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宫奏折从未停息,陶洞桥依旧还是那个国之肱股,雷打不动。
监察司设址于皇宫后的北阴山的南麓,将其在半山中刨出一块巨大的空地,一片黑瓦白砖的建筑群山中延伸至青田湖畔,占地数十亩,井然有序。背依北阴山,面朝青田湖,外人到此若不知监察司干的是些怎样血腥肮脏勾当,定然要夸一句好一个耕读之地,若多出些朗朗书声那就当真是读书人钻研学问事功的极佳之地了。
看似占地不大的监察司当初开辟时,实则动用了京畿军近万人在北阴山中开辟出这一方桃源仙境,加之从监察司直达成京的一条可容四马并进的大道,动工之巨外人难以想象,这一点也成为清流言官弹劾陶洞桥重要的一点,只不过皇帝陛下不予理会。
监察司又分八小司,各有职责又互不干扰,其中青萝司中尽皆是行踪莫测的阴狠刺客;龙庭司乃是用以收纳言路的耳朵,大多是官宦世家内不起眼的旁支子弟;夏虫司乃是各个安插在重要官员身边的谍子,用以收集贪墨违法乱纪的证据;靖安司乃是将一身武艺卖于帝王家的江湖高手;百草司人员寥寥,却无一不是成名多年的济世名医,被陶洞桥或拐或抢地“请到此处”;天工司尽是些脑子天马行空的怪异匠人;卜算司内皆是擅长阴阳殲讳的寻龙地穴士与清桐楼内的练气士乃是一脉相承,同根同源;至于最后一司由陶洞桥本人执掌,神秘无比,连监察司内部都对其印象无多,只知道十年前皇宫内那场惊天刺杀的刺客是其捉拿归案,其余一概不知。
慕惊年此时正躺在百草司阁楼中,面如金纸,双目紧闭,眉峰皱起,似乎正在承受极大的痛苦。
阁楼仿制北汉书楼而建,楼中简洁明亮,采光极佳。此时阁楼中一股氤氲蒸汽弥漫不散,一位年逾古稀保养极好的老人坐在八足金蟾炉旁,拿一把蒲扇轻轻向炉内扇风,一阵带有药草古怪香味从中散发开来,在阳光下大有几分羽化登仙的意味。
不过老人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的话可就真是大煞风景了,“一个蛮子跑到中原来作甚,当脑子给驴踢了,约莫着是荒原的驴蹄子更大才给你踢成这幅德行,哼哼。”
老人犹不解恨,继续念叨着“也就是老狐狸对你青眼有加,不然老夫这些珍惜药草能给你用上?啧啧,那一株百年才能成形的狼腰芝当初宫里的御医要摸上一摸老夫都不肯,如今还给你投进了炉子,还有那蓟北苦寒之地才产的白露参是老夫废了多少心思才从李公鸡那里坑蒙拐骗来的,当初看他比嫁了闺女都心疼,哼哼,没想到如今老夫倒也尝到了这般滋味…”
老人一边扇风,一边念叨,窗边床上的慕惊年浑然不知,只是眉头皱地更紧了些。
阁楼楼梯传来上楼的声响,老人扭头一看咧嘴笑笑算是打过招呼,来人是个面容秀丽的青衣女子,两颊有两个浅浅梨涡,抿嘴一笑,阁楼内秀色满园。
老人笑道:“老狐狸让你来作甚,杀人老夫不如你们青萝司,难不成救人老夫还会输给你们?”
