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阿男被他爹卖了死契给苏地主家,就一直伺候在苏家二小姐苏明瑶身边,一年多来从没有回过李家村,也没再见过一回爹娘。
这日突然在街头瞧着了沐雪,看她一年见越发长的出色,身上穿的齐整,相比自己每日心惊胆战,动不动就挨二小姐打骂,阿男心里酸楚、嫉妒、不甘五味复杂,一时间愣着说不出话来。
“死丫头,你哑巴了!”苏明瑶往阿男手臂上狠狠掐了一把,瞪着一双杏眼:
“你说,她好看还是我好看?”
阿男被苏明瑶掐得整个人一缩,回头看二小姐清秀可人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正凶巴巴的瞪着她,阿男赶忙低头昧着良心说:
“二小姐最好看,她不过一个泥腿家的贱种,给小姐提鞋都不配!”
在苏家不过呆了一年,又是在脾气最坏的苏明瑶身边伺候着,阿男早不复当年的那个村中单纯的小女娃,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一套耍的溜圆。
苏明瑶听了阿男的话心情大好,眼睛弯成月牙,指着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
“那,赏你的,捡起来吃了。”
阿男早习惯了苏明瑶的蛮横,一声不吭,弯腰把冰糖葫芦捡了起来,擦了擦上面的土,在苏明瑶的目光下咬了一口在嘴里嚼动。
苏明瑶这个人,一出生苏家就已经家财万贯,打小没受过苦,事事都是大家顺着她,稍有不顺心就对丫鬟又打又骂,见阿男吃的香,她哈哈大笑起来:
“好吃吗?”
阿男装出一副开心的样子,点头。
“还是你知道好歹,哼,他们都以为咱们苏家的银子是大风刮来的,这个也想来抠,那个也想来占便宜,你说大姐胃口也太大了吧,嫁个糟老头子,还是个填房,凭什么狮子大张口要五千两的陪嫁银子啊?”
苏明瑶提起这事儿,心里就来气,扭着手中的帕子一边走一边埋怨:
“还想要十亩良地,爹娘也不晓得怎么想的……”
阿男往人群中张望了一番,早没了沐雪姐弟的身影,只得失落的默默跟在苏明瑶身后。
沐雪来到明哥儿夫子家,看屋里陆续来了不少给夫子送年礼的学生家长,平日猴儿一样的小子们这日都穿得整整齐齐,老实的跟在爹娘身边,大气不敢出,沐雪把年礼给了夫子的媳妇,是个面目和善的大娘。
“你是?”夫子媳妇头一次见着沐雪,不禁为她出色的相貌惊讶,随即问。
沐雪笑,指了指院子里和那些小子们站在一起的明哥儿回道:
“我是李志明的姐姐,名叫李沐雪。”
夫子媳妇顺着沐雪手看了眼院子中离得众小子远远的,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边的明哥儿,心中忍不住叹了口气,面上却不显,得体的笑着说:
“原来是明哥儿姐姐,你随便坐。”
说完便带着笑招呼别人去了。
沐雪见来给夫子送礼的人家基本都是要等着进屋去跟夫子问上几句话,交代几句的,特别是几个大些的孩子,十分紧张的聚在一起,小声的说着什么,他们的父母已经在屋里和夫子说了好一会儿,沐雪屋里其他人说,好像这几个孩子今年准备要童试了。
等到几人出来,沐雪赶忙起身,几步走到门口去,脆生生冲里面喊了声夫子。
夫子在屋里喝着茶,想来刚刚和几人费了不少口水,脸色有些疲惫,突然见门口探出一张明艳动人的小脸,吓了一跳。
沐雪趁着夫子发愣,便抬脚进屋,随便把门也给关上。
“你这小娘子,哪家的?”夫子见沐雪不亲自来,有些生气。
沐雪站直了,恭敬的给夫子行了个礼,这才慢慢开口道:
“夫子,我家弟弟李志明在您手里也学了两年多了,夫子给我句实话,觉得明哥儿这孩子学得到底如何?”
夫子原本要发火,听说沐雪是明哥儿家的,又问起他的学业来,顿时心中那点子怒气化为乌有,反倒有些尴尬起来。
说起来,这夫子平日教导学生也算尽心尽力,可偏遇着了木鱼脑袋一般的明哥儿,不光自己平日不爱说话,便是你主动找他说话,说了十句他也不定回答你一句,久而久之,夫子便直接把他给放弃了。
只是他家里一直都按时按量交束脩,也没个大人来过问他的学业,夫子就只当他是团空气,也省了心,只管看着他每日早间来,晚间又去。
这骤然间明哥儿家里来了人,过问起他的学业,夫子心里便有些惭愧了。
夫子低头借着喝茶的工夫掩饰他眼中的尴尬,半响才抬头斟酌着对沐雪说:
“明哥儿这孩子,其实不太适合在学堂。”
夫子声音有些干巴巴的,看着沐雪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真诚的说:
“他似有些不足之症,或许你们应该给他请个大夫瞧瞧。”
夫子说的委婉,沐雪却听的明白,她皱了皱眉头:
“不瞒夫子,我爹娘只得了明哥儿一根独苗,还望着他能出人头地,考个官老爷回来哩!”
