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点点滴滴

    忘记了哪一天，一个大女孩粗鲁地掀开我的头发，在我后脖腰上发现了一个深坑，她立即幸灾乐祸地宣布：“她很谗。”这是孩子社会的法则，大家都认为后脖腰有坑的小孩很谗。

    那以后我一直不能忘记羞愧难挡的心情。小时候我一点都不谗，却很小家子气，秋天的橘子又新鲜又漂亮，每每吃完之后都会被我天天翻动着小心晒干，然后拿旧信封装好变硬的橘子皮，捧上，一路闻着从袋子里逃逸出来的芳香，到中药店。

    中药店是间又大，又暗，又高，又旧的中式房子，一走进去，就落到各种各样中药混在一块的辛辣干燥，但是很香的气味里，很多的甜、酸、苦、辣混在一块，竟演绎出那样的一种清香。在半明半暗的房子深处，有许多精巧不过的抽屉，上面贴着红纸，红纸上用正楷写着药名。柜台旁有张太师椅，坐在上面，感觉就像财主。越过柜台，能看到抽屉上的黄铜把手黯淡的闪光，时常我会觉得那里面有许多熟悉但又莫名的旧秘密，似乎只要轻轻一拉，就会惊异地叫：“原来是你啊！”但那又隔得那样遥远。

    店里只有一扇窗，不知多少年的风吹日晒，木窗变得很白，在凹陷下去的地方却留着很好的桐漆。在太师椅上仰望天空，心重重地沉下去，那样的一种说不出没有怨的忧愁。太师椅很旧了，异常光滑细腻，抚摸它时，总惊讶于木头会这样老，这样硬，却很豪华，这样的充满了破落陈旧的哀愁和沉默的记忆。

    中药店的老头捧着我的橘子皮到后台去，垂着肩往前快走的样子，实在像极了童话中的灰衣人，他的身上渗出了中药一样干燥的芳香和一种死了之后才有的神秘。我跟在他身后，真想轻轻摸一下他的后背，就像摸我家的一位亲人。柜台后的旧地板，发出吱吱的声响，仔细闻闻，果然在中药的清香里还有那股住熟了的老房子才有的混合气味。

    出了中药店，街上太阳灿烂依旧。我把装橘子皮的旧信封做成一个纸球，然后放在地上猛踩一脚，它“砰”地一声爆开，散出一点橘子皮的香味来。

    那股清新的橘子皮香味至今仍弥漫在空气中，经过岁月的洗涤，竟同样渗出了中药般干燥的芳香和一种死亡的神秘，久久，使我对于死亡不但不害怕，竟然演绎成一种亲切甚至怀念的情感，一如外公的死亡。

    对于外公的死，我仿佛陷于梦境般的画面组合。陪着母亲守夜的那些晚上，我甚至感觉不到死亡的气息，只惊叹于如此熟悉的场景的发生，一个小细节，一个眼神，一句不经意的话语，如电影闪回般在脑海中掠过，我不禁脱口而出：“妈，外公是不是已经死过一次了？”如此大不敬的话不可避免地遭来了妈的一顿骂，但她只当是童言无忌而不再放在心上。然而疑问一直存在心底，不曾离去，也无人解答，因为外公一直未入我的梦境。到现在，我也毫无悲伤之情可言。外公带着小时侯的我去山上捡松果，我挣脱了外公的手，一个人快乐地找松果，不亦乐乎，只是遗忘了时间。而我知道外公就在周围看着我，只要我愿意回头找上一找，我就能看到他。只是我一直没有回头找，只是那个遗忘了时间的小女孩一直快乐在她的记忆里。清明时节，每每站在外公家后山的黄土岗上，就想起了史铁生，他这样说道：“宇宙以其不息的欲望将一个歌舞炼成永恒。”

    夜深人静时，当夜的芬芳伴着老房子的气味向我袭来时，一些零散的片段就会在眼前滑过，一如蜻蜓点水，风吹过，无迹无痕。有池塘石阶上小孩戏水的影子，有垂柳下鱼儿游玩的影子，有远处走来死去亲人的影子，有个穿着碎花棉袄的小女孩正抱着手炉站在门口看雪，那个小女孩就是我。

    记得是哪一年，雪下得正大，待到向晚时分，积雪已经很厚了，我只和阿娘待在家里。悄然的北风，黯然的彤云，炉火还温着，灯却没有上来。大门关着，只开一扇侧门，整个弄堂都静悄悄的，除了木炭被炉火烤得“噼噼啪啪”响。我穿着厚棉袄，手里捧着小手炉，看看哧哧冒火的炉火，又望望灰蒙蒙的天。

    在这样的冬日黄昏“可勾惹人的迟暮之感，也可引发人的纯净之思”在那时，老房子前面是一大片田野，斜斜地横躺在小河的一侧，显得很空旷。当雪还不是很厚，只铺了薄薄一层时，和着那棕榈色的泥土，显得更加成熟。北风时时吹下一阵雪珠，蒙络那一切，正如疏朗靡蒙的银雾，清旷滢明的田野。小河的另一侧是树林，是那种不高不矮、不疏不密的黄土岗，被素雪装成册页，累累的坟，弯弯的路，枝枝丫丫的树，高高低低的灌木丛。远处的群山被笼罩在雪珠纷飞的银雾里，早已朦朦胧胧

    真是好一幅水墨山水：微雪寒村里的冬霖，再洒上一层细得如粉一般的白雪，加上一层淡得几乎不成墨的背景

    每每回想起这些片段，心地会自然沉淀下去，一瞬间，四夜无声，犬吠微闻，寒风隐去，只剩下草草营巢，沙沙作响的黄叶。抬眼极望，是那无止境的天空，一色的子夜蓝。

    我们的生活中有许多是我们无能为力，无法把握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我们经历，是不幸也是幸运。我们“只是偶然出现在我们注定要消失的地方”或许，我们“只是偶然消失在我们注定要出现的地方”只要依然呼吸，我仍然会怀念一切逝去的美好，在心灵不设防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