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拉处家位于双庙的后山庄,从一条陡峭的坡路上上去就可以望见孙拉处家的山墙。这一带的人散居于坡坎处,于高处一边削挖成壁,劈开窑洞,另一边平整以出,筑栏围墙。孙拉处家有窑洞两孔,一大一小,大者五窗一门,中以土砌间墙,挨窗盘炕、筑灶、置桌凳家什。小者满间一炕,是孙拉处和碎花的家。
孙拉处出门整整两个半月了,碎花每天都用指头掐算一遍。孙拉处老爹一进腊月门就病倒了,喘得厉害。他一遍一遍地问:“拉处咋还不回来?抓处你到门上瞭一瞭……”孙抓处就拉了老爹的手,说:“大哩!我瞭了,远远地有一个影子,正往来走哩。”过了半晌,孙老汉又问这话,孙抓处就又说:“大哩,快了,快上坡了。”碎花开门,将饭端进来,饭是洋芋炖肉,肉还是掌柜子托人给拿来的。孙老汉听到门响,就想坐起来,“是拉处回来了!”碎花将碗放在炕沿上,说:“大哩,昨晚上拉处托梦给我,说他过安口走陇县去,过了二月二才能回来。”孙抓处扶老爹坐起来靠在墙上,碎花把碗端到跟前,老汉问:“球娃吃了吗?”球娃指的是孙拉处的儿子三岁的拴牢。孙抓处道:“你甭管他,这我儿吃手好得很!”碎花瞅了孙抓处一眼,脸上一阵潮红。孙老汉端过碗,吃了两口,就又说:“肉咋放这么多,拉处还没吃呢!”碎花赶紧说:“多着哩,给拉处留着呢。”孙抓处心里很难过,他悄悄从大窑里出去,蹴在大门上朝坡路上瞅。他没看到一个人,却看见了不远处贵宝家的院子。
贵宝家离他家不太远,冬天树叶一褪,他家院子里有几泡屎孙抓处都能数清。往日孙抓处端了饭碗在大门上吃时,贵宝瞅见了也便端了他的陶瓷盆盆三两下爬上来,与孙抓处蹴一搭吃。贵宝家可怜,顿顿吃的五抓子菜,喝的玉米面糊糊。他那缺牙豁口的陶瓷盆盆还是孙抓处老爹给贵宝送的,那是孙拉处从前在安口拿回来的。两个人边谝边吃,孙抓处还常把他碗里的荞面节节给贵宝的瓷盆盆里拨一些,贵宝和他一样,光棍一条,于是共同的话语也就多了些,有时难免掏一掏心窝。某日孙抓处给贵宝说:一个坑坑一个萝卜,萝卜进去了还拔不出来哩。贵宝舔了舔嘴唇上的菜叶子,有些贪婪地问,你莫不是种咧?孙抓处就放了胆,说新姐可怜他,让他美了一回。这话说的贵宝好长时间一直想入非非,再看拴牢这球娃,咋看咋就像孙抓处那张沟子脸。
但今天孙抓处没有看到贵宝,他知道他永远也看不到贵宝了。前一向也就是孙拉处走后时间不长,贵宝被乡公所逮去砍了头。说是贵宝抗捐不缴,还煽动闹事。说什么孙抓处也不会相信,贵宝是个走路都怕树叶子砸头的人,又笨嘴秃舌的,能煽动谁?再说孙拉处把他推荐给了林掌柜,他都成了林家的佃农,日子也比从前强了不少。奇怪的是孙拉处走安口的前一天,贵宝这货不知在哪里挑了副货郎担子在双庙街道里来回地走,也不喊,担子也不放,看上去一副贼打鬼的样子。这货莫不是偷了人的东西被砍了头?无论怎样,贵宝是没有了,咋望都不会来了,孙抓处不由想到哥,他想哥怕是真的回不来了……孙拉处被埋伏在太白山的警察队逮住,关进了牢房。他知道这次他是在劫难逃了。
警察要他交代地下党区委的负责人是谁,双庙支部有多少成员。他一口咬定他是林家的管家,去安口进货,根本不知道什么区委不区委的。他就被倒吊起来,往鼻子里灌辣子水,被折磨得死去活来。他觉得苦日子太漫长,活在这个世上没球意思,早点死好早点投胎转世,下辈子好做个林中秋一样的人。然而想什么却不来什么,迟迟没有人对他动手,他就这样被关着,一天又一天,好不容易翻过了阳历年,孙拉处已完全习惯了这种环境,他的心变得麻木和漠然。
那是一个阴天,和往日一样,孙拉处没有感到它的特别。一老早,他就被传唤出去,虽然是阴天,但那光线却仍然让他感到刺眼,感到不习惯。他确认自己的死期到了。他在心里说:终于来了。他被交给一个年轻的后生,那样子像是完成了一桩牲口买卖,那个警察还替他开了手镣,在他的背上拍了拍,说了句,“怎么样?”孙拉处最后终于看清了那个后生就是甘乾义的儿子甘济升。甘济升领着他穿过冷清清的街道,一直向县府的方向走去。他真的就那么自由了,进了县府,他在明白过来,原来是林中秋的老丈甘乾义赎出了他,让他闯过了鬼门关。据说他也没有被抓到什么过硬的证据,所以甘乾义一说话,他很快就获释了。在县府里,他吃惊得见到了自己人,那个拉他入伙的货郎客——现在他被人们称之为“老仲”。
广袤的原野、僵硬的瑞河和裸着身子的树林全像被寒气所震摄了,天近黄昏,一种混沌沌的气象弥漫了人们的视野。人们走起路来极快,彼此也懒得打招呼,只顾匆匆地走着,以便尽快钻进自己的小窝里去,这个时候他们最向往的事便是围着炭火红红的火盆无休止地喝那种罐罐茶了。但事不由人,寒冷的季节里腹中稍有一点水分都会很快变成尿,这就破坏了他们熬茶的情绪。孙拉处常常来不及跑进县府角落的厕所就溺在了裆里。他的裆里常常湿着。这时候他总要大骂:狗日的老仲!我不想家尿想呢!
