。
二、云屏灯影相识更相期
我十六岁生日那天候府里热闹非常,惜珥说我年内就是世子妃了,这是他为我操办的最后一个生日,一定要热闹些。于是候府里的宴会歌舞从中午排到晚上,自王后、公主到各府诰命夫人、郡主皆送来了寿礼,更有许多夫人小姐亲自登门道贺。我一大早便赶去前厅应酬,一边感叹世子妃的号召力,一边忽然觉得莫名的辛酸寂寞涌上心头。其实我也明白自己烦恼的原因,扶鸾并不是我的心上人,可是我不但得嫁给他,还要面对他那一干侧妃侍妾,想起以后的人生来我便觉得疲累万分。
晚宴时只觉身畔多了一个,只听那个人轻问我:“都快嫁给我了,还有什么不如意的?”
我怔了怔,答向扶鸾:“我也不知道。”
其实我的心里在说:我不爱你。可是,我知道这句话说出来也没有用处。
扶鸾又向我耳语:“莫不是吃醋了?我身边确有几个女人,可你见过哪位国君世子只有一位夫人?我也不得不依礼行事。”
我真不是嫉妒,我不爱的人有别的女人,于我来说并不是一件五内俱焚事情。只是我不得不嫁给他,还得接受他的生活着实令人烦恼。另外,他说自己多纳妾室是为了合于礼法,更让我不敢恭维。不过,扶鸾倒也没说错,和他这样身份的公子谈专情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扶鸾见我不作声,便又接着说下去:“你看你哥哥嫂嫂那般恩爱,却也没少了如夫人。”
我默然。我嫂嫂紫玥系出名门,与哥哥成亲以前是许国郡主。她貌美性柔,嫁过门来与惜珥琴瑟和谐伉俪情深。紫玥不但美丽,而且极贤惠,过门以后到底为哥哥挑选了两位侍妾,惜珥也未曾拒绝。这便是王公贵族的礼法吧。
扶鸾见我还没回过神来,便又对我说下去:“无论有多少女人,横竖我只爱你一个,你又是世子妃,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可是我就是不想当世子妃。
我实在没心情再听扶鸾解释下去,只将玉液琼浆一次次送入口中。扶鸾知我擅饮,所以也并未阻拦我喝下去。只是那日可能是日间应酬得太累了,我喝了几杯便觉得头晕目眩。觉出不好,我便欲起身离席,却不想站起身形时竟支持不住,一头向地上栽去。又觉得扶鸾一手将我捞起来,接着便听见惜珥急步过来,吩咐小怜小颦等一干侍女将我送回储珍苑。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觉得喉间干渴,我强撑着睁开睡眼半坐起来,刚想呼唤小怜,突然看见屋里灯火半明,在对面的紫檀嵌镶琉璃几案旁边的锦垫上,竟坐着一位公子!我瞬间哆嗦了一下,抬手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过去:没错,确是一个年轻男人坐在我对面!他身材伟岸结实,头束墨玉冠身着玄丝袍,腰间的皂带上扣着乌玉兽首犀比。他甚是英俊,只是通身凌厉凛冽之气太重,乍看了只让人打一个寒战。可偏偏与我对上眼光时,他的目光倏然慌乱渺茫温存柔软下来。我心头骤然一凛,这是一双我熟悉的眼睛!
沉了沉心绪,我还是开口问道:“公子是”
他喉头动了动,却没能立刻出声。顿了顿,他才一字一句地对我说道:“惜玉,从见你第一面起,我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三年来,我每个白天都想夜间化出人形,对你道出心迹,可是每个晚上又把自己生生拦住,想着我不能打扰你的生活。”
我不禁又打了一个哆嗦。
他继续说:“我今天一直等着你的芙蓉盏,可你这生辰的排场太大了些,日间竟没有回来看看我。晚上才见你被人扶回来,可我看你醉得厉害,实在忍不住过来看你。你不开心么?”
我差点儿一头栽向地面,但最终还是稳住了自己。定了定神,我仍然不敢相信眼前人的身份。
“你到底是谁,”我一字一顿道:“还需我亲眼亲手验过才能相信。”
我勉强从提花叠席上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跑到他身前,哆哆嗦嗦伸出手去,解了他的外袍又解开他的中衣,向他的左胁上望去:一道疤痕赫然在目!这道伤疤我识得!不管它在人身上还是在兽身上我都识得!我已管不了自己哆嗦得厉害,继续伸出手去,顺着他的脖颈摸到脊背再摸到胸腹,这般结实彪悍的身躯我也识得!不管他是人是兽我都识得!
