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温幼蓉抬抬手,“起来吧。”
所有人齐齐起身,垂首而立。
温幼蓉自嘲道:“先时是我将姑姑赶走,这次要自打嘴巴了。”
恪姑姑神色肃穆:“老奴侍奉少主,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众人齐道:“甘愿随少主出生入死,壮我祁族!”
温幼蓉回头,冲着坐在首座的男人淡淡一笑。
……
“你又要入山?”郑芸菡看着重新开始收拾的温幼蓉,心里挤满担忧。
温幼蓉换了衣服出来,对她笑道:“玢郡王还在山里,不把他捞出来,你哥哥怎么办?”
郑芸菡呼吸急促:“我与你一起!”
“你?”温幼蓉笑出声来,“你大概忘了,是我将你从那座山救出来的。”
“非去不可?”
温幼蓉转过护腕,敛去笑意:“非去不可。”
郑芸菡正欲说什么,忽见门口站了个人。
她出门一看,果然是二哥。
郑煜澄对她笑笑,郑芸菡到了嘴边的话又压住,带着真儿善儿离开。
郑煜澄进来时,合上了门,转过身静静地看着她,并不说话。
温幼蓉理好着装,走到他面前,脸上漾着笑:“上次我只带温禄等人,这次有我山部水部精锐,兴许会比上次更快。”
她微微仰头看着他:“我总觉得那人来的古怪,你留心些。还有喔,你得想法子狠狠参这愚蠢郡王一本,叫朝中知道他都干了哪些不是人干的事儿,他遭逢意外纯属自作自受,我将他捞出来,即便混不了大功,与他来说也是实打实的救命之恩,说不定能叫他消停一阵子……”
她忽然伸出双手,捧住男人的脸,十指轻轻挤压:“和上次不一样的是,这一次,十成,全都是你的。”
救人的功,任职的功,你应得的,谁都别想抢!
少女眼中灵光闪烁,仿佛是将那个冷厉的模样压下去,又放出了稚嫩的那一个。
郑煜澄眸光轻动,嗅到一股幽香,一如那日深夜小巷中的味道,曾经,她借着醉意萌态百出,而今,无需借住任何东西,她已最动人心,郑煜澄忽然搂住她的腰,轻轻捏着她的下巴。
男人的气息铺天盖地的压下来,温幼蓉僵了一瞬,并未躲开。
郑煜澄也没有再动作。
两人隔得很近,呼吸交融。
郑煜澄松开她的下巴,双手都落在她的腰后。
温幼蓉扯扯嘴角:“你……总不至于是在担心我吧。”
郑煜澄低声道:“没什么好担心的。”
温幼蓉心道,话是没错,就是听着不太痛快。
却听他说:“这一次,我与你同去。”
……
郑煜澄说出要同行时,温幼蓉第一个反应是不可以,第二反应是,芸菡也不会同意。
但郑煜澄是认真的。他既要入山,少不得与郑芸菡做一番交代。
温幼蓉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之前做过的梦。
气呼呼的少女指着她,控诉她抢走自己的哥哥。
粽山出意外时,她比谁都害怕难过,没有道理在这时候放兄长随她入山。
她没随郑煜澄一起去郑芸菡房里,只在院外一处回廊下坐等,双手交叠垫在脑后,一条腿踩着回廊边的座板,背靠廊柱,仰头看着碧蓝如洗的天,心中无端略过许多画面,过去的,现在的,祁族中的,还有刺史府的,最后,她想到那日黄昏的红色纸蜻蜓和夜里的荧光纸蜻蜓。
那些不愉快的过去其实从未消散,一直存在心底,但随着一层又一层崭新且愉快的记忆叠加,那些过去开始失去利刃,不再有伤到她的能力,这些愉快地记忆修复了她的睡意,填充了整颗心。
有些事情,她只是不曾经历,觉得羡慕;体验一下,就会很开心。
但不想掠夺。
行吧。她在心中想好了一百种应对小哭包抱着哥哥大腿难过的场景。
哄嘛,往死里哄,哪怕把郑煜澄捆着关在刺史府也不让他出门。
她以后要去长安找他们的,不能在这种事上闹矛盾,她自己带人去,还能死在山里不成。
刚刚想好,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还没回头,手腕被人捉住,郑芸菡急匆匆道:“你怎么还坐在这里,二哥已经去收拾啦。”
温幼蓉整个儿愣住,任由她拉着小跑回房,看她熟练地抽出包袱皮,帮她收拾行装。末了,又从自己带来的存货里,掏出最后一份肉干和果脯,郑重的放进小包袱。
温幼蓉忽然按住她的手:“你干什么?”
少女眨眨眼,“二哥不是要和你一起进山吗?我帮你收拾一下呀。营救郡王刻不容缓,已经耽误好几日,再耽误,就真得进山给他收尸了。”
温幼蓉好半天没说话。
她都想好怎么哄,这人怎么不按照套路来。
这不像她。
“你不担心他吗?若是像粽山出意外那样危险,你也不怕?”她点明扼要。
少女故作轻松的眼神终究露出破绽,但很快又笑着压下去,眉眼明媚:“你不想二哥与你同行?”
