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不对,不对。哪家老太爷能让白役开道,黄土铺路,清水净街?再说,只是一个乐坊班子路过而已,整出偌大排场岂不是抛媚眼给瞎子看,有必要吗?”
“言之有理,此事必有蹊跷……”
牛车行驶过馄炖铺子两丈远后停下。
众人拿稳乐器,并不下车。
杜秋娘的纤纤玉指往琵琶上一拂。
铮铮铮的清音发出,仿佛明月朗照,大江波光粼粼,江畔陆洲鲜花盛开。
随后筝、琴之音加入,欢快活泼,却不喧宾夺主,如青衣珠翠,不远不近跟随着佳人在林间月下徘徊……
碰铃清脆的叮当声隔许久响起一二下,继而笙鸣,悠远的洞箫如轻风掠过云天深处。
仿佛镜面似的江水托着一叶小舟,童子欢喜雀跃,书生却寂寥地独立船首,遥望佳人芳踪杳杳,心驰神移。叹息了一阵后,又去看那白云、江月、花林……
坊市这边的动静闹得太大,时间又久,引来了不少人看热闹。
人群中夹杂了几位士子模样的,其中一个貌似精通音律者突然惊叹:
“这,这是《春江花月夜》,才从唐国流传出来……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言毕闭上眼睛,踏着曲子节拍摇头晃脑吟哦:
“……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边上的人都是一些贩夫走卒,平日里顶多锣鼓喧天,哪里听过这样清雅的曲调?一个个静立不动,如痴如醉。
哒哒哒……
两匹雪白大马拉着一辆油壁小车行了过来。
赶车的大汉豹眼虬髯,皂衣革带悬腰刀,目不斜视。
两旁惊呼声此起彼伏。
快看,这不是石猛石大捕头吗,怎么亲自赶车马?
那辆车颇为小巧,前后皆用锦缎帷幕垂下。车壁雕饰精美,发出润泽光芒,隐隐有香气散发出来。
竟是一辆油壁香车。
然而,最先吸引人之处不是马车,也不是驾车的石猛,而是行走在车前车后的四名妙龄少女。她四人服饰华丽,左臂挎着一个花篮,右手将花瓣漫天抛洒。
鲜花铺路?
乖乖,乖乖……不得了!
围观者们像木偶一样看傻了眼。
入秋后百花凋零,盛开的只有菊花、桂花、月季、海棠寥寥几种。花市里的花很贵,一朵恐怕就要一文钱。
这抛洒的,不是花瓣,是赤裸裸的银子。
抛银子也不稀奇。
关键是这时代的人只听说过天女散花神话,根本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这么浪漫的调调。
油壁香车在馄炖铺子前停下。
两名白役抬着一卷红绸的两端,将它从车后铺到了铺子里。
乖乖,乖乖,乖乖……不得了!
先黄土铺地,清水净街。然后一曲《春江花月夜》动人心弦,接着又是天女散花,红绸垫足……一波接一波的强烈刺激令人如堕梦幻,喘不过气。
到了这个时候,连傻瓜都知道油壁香车是来接李素母女的。
石猛娘子从车里走出,拎着一个小包袱进了铺子。
众人还以为换衣梳妆什么的要等好久,却不知仅仅过了半盏茶工夫,石猛娘子就陪伴一位牵孩子的女子出现在铺子门口。
然而,她自己却恭敬地拖后了半个身位。哪里像一个接厨娘的主子,分明是一个前来陪侍的妇婢。
那孩子粉雕玉琢,犹如瓷娃娃一般。
那女子云鬓高耸,环佩叮当,面如春花,艳光四射。
这,这,这……还是那个忍气吞声卖馄炖,低眉顺眼陪小心的李素,和她那个拖油瓶盈盈小姑娘吗?
众人被震撼得脑袋瓜麻木了,还没有回过神,真正令他们永生不忘,影响了这片大地千百年的奇迹出现了。
就在李素的脚踏上红绸时,琵琶、琴、箫、筝……一起奏响,节奏明快,曲调祥和。
正午猛烈的阳光骤然黯淡,空气中芬芳扑鼻。
众人抬起头,只见漫天花雨。
花瓣纷纷扬扬,打着旋儿,雪花一般飘落,似要遮盖住人世间所有污秽。
亦真亦幻,唯美绝伦。
在这般神迹面前,连心灵都似乎被净化,集体静默。
丽人驻足,仰面,晶莹的泪珠沁出了眼角。
至此,今天这场以铁血暴烈开局,以华丽柔情收官的宏大戏剧,徐徐落下帷幕。
而此刻,男主角兼总导演楚大神棍正躲在馄炖铺子后,汗水摔八瓣,卖力地把一个个装满花瓣的纸包掷入数百米高空。
音乐声遮盖了尖锐的破空声,飘扬的花瓣搅散掩饰了空气中白色湍流轨迹。
天衣无缝,堪称完美!
……
油壁香车远去了。
男人们目瞪口呆,女人们哭得稀里哗啦。
有人感慨道:“这哪里是接厨娘呀,分明是接新娘!”
一语成谶。
以后的新娘子出嫁,渐渐形成了掷花风俗。
倘若冬日无花,便把红纸彩带剪成了一捧捧碎片投掷新人,也仿佛掷花,图一个吉祥喜庆。
只是,再也没有谁能够像李素那样。油壁香车前,天空真正降落下鲜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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