青衣女子轻声道:“提司大人让我过来通知一声,今后他不必在宫内居住,在检察院住下便是,若是有变,杀他也方便些。”
原来不过是换个囚笼,只不过是监察司可能是这个世界上最难进难出的囚笼罢了。
老人无语扶额,无奈道:“真是受不了你们这些动不动杀人还不当回事的家伙,跟你们打交道起码得折寿十年,还是辽东老参都补不回来的那种…”
青衣女子不置可否,移步床边,盯着床上的可怜人,眼中古井无波。
慕惊年此时深处梦境,梦回蛮族,梦回荒原。
他如同仙人般漂浮于荒原半空中,低头俯视万里一色的绿色草原,几块玛瑙般熠熠生辉的宝石镶嵌在那块绿色锦毯上,那就是自己小时候经常纵马扬鞭常去的湖泊了,湖中有自己爱吃的白石贝,拿些木柴烤火,撒上一些荒原特产的黑椒粉就是自己最喜爱的食物了。
头顶是晴空万里,荒原的天空就是这样,蓝的令人心折,天穹中不见丝毫云彩,慕惊年在半空中天地一线,远望千里,阳光照耀下如金身,偶尔有苍鹰掠过,慕惊年好奇地伸出手摸摸苍鹰背后柔顺的羽毛,苍鹰受惊飞掠离去。
慕惊年向陆地缓缓飘去,看见了族人的部落,数百个帐篷安置于席勒湖旁,他依稀看见了身材魁梧的父蛮扛着四角鹿走进部落大帐,族人们欢呼着庆祝族长的凯旋而归,父蛮让狩猎的族人放下猎物,双手合十默念着什么,以示对上苍恩赐的感恩。
狩猎队里隐约有很多熟悉的面孔,那个射箭百余步能穿透坚石的塔勒大叔,喝起三大碗马奶酒就开始舌头打结说胡话的阿库伯伯,能在野马群中套住野马之王的拔烈大哥…
慕惊年就站在这些族人的面前,看着那一张张被毒辣阳光烤得黑红脸庞洋溢着的笑容,慕惊年也扬起了嘴角,蛮族人的笑容很粗犷张开笑得能看见嗓子眼,就是这样毫不掩饰地愉悦格外能感染人,连荒原上剔骨寒风与烈日骄阳都没能压住这份平淡无奇的喜悦。
关于生命如何延续这个问题,蛮人用血泪谱写了最波澜壮阔与苟延残喘的史书,千年以前的马踏中原,如今的与天求活,一代代蛮人用肩膀扛起活着的希望,在他们眼中活的好获得坏并无两样,因为他们的脊梁始终是直的,哪怕面对中原联军与那场可怕至极的瘟疫,他们依然骄傲地握住手中的坚矛强弩,他们依然坚信世界上最大的道理就在马蹄声如雷中,在漫天飞箭如蝗中,在长枪捅穿敌人盔甲中。
慕惊年看见身材魁梧的父蛮转身走出大帐,步履缓慢地走到一座淡金色帐篷前,父蛮在帐篷前沉默了很久,犹豫了一下,挑帘而入。
帐篷内空无一人,但是很干净,灰色的牦牛床毡摆在正中,四周有一个蛮族内极少遗留下的中原风格的梳妆台,铜镜被打磨得光可鉴人,隐约看得出是千余年前东越前身,大越的宫廷御用之物。
八十三代蛮族族长拓跋弘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狰狞虎目此时蓄满柔情。
帐篷内门旁挂着一张牛角大弓,旁边安置一壶装满箭矢的箭囊,那是他为他最为溺爱独子亲手宰杀荒原异兽骊牛而打制的,还记得那个一点儿也不想自己却像极了他娘亲的小孩当时扬起大大的笑脸,抱紧了那张大弓。
正对篷帘的是一张完整的熊皮,那是他独子十岁那年独自猎杀的荒原猛兽,当时那孩子满身伤痕地从马背上跌落,面对荒原兽潮都可以面不改色的男人却瞬间手足无措。
拓跋弘一寸一寸地扫视过帐篷内的物什,雄壮如山的男人在此时佝偻了许多,极具威仪的脸庞黯淡无光。过了许久,他站起身,小心地将床铺抹平,缓缓走出大帐。
“站在”大帐内另一侧的慕惊年看着父蛮缓缓离去的身影,扑地跪倒在地,脸庞狰狞,眼泪如决堤洪水,他长大了嘴巴,却不能发出一点声音。
…
阁楼内青衣女子本欲转身离去,却无意中瞥见病卧在塌的蛮族质子,眉峰紧皱,泪流不止。
青衣女子凝视着身份可怜的俊美少年,没来由地想起一句话,大苦失声无人诉,廊桥回望旧人稀。
…
秋风萧瑟,霜杀百草。
京城内不下二十位官员被监察司当场拘捕带回,其中官职最高一人官至三品左侍郎,一时间朝野震动。
今日早朝,素有宽待百官,以气度如瀚海著称的李家天子大发雷霆,廷杖四人。
一时间,成京暗流涌动,风波渐起。
后世史书,贞乾白马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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