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年岁越长,功力越深,武功越高,于能看开之处,尤其名利二字,看的越淡,什么锦绣江山,什么名传千古,如果都要用暴力和屠杀人命来换得,以自己的武功之超迈,委实的胜之不武,与那一干追名逐利之徒争雄古战场,又有什么味道呢?
长剑虽利,岂屑于斩无名匹夫之头颅;武功无敌,又怎么会以那些阿谀奉承,暴戾恣睢的伪君子,暴君佞臣为自己的生平敌手,如此岂不是自降身价,自辱其身么?诸葛青阳一生的经历,早就洞达世事,从少年的固执偏颇,已经成为天真可爱,烂漫不羁的老人,海岛的悠悠岁月,独与天地往来,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得见宇宙最壮丽瑰奇的至美景色,使他变得更加顽皮腼腆。
只有九嶷山中这件心事始终如一根刺刺入他刚毅坚硬的心灵最深处。
观海浪天风之壮烈,驭珍龙鲸鳌之得意,他此生觉得纵然如留候之窥破功名利禄的羁绊长随赤松子之游,纵然如楚霸王的天生勇武,也未必及得上我诸葛青阳。
一生之中,未有一事能让他觉得懊悔,就连当年为了自己的固执出逃,不惜弟弟与妹妹在伪晋的屠刀下丧命,他也极少负疚。
只有芳姑的是梦是真,他至今不得知晓,让他心中着实抱愧,懊恼自己少年之时的莽撞不察,急于事功,很可能是辜负了救命恩人的殷切渴望,也辜负了自己心爱的女子容颜韶华,使得她独做空谷幽兰,天寒日暮,独依斑竹,凄清难掩,凄怆下泪,千载之下,孰能谅之?
他是大英雄,可是大英雄毕竟也有气短情长之处,否则大英雄如何能为大英雄?
岁月悠悠,时如流水,无论是记忆,还是仇恨,还是爱情,还是怨怼,都会慢慢消散,或者在岁月流逝下减淡,可是那个女子,还有那四句诗,他绝不能忘记。
诸葛青阳身处孤岛数十年,日日以太和之气,清海之波来氤氲心胸,以天风海浪激荡濯洗魂灵,已经达到无人无我的化境。
只是太上忘情,其下不及情,以他这般坚毅卓绝的人物,少时要出人头地的名利追逐,对于汉朝正朔的固执宗奉,已经达到一种癫狂的境界。
固然在老年之时将名利看淡,可是如此固执于己见之人,很难说能像勘破名利玄关的入定老僧那样不问不闻。
在情爱之事上他也不能做到挥慧剑,斩情丝,他仅仅是将自己的爱情深藏而已。
况且,他一生之中的情爱所钟也只不过是那山中的梦幻,他也知道,无论自己的事功有多大,无论自己的武学成就有多高,也仅仅是为他人做嫁而已,可是只有那梦中的芳姑才是他一生之中为了自己的眷念。
纵然有前无古人的成就,蜀山派的鼻祖人物,也一样会困于儿女情长不能自拔。
啸傲孤岛岁月固然潇洒,可是久不通音问之下,也觉得对于人生已经产生了某种厌恶。
毕竟,人还是世俗中的人,无论是高居九重的圣明天子,还是自以为做到太上忘情的证道之人,抑或远离红尘的得道高僧,都不能离开这世俗,否则,人的称呼应该不能用人的意义来定义。
数年之后,忽然在孤悬海外的孤岛有老友来访,他自然欣喜不胜,而且老友携带这副绢帛,绢帛上所写的,正是记录他少年爱情的诗句,再次读到这首《涉江》的前半阕: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感慨无限,万分激动之下,怎不让他涕泗横流呢?
而后四句: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江海远隔,九嶷山本就在飘渺之间,虽然远在万里,可是在他的心中,实在离他最近,如果还有一个家乡让他眷念,便是九嶷山桂林峰半山腰上的茅屋草舍数间。
本来他已经打算终老海外,不履伪晋之地,既然此生不能成就覆秦的张子房,谈何再返中原?
可是这一首诗却勾起了他的思乡之念,急切之间,恨不能肋生双翅返还,如果不能这一生不能为自己活一刻,那么就算是得到万里锦绣江山,拥有千古武林至尊的侠名远播,又如何称得上成就此生呢?
他本不把何时何地当做自己的故乡,可是中原乡土,毕竟是他驰骋纵横之地,多年不见,是否依旧山河无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