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他穿衣服,不知怎么他咳了一声,吐了大拇指那么大一口血。我骇极了,把他抱到革集医院请医生看,医生让孩子住院,打了一天针。第二天,医生说,这孩子体质太差了,最好是输点血补充一下。我问那要多少钱啊?医生说60块钱1cc。我又问要输多少呢?医生说你要是有钱,就输个200cc。现在血库里没有血,你们自己去找血源,看有哪个愿意卖血没有?我一想,去哪找呢?病房里有个本地人,他说,革集村有个人卖血,你去找找看。我按他说的地方到村子去找,很快就找到了那个人的屋。他家上有老下有小,家大口阔,房子也破得很,一看就晓得家景很困难。我把买血的话一说,他就满口答应了。按医生的交代,我问了他血型,刚好也相同。我站在他们家天井里,他拣了一把断了背的椅子给我坐,他就站在那里与我说话。看样子是个老实人。也没有多话,枯坐了一会我就出门回家。在大门口,他突然交代我,让我莫做声,不要让别人知道了。干部不让他卖血,怕卖了血就没有力气做农活了。他让我第二天去找他的时候,往田头一站,啥子也不要说,他就知道了。(其实那时大家都不容易。贫困、疾病像影子一样跟着这个国家的人民。为了生存,或者说因为一种血脉繁衍的本能,人们在与苦难做着看不见的抗争。甚至这种抗争是不自觉的,没有清醒意识的。)第二天,我去找他,他果然正在生产队里和社员们一起在田里做农活。田里有很多人。我就往田埂上一站,也不做声。他见了我,也不做声,装着不认识的样子。放了工,他回家洗了一把脸就和我一起到了医院。那次,我咬咬牙,一下子就让医生给孩子输了120cc血。哎呀,那就管用哪!面黄肌瘦的人,血一输完,看着看着就红光满面起来。刚输完血,军权就在床上对我说,爸,我要出去玩。我说,你能走啊?他不做声,人还是有点虚。我就抱他出去,放在医院门口的花台的砖沿上。他当时就又蹦又跳,我心里好高兴。
军权调皮又犟得很。从小不爱哭,做错了事,你训他,他将头一扬,一双眼睛就看着你。训狠了,他也不求饶,只是流眼泪。
1980年,我们回四川老家给我父母亲包坟(方言,培坟的意思。),我就把他带了回去。一路上他看热闹,看稀奇,停不住。这以前他还没出过门。在宜昌等船时,我去给他买衣服,回来他就不见了。我和我四哥到处找,最后在江边找到了,他去看船了。他说,爸,好大的河,好大的船啊。我对他说,娃子,这不是河,这是江!这是长江!
他是第一次回老家,老家的人没有见过他。他胆子大,与堂弟在家里玩,人家学生娃放学回家从门前过,他们两弟兄就跟人家打架,别人跑了他们还赶,一直赶到人家屋里去打。我的那些堂姐妹表嫂们问,这是哪个的娃子?不得了了,胆子好大,赶到人家屋里来了!跟在后面的他堂弟就说是我大爸家的。表嫂们就笑,说,狗日的何明华,在荆门生了这么漂亮的一个儿子啊。转过脸就吓他,说,来,我们把这个野娃子杀了吃了。军权一听,赶紧往回跑,跑进门就喊:爸,爸,他们要把我杀了吃了。我说,谁让你淘气了!人家是逗你的。
1981年8月23日,正是秋收的忙季。那天早上他起得很早,一起来就出去玩了。我们大人忙得很,也没谁在意,反正跟平时一样。后来听邻居们说,他一个人围着屋前屋后转了几大圈,然后就跑到革集街上去找他的那些小伙伴们玩。玩了一会,回来吃早饭,三下两下扒了几口饭,对我说,爸,我出去玩了。我说,别淘气哦。他说,晓得。一眨眼就没影了。中午快到一点了,我们都收工回来吃中饭,他还没回家。我叫他姐姐去找,喊他回来吃中饭。他姐姐把他找了回来,又是扒拉了几口饭放下碗就往外跑。我说,去哪?他说,说,爸,我出去玩。我说,莫让人讨嫌啊。他说,晓得。一溜烟又出去了。
下午三点多钟,我和生产队里的社员们割稻子,挑草头。我正走在田埂上,只听远处“轰隆”一声响,像打炸雷。我抬头往响的地方看,只见远处升起一股黑烟,好像在放变压器的地方。我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想,要是哪个碰到变压器上就完了,就没有命了。正想着,就看见一个人从田埂那边跑来,边跑边喊:老何,你屋里的娃子出事了,被电打了。
我扔下草头就往那里跑,田里干活的乡亲们也丢了手里的活往那里跑。跑过去一看,军权倒在变压器台子下面的草里,身上黢黑,都烧糊了,像火烧过了的糊柴头子。再一看,两个膀子没肉了,手板心也没有肉了,五个指头粘在一起了,胯骨上烧了两个洞,脚板心也烧了两个洞。
军权的母亲说,当时她跑到现场时,一看那情景,吓得人都傻了,大脑里一片空白。乡亲们直嚷嚷,叫着快抱去医院,但谁都不敢动手。不是害怕也不是不帮忙,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去抱。后来,在场的村人私下里说,真担心一用力,这孩子就会像一架锈蚀的机器或者一张被大火烧过的桌子一样瞬间散架。父亲何明华记不清当时是怎么抱起昏迷在地上的儿子的。至今仍留在大脑里的只是一种感觉,这感觉是,又怕弄疼了他,又想快点把他抱到医院去。看着何明华抱着儿子一路跑远,乡亲们站在空旷的田野上,相互问:这孩子还有没有用啊!
送到革集卫生所,几个赤脚医生一看也吓着了,不敢收。革集离荆门城有几十里路,如果靠我抱着跑去可能娃子早就没了。我心里急得没主意了,恨不能抱起石头去砸天!革集街巴掌长的街,风一吹全街的人都晓得了。公社书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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