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话……龙先生,我们都是严老师的朋友,还是不要藏私为好。既然大家有缘在这里见面,不请教几句,未免心有不甘。您说呢?”老板娘的话说得很委婉,但也很执拗,大有强人所难之势。
我无奈地摇头:“既然这样,我就姑妄言之,二位爷姑妄听之。按照敦煌史志记载,最初发现反弹琵琶图时,乐工认为,这种弹奏方式极其反常,根本超出了人类肢体掌控范围,奏出的音调想必也不符合格律。之后,终于有人苦练奇技,掌握了要诀,遂将该边弹边舞的技法传播开去。这幅壁画开创了反弹琵琶的先河,将人类音乐家对古舞、古乐的认识再次刷新。”
那戴墨镜的女子轻轻咳了一声,然后又弹了弹指甲,老板娘会意,立刻接话:“龙先生,刚刚您说的这些,都可以在其它渠道查到。我们想听的是,是您的独到见解。”
她对那女子十分恭敬,虽然之前说是“朋友”,但眼下来看,实际是主仆关系才对。
“我的见解——”我向那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正正奇奇,反反复复,既然有反弹琵琶,就会有正弹琵琶。按照古代乐工临席演奏时的规矩,乐器正面一定是对着贵宾的,如果违反,一来贻笑大方,二来会遭到主人的严惩。所以,这个演奏规矩绝不可破。你们看,舞姬琵琶面对壁画之外,就是因为琵琶对着的方向也有客人坐着,她的表演和弹奏不是对着画中人,而是为了画外人。”
这是我长期以来的深刻观感,而非故作惊人之语。
假如舞姬弹奏时用后背对着席上嘉宾,那她距离鞭笞、杖责、砍头就不远了。要知道,莫高窟壁画的形成年代至少在党项、西夏之前,彼时的国民风气极为剽悍,女子轻贱而男子高贵,奴仆低下而主人倨傲,一旦犯错,不死也要脱层皮。
于是,我才会得出结论,舞姬并未犯错,而是座上贵客另有其人。
三年来,我查阅了大量敦煌历史文献,才得出了这个有理有据的结论。
“哦?是这样?”老板娘愣住。
看起来,她对壁画的研究也仅仅是止于表面,而没有跨界搜索。
“小姐?”她向那墨镜女子望过去。
那女子冷哼了一声,默默地横跨了四步。
我暗暗赞了一声,因为她抵达的那个位置,正是我揣摩演练了许久才确定的舞姬琵琶正对之处。换句话说,假如舞姬面前有客人,就应该站在彼处。
画中人、画外人相加在一起,才构成了一副完整的反弹琵琶图。
我向右侧跨出去,站在与墨镜女子、画中舞姬等距的位置。
这种情形下,我越发相信,舞姬正在为画外人弹奏。
墨镜女子无声地摘下了墨镜,双目注定了壁画中的舞姬。
我只看到她的侧面,心里猛地打了个突,因为她不但态度如冰似雪,而面部的五官也是白到极致,仿佛一块和田白玉雕成的。极白之中,却又有极黑存在,那就是她的一双眸子。
这女子真的美到了极点,当她的侧脸映入我眼中时,我脑海中顾倾城、明水袖的美丽影子瞬间被驱散,只剩这个欺霜赛雪、玉洁冰清的女子。
我甚至觉得,文学史上任何形容美女的章句在她面前都变成了无用的累赘,素日电视上所见的中外女星亦是黯然失色,无法跟她相比。
“唔。”女子微微点头,轻轻说了一个字。
看样子,她十分认同我的分析。
其实,当我想通这个问题时,另外一个悖论也随之而至——洞窟如此狭窄,舞姬的表演难道只为某一个人进行?画面中其他乐工亦是如此?
我再次环顾洞窟之内,很难想象在历史上的某一时刻此处坐着(或者站着)某一个人,正在欣赏反弹琵琶舞。
历史上对于敦煌记载较多的是党项、西夏统治时期,那时的敦煌有一个从繁华到衰败的过程。等到中原朝代发展至南宋时,敦煌就彻底没落了。
我的意思是,党项、西夏时期,统治者对于歌舞的需求很低,舞姬们并没有苦练绝技的动力,只是普普通通的挥挥手、扭扭腰、跺跺脚,已经能满足王公、将领、头人的感官需求。
“这种孤绝艰难的舞蹈,绝非自发产生,而是出于某种严格的要求之下,舞姬惧于权势压迫,才努力苦练而成。”这是我深思后得到的结论。
“龙先生,请进一步解释,愿闻其详。”老板娘说。
我叹了口气:“想说的、该说的都说完了。”
“可是——”老板娘有些困惑。
那女子举手制止老板娘说话,然后轻轻摇了摇头。
“好吧,那我再等机会聆听龙先生的高见。”老板娘说。
画架还在墙角,上面夹着一摞厚厚的绘图纸。这才是我的工作,无论外部环境有多复杂,这是唯一不变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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