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廖芝兰连连冷笑,“思前想后,当真是有意思。”她指着程福,“这个人是怎么回事?你能不能给我个说法?”
程询不动声色,语气仍是温和的:“现抓不到更适合的人,只好委屈程福。”
敢情在他眼里,打发个小厮奚落她,都是抬举了她。廖芝兰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用最后一丝理智控制着言行,“为着两家安好,你最好对我以礼相待。”停一停,吩咐随行的丫鬟,“唤人去请大少爷过来,告诉他,他若再瞻前顾后,我可就不管不顾了。”
丫鬟应声出门。
程询凝了廖芝兰一眼,目光凉如秋霜,唇角抿成不屑的弧度。这女子的心性,也是如何都不会更改的。
“怡君妹妹。”廖芝兰忽又转向怡君,“请你移步到茶楼,为免你落入有心人的算计,有些话,我一定要告诉你。”
怡君歉然一笑,慢悠悠地道:“没空。”
夏荷则老老实实补了一句:“老爷一早发了话,往后北廖家的人若是登门,不要见。”都命令管家把人拒之门外了,她这样说,已算客气。
这里是他与怡君结缘的地方,今日,他也将在这里,与她道别离。
他推开雅间的门,缓步而入。
明亮的灯光影里,一身素净衣衫的廖怡君坐在窗下的四方桌前,桌上有一局棋。
他微微一笑,走过去落座。
“几个月没见而已,你却生了白发。”廖怡君没有掩饰目光里的痛惜,轻声道,“怎样的事情,让你费尽心血?”
程询笑容柔和,“繁忙之故。况且,本就已苍老。”
廖怡君沉默片刻,“你最近都在提携新人。”
“对。”程询颔首,“皇上知情。”
“明白了。”他正在为来日的隐退做准备,她抿出一抹微笑,“忙了半生,你的确已太累。”
程询一笑。
廖怡君担忧地凝视着他,“来日,去时路,只盼你安好。”
“我会的。”这女子太过敏锐,太了解他,怎样的事,不需赘言。带着这一生的眷恋,他看着她,“你也答应我,让自己过得好一些。”
她点头,“会的,我会的。”
“不要怪我。我只是……”程询闭了闭眼,“不能再见你,怕自己会疯掉,会在公事私事上做出不智之举。”
廖怡君抬手按在额头,片刻后轻笑,“我倒希望能怪你。”那笑容,脆弱而温柔。停一停,又低声道,“太荒谬。我明白。”
真的,太荒谬了。相思相望半生的两个人,分别数年后再有交集,居然成了亲家——她的儿子,娶了他膝下次女。也是在两个孩子成亲之前,她才知道,他的两个女儿,并非他与发妻亲生。
程询取出一枚棋子,先行落子,“再对弈一局。”
廖怡君颔首说好。
一局棋的时间,年少时的情浓、痴缠心头半生的相思相望,在她心海掠过。
在状元楼初相见,他是风头最盛的奇才程询,她是名不见经传的廖家次女廖怡君。
只一眼,俊美无俦、才华横溢的男子便惊艳了她。
他在她凝眸时望向她,唇畔现出恍惚笑意。
一刻的对视,有了这半生的情与痴。
姐姐尚未出阁,连亲事都未落定,他与她的事,便只有两心知。
从不曾想到会出意外,因为两家门风都很开明。可后来就是出了意外,还是那样让她无从承受的意外。
廖芝兰——也就是他后来迎娶的出自京城南廖的女子,在她与长辈对峙、满心绝望的时候告诉她:程询的姻缘,本该是顺应缘法,但是,程家已经先一步毁了他的姻缘。
因为,廖芝兰亦是对他程询一见钟情的女子;因为,廖芝兰的父兄手里握着程家致命的把柄。
廖芝兰当时冷笑着对她说:“我要你清清醒醒地活着、眼睁睁地看着他迎娶我,不要动任何阻止的心思。否则,我就让程家与我父兄同归于尽。我说到做到。”
