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我来找他,恐怕他爹啥时咽气他都不知道!”老人边说边咳嗽。
“你儿子是学校革委会副主任,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老人家还要多多体谅他。这不,有我在,照样可以带您看病。”李若愚解释道。
李若愚在医院跑上跑下,大夫最后的结论是冠心病,已发作过数次心梗,需要立刻住院治疗。然而住院的事情李若愚是做不了主的,只好取了药,向大夫说明了情况,只等吴有道回来立刻就安排住院。
黄昏时分回到了宿舍,两人都累得够呛。李若愚端来一杯热水,看着老人服完药,又扶他躺下。
看完病,吃饱了饭,老人来了精神,他斜倚在床头,端起长长的旱烟锅,滔滔不绝地发着感慨:“这世道真是变得快呀!前些年大队把我老汉家都吆到戏楼子上跳忠字舞哩!嘿,你说捣蛋不捣蛋?这二年林彪又成了大坏蛋,忠字舞也不跳了,语录本本也不摇了,有人说这毛主席咋就看不清身边的奸臣呢?我就说了,自古到今都一样,是皇帝都喜欢溜尻子的,看不清眼前的奸臣……”
听见吴老爹大发议论,李若愚听也不妥,不听也不妥,说是不好,说不是也不好,于是赶紧打来一盆热水,让老人洗脸洗脚。
老汉看到大半脸盆清亮亮的热水,连连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端这多水,遭罪呢!”
推让了好半天,李若愚费尽口舌,吴老汉才勉强坐在凳子上,拿毛巾在水里摆了摆,再次感叹道:“遭罪啊,这些水在村里能喂两头毛驴呢!”
洗完,又说了一会儿话,老汉就响起了鼾声。李若愚帮他把被子盖好,顺手拉灭电灯,打开台灯开始批改作业。
黎明时分刮起了北风,窗户被风吹的哐哐直响。李若愚醒来,老人的鼾声已经停止了,他悄悄地起床,洗漱完毕,去食堂打了早饭,回来以后看到老人依然直挺挺地躺着,仿佛对窗外的风声一无所知。李若愚走到床跟前,轻轻摸了摸老人的额头,顿时呆若木鸡!老人额头冰冷,鼻腔里竟是一丝儿气息也没有了。
吴有道回到学校,立刻搬进了另一间宿舍。与此同时,工宣队在抓阶级斗争新动向时,直接点了李若愚的名字。他先是被勒令暂停授课,然后被逼着交代“谋害贫下中农的反革命罪行”。
李若愚当然不服,他在一次全体教职工参加的批斗会上,直斥吴有道挟私报复,恩将仇报。
两人心里都明白,所谓“挟私报复”,自然指的是柳絮,两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的事情。但是这事是摆不上桌面的,李若愚纵使有一千张嘴,也无法解释清楚。接下来的“恩将仇报”,他倒是能够说清楚,但是有谁为他作证?即使有知道内情的老师,此时也都噤若寒蝉。李若愚的自我辩解不仅不能减轻自己的罪责,反倒因此被关进了“牛棚”。
“牛棚”在学校角落一个单独的小院里。自从李老师被关进来,顾罡韬已经不止一次观察过这里的动静了。这儿原先是仓库,“文革”开始后成为“牛棚”,一度“人气”极旺,最多的时候里边关押过二十多个“牛鬼蛇神”。革委会成立后,这里渐渐冷落,但是断断续续地总会有人“进驻”,少则关十天半个月,多则关几个月。李若愚在这里已经半个月了。对此,各种传闻纷纭,有人说要送交公安,至少也得判个十年八年,也有人说公安是不会受理的,事情明摆着,吴主任是挟私报复,经常来找李若愚的那个柳絮,据说也是吴主任的梦中情人,吴主任喝醉酒的时候就说过,他一定要把柳絮夺过来。然而不论说什么,学校的教职工都清楚,李若愚逃不过眼前这一劫,吴有道名为“有道”,实则“无道”,在他手下从来是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李若愚有了把柄在人家手里,今后只要还在这个学校,就永远不会有出头之日。
“牛棚”所在的小院门口,二十四小时有人值班。顾罡韬明白,如果翻墙进小院被人发现,那就插翅难逃。仓库的后墙是学校的操场,后墙上边有一排很小的通风窗,窗户上装有铁栅栏,紧挨着后墙还有一排柳树,如果爬到树上,就可以通过通风窗看到屋里的动静。运气再好一些,甚至可以把东西塞进去。
这一天阴沉沉的,老天爷一副要下雪的样子,下课以后踢了一阵子足球,天已经麻麻黑了。顾罡韬故意磨磨蹭蹭,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了,自己又到厕所蹲了一阵子,确信周围没有一个人了,他才从厕所出来,三下两下就爬上一棵柳树。借着院子朦胧的灯光向屋里张望,只看见一堆乱七八糟的体育器械。他下来,再爬上第二棵,第三棵……
从第三棵树上向里张望时,他似乎听到人的呼吸,而且凭直觉,他相信李老师就在里面。
“李老师,李老师。”顾罡韬最大限度地伏下身子,扒着铁栅栏,朝里面轻轻叫着。
里面鸦雀无声。“李老师,我是顾罡韬,看你来了。”
里面传出惊讶的询问:“罡韬,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快回去,快!”里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只听到拖拉拖拉的脚步声朝窗口走来。
“老师,快接着。”里面传来挪动椅子的声音,很快,窗口伸出两只手,接过两只苹果。
“孩子,老师会永远记着你,快回去吧!危险!”李若愚声音变得有些哽咽了。
“老师,我相信你是个好人,我妈也说你是个好人。你一定要坚持住,会有说理的那一天的。”
“孩子,快走吧!今后再不敢来了。”顾罡韬用脚勾住树干,努力把身子向前探,终于握住了李老师的手……
不久,同学们听说李老师被送到乡下劳动改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