夫子听了差点把口中的茶给喷了出来,她也真敢说,学了两年连一个字都没学会,还想考官老爷?
“我晓得明哥儿表面看起来有些木,但他心里其实啥都明镜儿似的,是个聪明孩子,还望夫子平日能多费些心,来日明哥儿考个一官半职的,您的恩情,沐雪一家一辈子不敢忘。”
沐雪说的无比真诚,夫子却不敢随便答口,他怎么说也是二十多年的老秀才了,肚子里还是有些墨水的,镇子里顶顽劣的小子让他教上一个半月的,也包管治理得服服帖帖的。
但是明哥儿,还真有些特殊,连基本的交流都没有,他是真没把握能把他教好,两人一时陷入沉默中。
想了半日,夫子还是觉得自己没有那个本事,他把手中的茶杯放在桌上:
“这样吧,我给你推荐个夫子,或许他可以教得下你弟弟。”
沐雪眼睛一亮,巴巴的望着夫子。
夫子仔细说道:
“是当年和我一同上京赶考的秀才,虽他也没考上,但他的文采是在当年琼州考官都要赞一声的,可惜啦,盛京这地儿专克他,每次一进京他就像撞了邪,大病小病不断,根本没法专心应考,几次之后,他也看开了,如今专心教导学生,做了夫子。”
“难得的是,他对明哥儿这样的…。的特殊学生很是有一套,明哥儿倒是可以拜倒他名下去试试。”
沐雪总结了一句话,也就是说这名夫子很懂得因材施教,如此她便迫不及待的问:
“不知这位夫子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夫子也不卖关子:
“你若真心要去一试,我倒是可以给你写一封引荐信,他如今住在金陵,名叫曹仁敬,只他脾气有些执拗古怪,你多半也是白跑一趟。”
沐雪暗中把那夫子的名字记在心中,笑着道:
“夫子不用操心,我相信金石所致精诚为开,便是多跑几趟路,能让明哥儿拜在他门下,也是值得。”
夫子见沐雪坚持,为了弥补心中的歉疚,便拿出纸笔认真给她写了引荐信,又把曹夫子在金陵的地址详细写了。
沐雪手中拿着夫子的引荐信,小心收到怀里放好,收了脸上的笑,转身开门,朝院儿里的明哥儿招招手,明哥儿木偶似的朝她走来。
“明哥儿,快快谢过夫子。”沐雪笑着对明哥儿说。
明哥儿回头瞧了瞧夫子,夫子有些尴尬,不知道如何开口。
等到明哥儿给夫子恭敬端重的行了礼,沐雪才再次谢了夫子出门。
看着姐弟俩儿跨出门,走到院子里,夫子突然想到了什么,几步追出来问了他媳妇沐雪送的年礼,他拿在手里喊住沐雪:
“李家小娘子,老夫实在汗颜,这年礼你快快拿回去吧!”
沐雪不是那般小气的人,笑着对夫子说:
“所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即便明哥儿往后不再跟着夫子学习,这年礼也是不能少的,夫子千万别客气。”
沐雪越是如此,夫子心里越是感到内疚,推脱着不肯收沐雪带来的年礼,这时,沐雪四爹李铁忠正好带着他便宜儿子陈子鹏来给夫子拜年,手里也提着两包年礼。
明哥儿突然伸手牵住了沐雪的手,沐雪感觉到明哥儿的异样,转头看着她四爹和陈子鹏亲亲热热的进来,觉得刺眼睛的很,才刚高兴的心突然没了兴致。
李铁忠瞧见了沐雪两人,也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
“明哥儿,快叫四爹。”沐雪突然冲明哥儿说。
明哥儿拿那双乌黑略显呆滞的眼睛望着李铁忠,脸上却没什么表情,也不开口叫人,谁也不晓得他心里怎么想的。
只沐雪感觉他紧紧握着自己的手,表露着他此时心中的情绪动荡。
沐雪便望着李铁忠嘲讽的笑了,瞟了一眼陈子鹏招呼他道:
“四爹对这白得来的儿子可真好啊,还亲自带他来拜夫子呀!可真是比亲爹还亲啊!”
