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迹与先前不同,民女看的时候,差点未曾发现,可有几个字太过明显,民女从前见过有人专门模仿别人字迹的,侯爷也请看看——”
霍危楼拿过戏本看了片刻,果真字迹并非一人,“字迹并非一人又如何?”
薄若幽令他看戏本所写,“这戏中陈郎落入忘川和李玉昶落入江中几乎一样,且偏生此折与此前所写字迹不同,侯爷不觉奇怪吗?”
霍危楼看着薄若幽,此案已定,本不必过多探查,且即便存疑,待明日玉春班下船,此事便与他们再无干系,可薄若幽却似连半点疑窦也不放过。
“的确奇怪,只是他即便是因此折戏而坠江,那也难以断定是有人故意谋害他,因戏是他自己唱的,酒是他自己喝的,亦是他顺着那杂物堆走了上去,而非旁人推他下去。”
薄若幽眉头紧拧着,心底有三分是赞成霍危楼的,可她却又觉得有些不甘,虽与李玉昶并不熟识,可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忽然在她身边死去,当真能这么算了吗?
她紧攥着袖口,眉目敛下不再看霍危楼,人亦陷入矛盾迟疑中。为仵作者,的确以为死者伸冤求公道为责,可她并非救世菩萨,亦不可能每死一人便去深究缘故,且如今要麻烦霍危楼,她若有实证便罢了,眼下只凭戏本字迹和猜测,她有何底气令霍危楼出面查此事?
“怎不说话了?”霍危楼见她泄气似得,便开口问她。
薄若幽抬眸看了霍危楼一眼,神色颇有些丧气,“民女只觉此处颇有疑窦才想与侯爷说禀,可验尸是民女验的,而民女推测的这法子也太过怪异奇巧,便似侯爷所言,即便是真的,可没有逼他迫他,更或者,最后一折戏确是旁人代写,可旁人也未想到会令他入戏太深,而后坠亡……”
薄若幽叹了声,“许是民女太想当然了,民女为仵作这几年,似已养成了习惯,但凡有人无故而亡,总会深究几分,如今亦有可能臆想出一个本不存在的凶手。”
霍危楼见她懊然,眼底一柔,口中却淡声问,“那便算了?”
薄若幽唇角抿着,似乎在做万分艰难的抉择,霍危楼便又问她,“若当真算了,你会如何?”
薄若幽面色更苦了,却只是道:“也不会如何,至多……至多几个觉睡不安稳。”
霍危楼眼底柔色化作了一片莫可名状的幽深来,他看了她片刻才道:“明日玉春班便要下船了,等他们一走,此事便无可追究。”
薄若幽粉拳微攥,面上更为愁苦,霍危楼却忽而道,“李玉昶虽是戏痴,可这般多年来,他并未常常登台唱演,且他如今更可算个生意人,因此,若说他当真戏痴到了自己唱演着,便可入戏到不顾安危,而后坠江的地步,本侯当真不信。”
薄若幽豁然抬眸望着霍危楼,霍危楼凤眸幽深的望着她,继续说了下去,“可如果有人与他在一处,引他入戏,却大不一样,并且,若有人眼睁睁看着他落入江中却并未呼救,而后还要遮掩此事,那她便可称作凶手无疑了。”
霍危楼言辞徐徐,却低沉悦耳,而他那一双眸子映着远处幽灯,薄若幽在那瞬间,简直觉得自己要陷在他目光中,她艰难的吞咽一下,听见自己克制而小心翼翼的问,“那侯爷……可是要查吗?”
