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战南北,很多人都失去了联系。也的确有人相交甚密,不过也不存在其他不当的关系,做有违国家大义的事情……至于说投敌的几个人,我与他们交往不多,也并不熟悉。他们的所作所为,我一无所知,更不可有什么影响。二十六年,我调入笕桥航校,作为航校教导队的飞行员,我在空军出生入死,及至后来辗转入武汉行营,再至重庆,也始终殚精竭虑,奋勇抗战,我自问没有任何不妥当的行为。”
熬了一日一夜,耐着性子去陈述自己的清白,这对凌寒自然很是煎熬,也让他觉得非常的可笑。然而,他还是克制着自己。疲惫,困倦、口渴让他觉得难受,然而,更难受的是在这样的局势下,自己人还是不停的攻讦。
“你拿什么证明呢?”对面的人淡淡的问道。
凌寒终于是忍不住的笑了。
江文凯和戴秋凤所谓的亲信,值得信赖的侦查社就是这个德行,实在令他瞠目结舌。谁能证明一件事情并没有发生过呢?凌寒除了笑,也毫无办法。
“沐参谋,您知道,为什么我们要留您这么久么?您是优秀的军人,有着很沉着冷静的意识和坚定的意志,我们这么问,也不足以让您有什么动摇,一直留您说话,是我们还没有想好怎么样的办法,来处理您的事情。”
询问的人,依旧和缓和委婉。
他这番话,倒是教凌寒多几分注意。或许,不该是看轻他——他其实是有打算有心机有估量的。凌寒看得出他的试探,斟酌和小心谨慎的决断着什么……
毕竟不是审讯犯人,凌寒也自信他们不敢有什么过激的手段,凌寒不回答,只冷冷的看着,并不着急的询问什么。
果然,侦查社的人还是放弃了。
“我们想了很久,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件事情。我们还是应该与您合作,如果您是清白的,我们也是很庆幸的……之所以会怀疑您与东北军投敌事件的关系,不是因为您一贯的行为。在很多民众眼中,您是空军的英雄,在上峰长官们的眼中,您是很得力的参谋青年将军,本来,这些事情应该与您无涉才对。只是,沐参谋,您一定还记得,您从上海侦查社带走的一个女人……”
“绿萝。当夜,我妻子送她去医院,不几天,她就去世了。”
提到那个名字,凌寒的心里就陡然一痛。他强自做平静,说道。那一夜所发生的事情,都是在侦察社的眼睛底下发生的。
“横山绿子。”
“她在日本生活过,可能有日本名字,我不清楚。”凌寒道。
凌寒不愿意解释绿萝的过往,曾经发生的事情,哪怕是大哥的逼迫,他都一字不曾说起。凌寒知道,绿萝身后所有的不堪,不能为人所知的往事,也知道,那些事情瞒不过人,如果是有心人,会调查出来很多见不得光的阴暗。但是,所有的事情,一个字都不会从凌寒的嘴里说出来。
“她有日本名字,也有姓。姓横山,你知道为什么吧?”
“不知道。”凌寒道,目光深邃悠远。
二十四年,热河兵败,云清出国。绿萝突然在码头刺杀云清未果被捕。尽管因为绿萝仓促的去世,不了了之。但是,凌寒也知道他们会去调查的。凌寒并不意外他们会调查出些什么事情,而这些,事实上,也的确凌寒并不是很清楚的。
“她是你的恋人,你会不清楚这些?你不知道她曾经受雇于日本人刺杀章云清,不知道她是日本间谍?”