她不接受这种威胁,权当廖芝兰危言耸听。
可是,廖芝兰拿出了证据:他的父亲,在他十岁的时候便因野心行差踏错,“那是他或你能更改的?也是不凑巧,假如我没看中他,你真就能嫁给他。可是,那样出色的男子,我想不倾心都不行。”
那一刻她才知道,他与她,注定无缘。
无可挽回的局面,无法弥补的程家的罪孽。
原来,他在年幼时就已失去了选择的余地。
不能忍受他为自己吃尽苦头,不能忍受他因自己面临灾难。
是在那时候,姐姐亦陷入困境:有意中人,却被周文泰酒后无状轻薄了去,两家商量出的解决之道是结亲。
她想,自己生不如死,没事,姐姐能如愿就好。
就这样,她替姐姐嫁入周家。当时以为,姐姐遇到的人与程询一样,总会等到喜结良缘的一日。
起初的日子,姐姐特别不安,经常去看她,她如果有一丝不如意,就等同于噩梦一般。
她告诉自己,把别的都忘掉,只过好眼前的日子。最好的人,自己不配拥有。
没想到,女儿出生后不久,姐姐病故——其实是投缳自尽。双亲视为奇耻大辱。
从那之后,她的心彻底冷了,浑浑噩噩地度日。
而今,她要与他离散了。永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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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询回想这半生,宛若隔镜相望。
看到她的第一眼,便有似曾相识之感,要费好大的力气,才能将视线错转,不再凝望那双美丽至极的明眸。
倾心,倾情,他及时告知双亲,双亲亦是默许了的,说等她的姐姐亲事定下来之后,便给他上门提亲。
做梦也没想过,与她的情缘会出岔子,并且是惊天霹雳。
父亲野心颇重,为了自己能够上位,为了除掉挡在前面的绊脚石,竟不惜对人的嫡子痛下杀手,利用过的人,正是南廖。
那已是致命的把柄。
在与廖芝兰成亲之后,一次廖芝兰受不住他的冷落,与他无理取闹地争执起来,气头上为了刺痛他,说了她曾对怡君说过的言语、刁难的行径。
那时才明白,她曾承受了什么。
她不曾轻看他,只要保全他。
他明白她对自己的期许,发誓不辜负。
一年一年,他其实一直心存幻想。想与她在各自摆脱掉身边人的时候,携手度余生。可时间总是那么漫长,每一日都是煎熬,又是那么短暂,总是不容许他在短时间内如愿。
彻底销毁父亲留在廖家手里的那些罪证,他就用去了足足七年光景。那时,她已儿女双全。
反过头来拿捏住父亲与济南廖家命脉,又用去了好几年。那时,她的儿女已经长大。
便这样,在想得回她的路上,与她的距离越来越遥远。
多少人的心愿都是无悔无憾,而他,却与悔憾相伴多年。
亏欠太多,太重,反倒很难说出口。说了又有什么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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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局棋到了尾声。
“这一次,我先走。”程询站起身来,“有事无事,你总会听人说起。”
“嗯。”周夫人随之站起身来。
他缓步向外走去。
“阁老。”她轻声唤他。
他止步回眸。
廖怡君一字一字地道,“程询,有生之年,还能再见么?”