“查。”
霍危楼干净利落道出一字。
薄若幽望着霍危楼,只觉这一瞬间,墙角的灯花“噼啪”一声炸响了一下,而她心底,似乎亦有什么怦然而动,喜悦漫过她眼睫,因霍危楼信她且满足了她所想,更因霍危楼身居高位,却没有将一寻常百姓性命视若草芥。
“侯爷英明!”她高兴的奉承起来。
她的喜悦动容很是明显,霍危楼看在眼底,心底那般异样的满足又来了,仿佛看她欢喜,也能令他心境大好一般,他站起身来,看着薄若幽欢喜难以言表的模样,心底却起了些别的念头,他一边理着自己半敞的衣襟,一边随口道:“为本侯更衣。”
他言辞自然无比,仿佛身边是任何一人,他都会如此下令,薄若幽正觉高兴,又知霍危楼雷厉风行,这便是要下去查问了,便立刻去一旁抄过他的外袍。
霍危楼侧身,将手抬起,薄若幽将外袍展开为他穿上,遂又去拿一旁的玉板腰带,霍危楼本不想动,可看薄若幽那双清澈的眼睛,到底没继续欺负她,便接过腰带自己系了上。
他内里的大氅宽松非常,此刻腰带一系,立刻将他劲瘦的腰身圈了出来,而因他身量挺拔,削薄的绸缎贴在他腰际,莫名勾勒出一幅肌理分明的硬挺身骨,薄若幽本是兴致勃勃的看着他更衣完毕好出门,可看到此处,她不知怎么觉得心头一跳,而后面颊竟也诡异的微热起来,她忙撇过目光不敢再看。
霍危楼更衣完毕,出门便叫了路柯,福公公本已睡下,此刻听到动静立刻起了身来,一听李玉昶的案子可能有疑窦,顿时也来了精神。
二楼舱房内,玉春班的众人都早早收拾好了箱笼等着明日下船,却万万没想到大晚上的绣衣使竟然不请自来,众人一时都慌了神。
最先被带走的是钱管家,他被带走,自然也惊动了其他人,众人跟出来想要探看,绣衣使却守住了二楼两侧廊道,不许她们随意走动。
柳慧娘发髻都已散下,此刻披了一件斗篷,墨发披在肩头站在门口,见状道:“都别慌,不会出什么大事的,若有传召,大家好生答话便是了,若无传召,便回房中歇着,明日一早还要下船呢……”
“柳姐姐,好端端的,侯爷怎忽然传走了钱管家?不会出事了吧?还是说,是因为老爷的事?咱们明日,不会下不了船吧?”
一个怯生生的小丫头忍不住问道,这般一问,其他人也都看了过来,如今柳慧娘在戏班之中最有声望,钱管家被带走,众人自然听她的。
见众人殷殷望着自己,柳慧娘却十分从容,“能有何事?老爷的死是意外,咱们只消管好自己便是了,钱管家如今代管着咱们整个戏班,只怕是别的事。”
她如此言语,倒是安抚了众人几分,很快,廊道里的人大都回了自己屋子。
众人都走了,只剩下月娘和春琴还站在门口,柳慧娘看着她们,“你们也回去歇着吧,能有什么事?”
月娘冷冰冰的看着柳慧娘,却去了隔壁宋媚娘的屋子,柳慧娘就住在宋媚娘斜对门,见状哼了一声也进了自己屋子,春琴看着这一幕,一个字不敢说的将门掩了上。
一楼空荡的茶肆成了霍危楼问话之地,半夜被惊动起来的还有沈涯,见霍危楼此番声势迫人,他心知不妙,便只安分的在外面听候吩咐。
茶肆内,霍危楼看着跪在地上的钱管家问:“你到玉春班多久了?”
钱管家先是莫名,可被霍危楼如此盯视着,额头上很快溢出一层薄汗,“小人到玉春班已经十三年之久了,是老爷身边的大管家,这几年还帮着管账。”
“你到了这般久,想来知道李玉昶的任何事了?”
钱管家眼皮一跳,谨慎的道:“一般的班内之事,小人都知道……”
霍危楼语声低寒,“那你可知,戏本《还魂记》可当真是他所作?”
钱管家的面色瞬间一变,“是……是老爷所作……是老爷为柳大家所作……”
他说话时声音都在颤抖,眼神更是只敢看着身前之地,霍危楼看了路柯一眼,路柯上前一脚便踹在了钱管家后腰处,他痛叫一声,当下便瘫在地上起不来。
霍危楼抬手把玩着指节上的黑玉扳指,路柯却冷声喝道:“侯爷问你你也敢说假话?你可知在侯爷跟前作假会有何下场?”
钱管家跟着玉春班走南闯北,本已练就了一副滑溜心肠,若不疾言厉色,他还有的太极可打,可如今路柯下手狠辣,而他并非心性坚毅之人,当下便骇的顶不住,他忍痛爬起身来,一边磕头一边道:“小人不敢作假,不敢作假的呀,只是……只是老爷刚死,小人属实害怕……”
霍危楼看都不看他,只凉声问,“《还魂记》到底是何人所作?”
路柯一身煞气,仍然站在钱管家身边,仿佛他再说一句假话便能要了他性命,钱管家当下便一副哭腔道:“《还魂记》的确不是老爷所作,是老爷太过喜欢,这才将其占在了自己名下。”
霍危楼眼风这才扫了过来,“作者本是谁?”
钱管家不敢犹豫的道:“是陈翰墨陈呆子……他本是个秀才,后来未考中举人,又因为家贫未得再往上考举,老爷看他文采不错,便将他收入园中。老爷园中不仅养着戏伶,还养着乐师和许多文人,这些人有的负责谱曲有的负责写戏本子,这陈翰墨便是其中之一,《还魂记》的戏本子本是他写的……”
霍危楼眯了眸子,“陈翰墨如今在何处?”
钱管家闻言面色几变,仿佛想到了什么忌讳之事,“他……他已经在半年前病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