温幼蓉摇头:“不想。”
郑芸菡眸光轻动,露出几分认真:“二哥想。”
温幼蓉定在原地,原本准备的哄逗招数悉数作废。
收拾东西的少女动作一顿,回过头时,是一副“儿大不由娘”的无奈表情:“二哥已经是个成熟的二哥,总有自己的想法。我是担心他,但也不能因为我担心,就拘着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
温幼蓉握住她的手腕,起誓一般:“我不会让他出事。”
郑芸菡回她一个笑:“他也不会让你出事。”
温幼蓉看着她的笑,心念一动:“菡菡,若此次入山,我尚缺一个可信的帮手,你可愿意。”
她眼底忧思尽散,竟激动起来:“你说!”
温幼蓉难得郑重:“只是个以防万一的准备,也是我心底存的疑,未必用得上。”
郑芸菡毫不犹豫:“即便只是以保万全的准备,我也愿意,你尽管说!”
……
郑煜澄回院子的路上,竟被一身男装打扮的召慈拦住。
召慈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声音微颤:“大人可否带我同行?”她深怕郑煜澄拒绝:“我可以带着家中护卫,绝对不给大人添麻烦,只要能找到郡王,郡守府一定竭力相助。”
郑煜澄眸色微凉,嘴角轻挑:“召姑娘是怕郡王真的殒命山中,将山道图交给他的你,便成了间接的凶手,是不是?”
召慈脸上的血色彻底没了,面前的男人第一次让她感到恐惧:“我……”
郑煜澄越过她:“你与郡王的事,与本官无关,至于能不能救出郡王,得看他的命数。”
召慈浑身发抖,又怕又慌。
那日小聚后,她自觉受奇耻大辱,即便对郑煜澄在有兴趣,对怀章王再好奇,也再不会放低姿态去讨好半分。
可她不服,她召慈何曾在男人面前这样受挫过,思来想去,不由得将目光放在了玢郡王身上。
玢郡王是太子的亲舅舅,皇后娘娘的亲兄弟。她希望打通玢郡王这条线,求玢郡王为她拉上太子这条线。
郑煜澄是太子亲自委派,怀章王也对太子鞠躬尽瘁,若她能成太子的女人,这两个男人都要在她面前低头,一旦她入东宫,今日之耻必要回报!
她近来十分低调,在刺史府中安了眼线。那日郑煜澄与温家姑娘在厅中嬉闹,一时兴起竟直接去了后院,将山道图留在厅内。
她盗来图献给郡王,他果然大悦,认了她的功劳,连夜带人去山上,谁曾想……
召慈在极度恐惧中,终于生出疑惑来。
郑煜澄,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她忽然怕极了,怕郡王活着,回来了找她的麻烦,更怕郡王死了,会直接要她们全家陪葬……
……
有郑芸菡帮着收拾,温幼蓉很快整装完毕,出门去找郑煜澄,刚走到他的院门口,就瞧见付雯玉倚着白墙,眉心紧拧,藏了很多心事的样子。
“站这里干什么?”温幼蓉大方走过去。
付雯玉抬头,又是那种复杂的神情。
温幼蓉笑起来,她伸手比划了一下两人的身高:“是不是忽然觉得,我变高了许多?”
付雯玉一怔,听懂了。
那群黝黑青年刚来时,她以为他们是同村人,还与温幼蓉说了些现在想起都恨不得勒死自己的话。
付雯玉赶紧见礼:“不知姑娘是镇江女侯之女,之前多有冒犯,言语有失偏颇,望姑娘见谅。”
曹方瑞带人闯入议事厅时,付雯玉闻声赶去,听到那些对郑大人莫须有的污蔑,心中十分气恼,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
然后,温幼蓉带着人闯了过来,先将曹将军的人打趴下,又夺回主动权。她站在黑压压一群人面前接受叩拜时面不改色,回头间,却能旁若无人的对着首座的男人嫣然一笑。
她竟看懂了那笑,是她对那男人的守护与温柔。
付雯玉终于知道自己之前有多傻。她怎么会将这样的人和自己比成一类?
温幼蓉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记得付姑娘曾说过一句话——‘出身高贵者,跪着都比出身低微者要高上许多’。姑娘那日看我,与今日看我,是否一样?”
付雯玉一怔,无法开口。
当然不一样,那时,她在别人眼中只是个乡下来的,巴结侯府的表亲,如今,她是镇守一方,大齐唯一女侯的嫡女。
温幼蓉低笑:“那时我心中存着些想不通的困扰,姑娘这句话令我颇有所感,之后种种境遇,终令往事释怀。权当我多事,今日也与姑娘说一句——人心皆有准则,一旦这准则出了岔子,便会影响人心判断;好比姑娘断定一个人高低贵贱的准则,让你误判了旁人,也禁锢了自己。”
付雯玉浑身一震,诧异的望向面前的少女。
温幼蓉冲她笑笑,“若你找郑大人有话说,我就先不打扰了。”说着转身要走。
付雯玉忽然追了几步,大声道:“可你是女侯之女!若无这个身份,又岂能碰到那明月!”
