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一角都浸透了。
侍女惊慌失措地去叫医官来,我已经疼得没办法想任何事,任由着他们怎么摆弄我。有人在我身上插了针,有人把药汁灌进我嘴里,我感觉不出针刺的疼,也尝不出药的苦涩,只觉得浑身都冷得发抖,力气随着腹中的疼痛一点点消失。
医官忙碌了几天,我身下的血终于止住了,阿娘也醒过来,却比从前更加憔悴苍老。她是真正生养过的人,看了我小半天,便告诉我,肚子里这个孩子怕是活不成了,医官用针刺穴位硬止住了血,到最后只会连我一起送命。我知道,医官和侍女都惧怕他们的魏王,即使明知道这孩子保不住了,也不肯替我堕下来。
身体上疼到麻木,思维反倒分外清晰起来。那个狱卒明明听见了我的喊声,却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就像他早就知道我会出现在那里一样。如果拓跋珪想要杀掉我的父王和哥哥,早就可以动手,没有道理非要等到大军出征时,再传回这样的命令来。我并不是要替拓跋珪开脱,可我总该知道,父王和哥哥究竟死在谁的手上。
我抓着阿娘手,无论我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句话来。耳边反复回荡的婴儿哭声,像一只无形的手,掐紧了我的咽喉。阿娘拍拍我的手背,转身出去。不知道阿娘用了什么方法,竟然找回来一碗红花、麝香煎成的药。她把药一勺勺吹凉,送到我嘴边,就像小时候哄着生病的我吃药一样。
药汁落进腹中,阿娘把我搂在身前,用手不停地理着我的背。腹中慢慢泛起一阵绞痛,我抓着阿娘的衣襟缩成一团,紧咬着下唇。双腿间流出温热的血水来,我只觉得胸口有些闷得难受,却完全感觉不到因为失去这个孩子而心痛。其实小孩子都是很聪明的,比如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父王瞪着眼睛、举起手掌时,只是在假装发怒,根本舍不得打我。也许我想过不要这孩子,他知道,就自己走了,只是有点舍不得我,还腻在我身体里。
我在疼痛和麻木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连白天黑夜都分辨不清。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口垂着的珠帘被人大力掀开,铠甲冰冷的味道混杂着长途行军的尘土味、血腥味,直冲进我鼻端,我被那股冷冽的气息一呛,忍不住咳了几声。
长靴踏在地上,发出心跳一般的声响。那声音在我床榻前骤然止住,沉沉的黑影直压下来,是拓跋珪回来了。我这才发现,屋内已经只剩下我跟他两个人,连阿娘都已经被人带了出去。
拓跋珪长臂一伸,把我从床榻上直拉起来,我从没见过他这么生气、这么粗暴。
“慕容槿,”他指着床边的一小包药材,连名带姓地叫我,那是阿娘没有用完的红花和麝香,“你不想要孩子,可以直接告诉我,我有得是方法让你如愿!你现在杀了我没能出生的儿子,这算什么意思?!”
我摇头想要说话,口中却发不出声音。那一天的地牢里的情形,已经成了我的心魔,无论我怎么努力尝试,都没办法像从前一样正常地开口说话。
“别把你自己想得多么国色天香,我可以有很多女人,很多子嗣,不差你这一个!”他在我眼前嘶吼,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我激战了整整十天,又昼夜不停地赶回来,你就让我看到这些?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空欢喜?”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里说,你也曾经是我的空欢喜。
他扬起手时,我向后缩了一缩,以为他的巴掌要落在我身上,结果他却一掌击打在床屏上,硕大的屏风轰然倒地,碎屑纷飞。
他松开手,大踏步离去,我滑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连想问问他为什么反悔杀了我的亲人,都没能说出来。
侍女们进来搀扶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惊恐忐忑,她们也不说话,只是轮流看守在我旁边,一餐一饭都要经了她们的手才能送进我口中。
我以为拓跋珪再也不会理会我,可没过多久,侍女们便告诉我,魏王下令,让我搬到新建成的甘织宫去,王宫中的人都要搬,因为魏王就要正式登基称帝了。她们还告诉我,拓跋珪自己住的寝宫,叫做乐樵宫,对于帝王来说,真是个奇怪的名字。甘织、乐樵……得不到的东西,才会觉得向往,如果真让他做个山野樵夫,他必定不会甘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