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葬礼（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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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史子明激昂慷慨，我不禁为其风度与辞令而倾倒，但那些先生们却不甚了了，一个个如同半张着嘴巴的存钱罐，掏不出一句话来。这些话超出了他们的理解范围，他们对这个世界的认识一直停留在主流媒体描绘的条条框框里，如同一群顺从的旅行者带着精心绘制的地图踏上旅途，突然眼前出现了一条地图上不曾标识出来的道路，不禁面面相觑，惊诧之余，他们晃着手中的地图说：“这条路不存在，因为地图上没有标出来。”

    史子明并不觉得意外，这他不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情景。他冲诸位先生们微微一笑，撤身出来，挽住我的胳膊离开了人群。

    “你说得很精彩！我从未在其他媒体上看到这样的评论。”我称赞道。

    他这才露出得意的笑容：“难得有人能理解我。”

    “这个世界只爱浮光幻彩，厌恶淡雅真情，一听夸夸其谈，便惊为天纵之才，看到一个人冷静而真诚，便把他的质朴当作高傲，把他的坦率当作粗野，把他的沉默当作愚蠢。”

    “你说得不错！”

    “这不是我说的——让雅克卢梭。你知道，这个世界最不缺的就是废物和蠢货，到哪都能遇到一堆。”

    “这也是卢梭说的吗？”

    “这是我的偏见。”

    他拍着我的背大笑起来。我于是向他告辞，他拉住我的手执意要送我走到门口：“冀问告诉我，你平时也看些历史方面的书，是么？有空来拜访我，和我那些朋友们一起聊聊。”

    我说我已经答应冀问一定会登门拜访。他点点头，轻轻问说：“我有什么可以补偿你的吗？”

    我说，你忘了我之前的话了吗？他不再多说。

    当我们穿过宅邸时，一阵钢琴演奏的音乐飘然而来，我登时愣在那儿，从王山起那借了那张唱片之后一直在听那首冗长的曲子，我不会弄错这音乐的风格，它是那样的独特。我顺着音乐传来的方向走去，在一间房间的尽头靠窗的地方摆着一架钢琴，三两个人倚在钢琴旁垂首聆听，挡住了我的视线，但钢琴下方露出的一双脚让我知道弹琴的是位女子。我心头一颤，立刻回想起那回望的双眸，难以言喻的紧张捆住了我，竟畏惧再往前走去。曲终琴止，几名听众啧啧称叹，我一步向前——那不是她，只是某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年轻女子，正收起纤长的手指，欣然微笑。

    我插到她身边：“这是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吗？”

    “不是，这是他的第三号《英国组曲》，巴赫的键盘作品整体风格都比较类似，有时确实容易弄错。”她解释道。

    旁边几位听众受过良好的音乐熏陶，大概以为我急于卖弄什么，纷纷侧目而视，背手离去。这时这位姑娘看见了我身后的史子明，两人看来相当熟识，很快攀谈起来。子明介绍我们认识，我甚至没听清她的名字，哼哈了两句，只是一个劲的嗔怪自己神经过敏，摸了摸额头，竟有一层薄薄的凉凉的汗意，嘘了口气，实在不该这么折磨自己。

    他们相谈正欢，我告辞出来，在走廊的拐角正看见赵冀问的背影匆匆闪过，有那么一刹那，我以为她是为了避开我。

    秋日的白昼已没有那么绵长，阳光急不可耐的开始收工，天空重又显得空蒙，四野平阔，偶有孤树独林肃立。我踏过草地，越过池塘，回身看向那幢白色的府邸，它仍然明亮耀眼。在门廊的阶梯上，史子昭伫立着，静得像一座雕像。一个男人从宅子里走出来，向她低语。我认出来，是那个叫韩柯的男子。我的目光向上，看到最后一缕金光被云层合上，于是大步离去。

    回到家里时天还没有黑，但也没有什么绚烂的晚霞，只是苍青一片，愈来愈深。屋里早已漆黑，早已空荡，早已寂静。

    我往沙发里一沉，寂寥并没有如约而至，以往它总是会在这样的情景下款款而来。不知怎的，我感觉心情还不错，也许是因为场面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堪，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是惬意的。我很奇怪自己会很享受这一天的经历，我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人际关系摆脱了有利可图的目的和各种没完没了的琐事之后而恢复了本来的单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我竟有些希望再见到这对兄妹，我当然不希望从他们那里得到些什么，只是他们对我以诚相待，这便足以让我感动。

    黑暗中，我打开音响，琴音似珠，浑圆饱满，泛着迷人的光泽，一颗一颗的砸落在软绵绵的空气之中，犹如钢钉毫不费力的锲入松软的木板，它们就那么停留在那儿，没有如泡沫般膨胀碎裂消失，反而定格在黑暗中的某个位置。

    黑暗中，我从抽屉里把协议拿了出来，黑暗中，我摸出一只笔，黑暗中，我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合上。打开灯，我默念，或许该去追求一段新的生活了。

    第二天，我给王山起打了个电话，告诉他我去参加了高秦的葬礼，他听懂了我的言下之意，只问了一声我接下来的打算。末了，我告诉他，我已经签了离婚协议。那头一阵沉默。

    “能告诉我什么时候签的吗？是在见她之前还是之后？”

    “……之后……”

    “相信我，你的麻烦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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