就是在这样的情绪里他终于下定决心偷偷地溜出了县府,借着黄昏暮色的掩护,涉瑞河,往双庙的方向走去。进保的时候天已完全黑下来,他绕林中秋的府第顺小路、过阡陌、趴沟洼,一口气憋足了跌跌撞撞地往他家的坡上爬去。
到了贵宝家的门口,抬眼就可以望见了他家的山墙了。孙拉处长舒一口气,稍稍平缓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害怕三更半夜闯进门去吓着了老爹。冷不防,突然“吱呀”一声刺耳的声音传来。恍扭头,却见从贵宝家的门上飘出一个白影子,一闪就不见了。孙拉处耳朵里嗡的一声,毛发乍起,再细看,贵宝家的窑门紧闭,漆黑一团,他伸展脖子从倒塌的院墙豁口处朝里望了望,没有看见什么,细听,耳朵眼里皆是他的心跳。他快步攀上坡,朝自家的大门口走去。
门是掩着的,孙拉处轻轻地推开,窑内昏黄的灯光射到院子里。他的全身颤动了一下,一种极温暖地感觉涌满他的身心,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推开了家门。
“妈呀!”一声惊叫,让孙拉处吃了一惊。他看到窑里坐着一个女子,却不认识。她穿着一件崭新的带大花子的棉袄,那种大花子把她的脸庞衬托得极其耐看,那急速起伏的胸脯,半张的小嘴,都在证明她的成熟与乖巧。这是谁?孙拉处怀疑他进错了门,但仔细端详窑内的陈设,却又那样地熟悉。
你是谁?那女子问他,声音响亮又充满敌意。孙拉处在环顾窑内的一瞬间,就看到了炕上熟睡的儿子拴牢。他不顾一切地扑上来,将他冰冷的脸贴在了拴牢的热乎乎的脸蛋上。
“你干什么?”那女子说话的同时手里举起一个火筷子。拴牢被弄醒了,“哇”地一下嚎开了。孙拉处没有理睬那女子,只顾把拴牢搂在怀里,口里轻哼,无腔无调地,“一个雀儿呀一个头,两个眼睛明溜溜,一双爪爪呀朝前展,一个尾巴在后头呀!……”忽然门开了,一个人从窑里出来,忽地瓷在了那里。孙拉处一看,正是他的婆娘碎花。
“挨刀子的死鬼!”碎花的泪水夺眶而出:“你死到哪里去了?”
那女子轮番瞅着他俩,忽然从孙拉处怀里接过拴牢,说:“拴牢呀!你看么?那人是谁?”拴牢止了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孙拉处瞅。他到底还是认出了孙拉处,日地扑过来,抱住了孙拉处的双腿,“大大!”孙拉处骂碎花,“骚情的,嚎球呢。”他发现碎花比以前丰润了些,也更加好看了,只是那愁容不仅没减,反而更加浓重了。从她的脸上,孙拉处看到了自己给这个家所带来的巨大灾难。“咱大呢?”他问。
“和抓处到后山崾岘里给你烧纸去了!”
后山的风大,寒气像是铆足了劲,一下比一下凶地袭击着孙拉处。
他迎着寒风,大口呼着气,几乎是慢跑着朝崾岘地里走。远远地,他就看见了前面红红地有火苗在风中扑闪,再往前走,他就十分清楚地认出了两个身影,那是孙抓处和老爹。他们一会儿跪在地上,一会儿起身弯腰。 孙拉处的步子慢下来,悄悄地走了几步,就默默地站在了原地,他听到孙抓处在哭:“哥哩,我不是人啊!我连新姐都馋哩!目下我有了婆娘,才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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