我只觉头顶轰然一个闷雷,身体在他身前僵住了。这怎么可能?我那瑞兽心弦怎么可能化作一位公子与我相对?正在我思付之时,只听那公子轻唤了一声:“惜玉”我猛醒过来,忽然意识到深更半夜,自己扒开一个男人的中衣甚是不成体统。我便又慌里慌张哆哆嗦嗦去为他整理衣衫,只是太紧张了,双手不听使唤,竟扣不上他腰间的乌玉犀比。
正在慌乱之际,只听头顶上的人轻笑一声:“惜玉,还是我自己来吧。”我又一次猛醒过来,松开手三步并作两步退回席榻,直棱棱地坐下身去,盯着他把衣衫整理好。
把自己怦然的心跳压了又压,我向他缓缓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他一字一句向我道来,声音沉着浑厚而有磁性,却带着些无以名状的幽深伤感:三百年前心弦还是一匹幼狼的时候,他的母亲被一个猎户追杀,身中数箭而亡,心弦自己也身受重伤。偏巧这时隐云山的灵乙真人路过,便将心弦带到他修炼的竹林里,为他疗伤,指点他修炼。心弦修炼很刻苦,这些年已经能在夜间化出人形。可三年前灵乙真人要带心弦下山,说他命中注定要经历一场劫难,在此劫中心弦若能不动心不动情,就能平安度劫,再修炼三百年,就可得道成仙;若心弦情念不除,尘缘不了,他便不是修仙的材料,会在此番劫难中粉身碎骨,三百年后只能转世成人。
“惜玉,”心弦铿锵说道:“自从我见了你,就知道自己在劫难逃。若能与你相伴,便是粉身碎骨,我也不后悔!”
我一怔,不知自己该如何答复。同时一开始的震惊早已不知所终,我只觉得对坐在对面锦垫上的人异常熟悉,仿佛我们之间没有半丝陌生感。
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是一惊:往常夜间即便是我咳嗽一两声,小怜小颦她们也会跑来服侍我,怎么今夜心玄化出人形从容与我相对,竟没有一个侍女来看看?我又迅速站起身形,踉踉跄跄绕过九叠云母屏风,向外间看去:只见小怜小颦竟熟睡在叠席上,好像近旁的声音根本没法使她们清醒。
我又回到里间向心弦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心弦的嘴角向上勾了勾,冷煞沉重之气扫去不少:“这三百年来,师傅不曾教过我任何决法,却在临送我下山时,教了我一道瞌睡决,还告诉我只能在夜间化出人形后对女眷捏此决法。那时我真不知道师傅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现在我才明白,原来这道瞌睡决是对付你的侍女的。”
他面部表情柔和,眉目英俊,身材魁梧,竟比惜珥扶鸾他们更俊朗几分。他关切地望向我时,我只觉自己心神一乱,两颊竟然作烧。他仿佛很想接近我,却怕我被惊到,所以还是那样远远地坐在紫檀嵌镶琉璃几案旁边的锦垫上。
又是一阵沉默。我便坐在叠席上对他开口:“那咱们聊天吧。”
“”“那就我说吧。”
“”也不知说了多久,我困倦得实在支持不住,便倒在锦被里沉沉睡去。恍惚间觉得有一双大手帮我盖好被衾,又好像有人小心地俯下身来,我只觉额上一暖,似有一枚吻种在我的眉间。
三、深结情种堪堪两心同
自此心弦夜夜化出人形与我相伴,他并不与我亲近,只是每夜坐在几案旁,目不转睛地望着我,听我说话。有时他也提起他的师傅他的母亲和他这几百年的修炼经历。
有一次心弦问我:“惜玉,你愿意自己给我蒸芙蓉盏么?”我便笑出声来:“你见过哪位郡主自己下厨的?不过我知道你喜欢吃那道点心,我让厨房日日送来便是。”我忽然看见心弦的眼睛暗了暗,漆黑的眼睫一闪,似有一抹失望闪过,幽深绵远。
还有的时候,我们两个都找不到话说,于是我俩就那么静静地相对而坐。半明的灯火中,他与生俱来的威煞戾气仿佛熔化得无影无踪。我只见他那么专注温存地望着我,隔着几步远,我却好似听得见他如鼓点般的怦然心跳。每每我睡去的时候,总觉得额上眉心一阵温润
就这么过了一个多月,原来的岑寂长夜对于我来说再不寂寞漫长。这一个多月的夜晚和白天,都有无尽的温暖向我围拢过来,细细密密,切切绵绵。无论心弦是人是兽,他都已成为我生命中不得或缺的一部分。
这一日惜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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