凌寒沉默,没有任何的回应。
“绿萝原名佟佳莹,是北平落魄的一个八旗人家的女儿,家里很是窘迫。她八岁就被人卖到了窑子里,做雏妓。后来,日本特务头子横山至的部下买了一批雏妓送到了日本训练。绿萝表现最优秀,熬过了死亡率十之七八的训练,成为一名优秀的间谍。横山至很喜欢她,还教她跟着他姓横山……”
男子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凌寒,凌寒沉默着,并没有过分的表情。
绿萝曾经断断续续的说起过一些日本的生活,凌寒知道绿萝是被日本军部的人控制的间谍,为他们做事。但是,从来绿萝说的很简单,她所经历生活的具体的情况,绿萝不说,凌寒也的确不知道。
不过,凌寒确信,绿萝并没有真的为日本人做过违背良心的事情。绿萝身世堪怜,身份复杂,在人前,她常常是虚伪逢迎,假话真话都是说的滴水不漏。但是,凌寒知道那些郑重的事情,绿萝从没有欺骗过他,也没有做错。
凌寒不承认,也不否认,他沉默的听着,脸色沉如水,很严肃,却教人也看不出来他在想什么。
“她们这一批间谍,被派到美国红灯区的酒吧做陪酒的舞女,长长见识,训练她们求生的能力。绿萝的表现应该是很好的。几年之后,她回到了北平,开舞厅。她当时应该是多面间谍,受雇于好几家军阀,收钱办事儿,多是打听消息。因为你们认识,后来她还一直被你安排保护。”
“在你们恩爱的时候,她曾经回过日本,后来再回来的时候,你已经结婚了。她去上海生活,跟着蓝帮的蓝玉堂做生意,还曾与你的大姐合伙做生意。后来,你把她带到了秦皇岛,你们以夫妻的名义生活过。不知道你们因为什么分开了,她一直销声匿迹。一直到她再出现是在上海刺杀章云清。一周之后,她死于上海租借地的一家医院,你的太太将委托人把她埋葬了。您的太太特别的谨慎,未收殓之前,还曾经告知侦察社,教侦察社确认绿萝的死亡。”
“您太太的做法,明显是知道绿萝是一个可能给您和您的家庭带来麻烦的危险人物的……我想,她也不明白,和我们所有人一样,不明白您是真的会爱上一个……妓ji女……”
那个人看着一叠纸,纸上密密麻麻写了很多字。他似乎是挑挑拣拣的念着,念完,抬眼看凌寒:
“我说的对么?”
凌寒不动声色,眼中却是越来越冰冷,犹如寒潭:
“绿萝是我爱过的人,我不否认我们很相熟很亲密,的确,我曾经保护过她,也曾经跟她一起生活。我确信她从来没有做过投递叛国的事情,哪怕是受制于人,她也没有出卖过谁。至于其他的,我没什么好解释的,我也不会多说。我没办法证明我们没做过的事情……”
“你这样的解释,是不是太过苍白无力了?没有任何原因,前途光明的青年军官会爱上一个舞女,离家出走跟她一起生活?这不可信。”
“事实就是如此。雇佣她的人,我一无所知。你信也罢,不信也罢,真相就是这样。我不会再解释了。”
凌寒道,靠在椅子上。他知道这一时半会儿,他出不去的。这个事情也绝对很难善了,但是,凌寒也不想再说一句话了。
他爱她,不需要谁相信。他知道,她的人生是在怎么样的荒芜和狼藉中开出一朵惊艳的花。
“那么巧,您爱上一个身份低微的人,不只是身份低微,还是声名狼藉的雏妓,人尽可夫的妓ji女;那么巧,您爱的人,还偏偏是日本特务。您明知道她是日本特务,还跟她交往,您怎么让我们相信,您是不是心怀叵测?”
言语如刀,一下下的刺痛着凌寒的心脏。这些话,是质疑,更是侮辱。凌寒当然可以争辩可以反驳甚至怒斥他们,可是,凌寒咬紧了牙关,一字不说。他不会做任何的解释和辩白。
讯问陷入了僵局。因为凌寒的沉默,讯问成为一个人的独角戏,也变得毫无意义。
讯问的人离开了询问室,而凌寒依旧被关在这里。
天青色,金星闪闪,又是一日。凌寒知道,自己距离出去还是遥遥无期。
询问室只有一把椅子,凌寒已经是坐了一日一夜,早已经是浑身酸痛。但是凌寒还是开始眯上眼睛,准备休息一会儿。
他自觉俯仰无愧于人,却也知道不会被人理解;他不愿意多解释一句,更觉得无可说的。关于绿萝带来的一切,凌寒宁愿独自忍受着,亦不怨人,更从不会对绿萝有一字的怨言。
的确是有后悔的,悔恨自己始终的困于重重束缚,不曾心无挂碍的去爱她;悔恨自己一时的怯懦和软弱,让她孤单的离开这个不善待她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