李铁忠半年没见过明哥儿,如今见着了,虽是骨子里连着的血脉,却连陌生人都不如,心中一时难受,竟无法开口叫他一声。
沐雪见她四爹愣住,把眼睛黏在明哥儿脸上,半响说不出话,根本不耐烦理他,拉着明哥儿就往门外走,等到两人快消失在门口,李铁忠突然冲两人的背影喊了一声:
“铁蛋。”
明哥儿住了脚,回头愣愣的望着他。
“铁蛋,你过的好吗?”李铁忠走过去,想伸手摸一摸他,却终是没敢抬手。
沐雪站在明哥儿面前,沉下脸来冲李铁忠冷冰冰的道:
“四爹,你这记性也太差了吧,如今世上哪儿来的铁蛋,这可是我的亲弟弟,李志明,你可别搞混了。”
说完,也不去看李铁忠瞬间变得难看至极的脸色,拉着明哥儿的手加快步伐往外走。
一路无语,眼看拐个弯儿就到荣和堂了,沐雪突然停了下来,她心里终究还是有些在意,叹了一气,她把明哥儿的小脸捧起来,望着他漆黑的眼睛问:
“明哥儿,你想回去跟着四爹过吗?你若真舍不得他,我就去和爹娘说,放了你去他家。”
沐雪的话说的很轻,一出口就被寒风给吹散了,心却免不得有些酸痛,若明哥儿真是个养不家的白眼了,还不如趁早别养了。
也不晓得明哥儿有没有听懂沐雪的话,两只眼睛依旧木呆呆的,沐雪却很有耐心的盯着他的眼睛,一动不动。
两人就这样站在街头的寒风中,也不知过了多久,明哥儿终于有了反应,他慢慢摇了摇头,说了平生第一个长句子,只听他小小声的说:
“姐,我是李铁栓和黄菊花的儿子,不去别家。”
他声音虽小,却干净带着坚定,沐雪愣了愣,盯着他已经木然的小脸,瞬间就觉得眼中有些湿润,忍不住勾起嘴角笑了起来。
她放开捧着明哥儿的手,用力揉了揉他头顶的软发,道:
“好孩子,你是姐姐的好弟弟,姐姐一定会护着你的。”
她就晓得明哥儿是个好的,谁对他好,谁对他不好,他都明白。沐雪这才彻底放了心,其实她也很怕明哥儿会一辈子把自己封闭起来,如今连如此逻辑清晰的句子都能说不口来,可见他不是个傻的!
她四爹毕竟是明哥儿的亲爹,她也怕他会断了不了父子情分,如今听他竟能突破自我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见这件事儿在他心里,有多明白,多重要!
等到两人转了弯儿,便看见珠儿和顺子两人一人手里抱着些玩意儿,在荣和堂门口伸着脖子等他们了。
“大娘子,明哥儿。”
见了两人,珠儿和顺子高兴的跑了过来。
“走,到里面坐坐去。”沐雪心里高兴,招呼着两个小孩一起进了荣和堂。
“白小六,快快给我上几碗滚烫的黄茶来,外面真是冷死人啦!”一进荣和堂,沐雪就大笑着喊开了,心情舒畅得很。
不知为何,也只有程大夫的荣和堂最让沐雪放松了,在这儿她才似乎真正成了个十三四岁的小孩儿,便是在家里她还要端着范儿管一管下人,她爹娘想不到的地儿,她都要事事替他们想周全了。
“别嚎了,小六子今日不再。”程大夫听了沐雪的声音从里屋探出身来,嘴里还叼着烟杆。
沐雪自来熟的带着三个小孩子往里屋去:
“为啥呀?这正月初一的,他也不在您身边伺候着,跑哪儿野去了?”
程大夫坐在椅子上吐白眼,觉得生活惬意的很,回答说:
“又不是我亲儿子,人家家里还有爹娘呢,我放他回去和他爹娘过年去了。”
沐雪见白小六不再,里屋连口热茶都没有,便吩咐珠儿去后院烧水,泡茶去。
又从怀里掏出给一两银子给顺子,让他去安老板酒楼给买份酱肘子来。
“您呀,一个人在家也不能太凑合呀,怎么着也要把饭菜给做起来,你瞧瞧,白小六一走,你这屋里连个热水也没有,火炉子也不点了?”
沐雪在屋里寻了火折子,把炉子给点着了,这才把明哥儿往程大夫面前一推:
“明哥儿,叫程爷爷。”
程大夫自己又不会做饭,觉得饿个一两顿根本不是个事儿,实在饿的受不了了他还可以去酒楼去搓一顿去,哪里有那么多计较,偏他就爱听沐雪念叨,感觉有种特别的亲切。
“这就是你弟弟。”程大夫听了沐雪的话,把烟杆拿开,认真的看起了明哥儿。
只是明哥儿却又不开口了,像个木偶杵在程大夫面前。
程大夫从沐雪口中听过明哥儿的事,发觉他和医书上说的犯了呆症的病人很是相似,职业病就犯了,顿时对明哥儿好奇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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