温幼蓉站定,回头看她。
付雯玉双目泛红:“姑娘带人闯入议事厅,大杀四方好不威风,连大人也对姑娘刮目相看,若无这个身份,你如何做到这些?也正因没有这个身份,所以我只能心有余力不足。”
温幼蓉笑出声来,对她的话毫无触动:“那就可惜了。”
付雯玉怔愣:“什么?”
温幼蓉:“我不做女侯之女很久,若他看上这个,恐怕得失去我了。”
付雯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却发现温幼蓉眼神微偏,落在她身后。
付雯玉心头一紧,下意识回头。
郑煜澄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慢步走到温幼蓉身边站定,回身对付雯玉轻轻颔首:“付姑娘。”
付雯玉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一面。
男人换下了隽雅文秀的锦袍,换上翻领窄袖的玄黑胡服,衬得肩宽腰窄,瘦而不弱,裹在长裤与马靴中的一双腿笔直结实,肤色净白。他不再如往常那般温厚带笑,清俊的脸上平和淡然,周身却多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冷冽。
站在他身边的女人一身束身劲装,绿有深浅,深有黄褐,像是浮在深山中的一抹杂色。这不是一般的衣裳会有的配色,没有姑娘家会这样穿,可她穿着并不让人觉得奇怪,不止是因那娇艳的容颜,更因她身上截然不同的气势,仿佛什么模样都能驾驭。
她自知失态,忙向他见礼。
郑煜澄完全不在意她们刚才说过的话,对温幼蓉道:“走吧。”
温幼蓉看了付雯玉一眼。她刚才站在院子外面,理应是来找郑煜澄的。
付雯玉察觉温幼蓉眼中深意,垂首道:“大人与姑娘此去,定要平安归来。”
是不必再说了。
温幼蓉了然,收回目光,冲郑煜澄应了一声,二人离开。
早在察觉郑煜澄对温幼蓉的心思后,付雯玉就设想过这二人站咱一起渐行渐远的场景。
今日终于发生,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酸楚痛苦,怅然之后,反倒是温幼蓉那一句话尖锐的立在心头。
出身高低,定人生贵贱,这准则错了吗?
她自出生至今,所见皆是如此,分明是事实,哪里错了?
……
入山的决意已定,郑煜澄立刻安排许如知调派剩下能用的兵马,又与付道几交涉了州中事务,至少保证在他离开期间,并州事务不会乱了阵脚,付道几一一记下,恭敬认真。
曹芳瑞闯入刺史府,叫嚣是最凶的,可先是被温幼蓉夺了优势,又被郑煜澄亲自入山的决定占了主动权,再也叫嚷不起来,索性派人往长安送去消息,然后带着自己的人马留在都南郡,美其名曰帮衬接应。
即便郑煜澄只调走少部分兵马,但郡城中尚有金州来的流民要安置,百姓安定格外重要,若人手不够起了乱子,后果不堪设想。
见曹芳瑞有此决意,众人渐渐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曹芳瑞处处针对郑大人,若郑大人此次不亲自出马,他便会光明正大的要走并州兵马去营救郡王,也坐实了大人贪生怕死轻慢皇戚之罪。
而今,郑大人亲自入山,他以帮衬之名留下来,多少能接触并州内务,玢郡王本是陛下派来协理并州事务的,如今恐怕凶多吉少,即便救出来,也不大可能继续留在并州,那这里的位置就有空缺。他若利用好这个机会,说不定能将郡王取而代之。
再深想,曹芳瑞过山不入,反倒闯刺史府挑起此事,更像是在刻意造势,让郑大人不得不亲自入山,让他光明正大的钻空子。
进山的人马已经在刺史府门口整装待发,不多时,一双男女自府内并肩而出。付雯玉与其他人站在一起送行,发现原来他们祁族都是这样穿,忽觉好笑;一样丑的衣服,唯有她镇得住这身打扮,受到老天偏爱,才能轻易抛开一切大谈阔论吧。
“愿大人顺利救出郡王,平安归来。”付道几携诸官辞别,每个人脸上无不担忧。
郑煜澄颔首回应:“本官入山期间,并州事务要劳烦诸位了。”
曹芳瑞对着他抱拳:“郑大人请放心,曹某定会竭尽全力护着并州。”
郑煜澄面不改色,十分和气:“有劳曹将军。”
时间不等人,他们须得立刻出发,郑煜澄的目光最后落在安静立于角落的少女身上。
她一直站在后头,没有走过来。
郑煜澄主动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她立马露出个轻松的笑。他如何看不出她的意思,只是叫他不必分心罢了。
兄妹二人什么都没说,却又像已经说了许多。
郑煜澄收回手,转身离开。
他转身瞬间,郑芸菡眼神一偏,望向几步外的温幼蓉。
温幼蓉一直看着她,直至四目相对,两个姑娘似乎用眼神完成了什么交接仪式。
我将二哥交给你,你们都要平安。
待诸事落定,一起去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