“我们……盼来生。”他说。
她的泪,毫无预兆地落下来。
程询折回到她面前,迟疑片刻,握住她的手,紧紧的,“我已无法面对这样的情形——我真的失去了你,亲手促成。”
廖怡君低头,泪大颗大颗地掉落,落在他的手上。
那眼泪的温度,将他的心烫伤、焚化。
“我明白,儿女是你的命脉,不可失。当时若想保住他们,结亲是捷径,你不会太辛苦。”程询语气艰涩之至,“我不论人在哪里,都会远远地看着你,陪着你。不要难过。”
廖怡君胡乱点了点头。
“此生是我亏欠你,要记在心里,记得来生向我讨还。”
廖怡君摇了摇头,“不,不是那样……一直都是我牵绊太多。”
“我会记得你。来生若相逢,我只是程询,你只是廖怡君。”
廖怡君哽咽道:“好。我等,等来生。”
程询从颈间取下佩戴多年的玉佩,“当年亲手做的,想送你,一直没机会。”他给她戴在颈间,“我的心,在你这儿。永远。”
廖怡君的心却在顷刻间破碎。
程询轻轻地拥住她,很快放开,转身快步出门。
廖怡君抬手握住存着他体温的玉佩,身形渐渐失力,强撑着回身落座,泪水湮没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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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的日子,程询休妻,南廖父子锒铛入狱,后流放。
再往后,便是夜以继日地忙于政务。
终究到了那一日,首辅程询上辞官奏疏,震惊朝野。
皇帝再三挽留,程询再三坚持,皇帝终究黯然应允。
三日后,程询一袭布衣离京远游。
他没有与任何人道别。
他不再是首辅,他只是布衣程询。
策马到了码头,船家已在等候。
程询上了船,站在船头,望着前方烟波浩渺。
他始终没有回头。
船只顺流而下,行至僻静的路段,一旁有琴声传来。
琴声自清越、悠扬渐至洒脱,有着热血儿郎的疏朗豪迈。
因着琴声,眼前的山水都变得大气开阔。
程询循着琴声展目望去。
一只小船迎面而来,玄色布袍加身的年轻男子在船头盘膝而坐,敛目抚琴。
绝妙琴音,正出自男子修长十指。
是唐修衡。与程询齐名的新一代奇才,成名于沙场的悍将。他的发妻,是邵阳郡主黎薇珑。
在朝堂时,程询与唐修衡惺惺相惜,江湖庙堂相隔之前,二人成为知己。怡君与薇珑结缘始于门第争端,一来二去的,成了隔辈的挚友。
程询莞尔一笑。
一曲终了,两只船靠近。
唐修衡起身,躬身施礼,“晚辈来为您践行。”
“实在是意外之喜。”程询语气诚挚,“多谢。”
“前路山长水阔,珍重。”
“一定。”程询拱手还礼,“若有缘,来日再相逢。”
“若有缘,还在这一世相见。若可能,我会留在这一世,等您过得诸事遂心。”唐修衡温然笑道,“别笑我癫狂,万事皆有可能。”
“借你吉言。”
“那么,来日再相见。”唐修衡再深施一礼,静静立在船头,目送一代名臣萧然远行。
程询走得毫无留恋。
半生享有荣华,十余年站在权势荣华之巅,睥睨天下。
他是无数学子、官员的梦想,那么多的人,都想成为程询。
谁都不知道,他的心一直是空的,他所拥有的一切,都是他疲惫、痛苦的根源。
他最想成为一个女子的夫君,为她遮挡烟火人间的风和雨,为她抚平情殇刻画在心头的伤疤。
一生深爱的人,一生咫尺天涯、天涯咫尺。
那骨子里清冷、决绝的女子,一旦做出选择,便不会有回头的余地。
她不会允许自己人在他面前,却记挂着儿女,不会让儿女为她的旧事承受是非、付出代价。
她更不会为了他而离开甚至放弃儿女。
儿女来到尘世,不是他们的选择,是她的。即便再不得已,她亦不会推卸责任。
正因太了解,所以他才放手、远走。
他悲伤、寂寥,却不孤独。
他的心在她那里,她的心则在他这里。
相隔再远,也会为了彼此在新天新地中活下去,以唯有彼此才知道的方式相互陪伴。
今日起,他只是程询,可以长久的、不被打扰的思念她。
曾经的靠近,意味的是离散;如今的离散,为的却是相伴。
正如曾说过的,盼来生。
来生款曲见韶容,不负此生倾情。
怡君展目四望,见马厩建在马场北侧,南侧的倒座房有仆人进出,东西两面有树林,余下的空间是已荒芜的草地,以围栏圈起。
程询语声温煦:“程禄的父亲是程府的老人儿,亦是相马的好手,为此,我出银钱建了这马场。有几年了。”
“以前竟从没听说过。”怡君抚了抚坐骑的鬃毛,“前两年,我和姐姐学骑马的时候,家父派人专程去山东买回两匹马。眼下看来,是舍近求远了。”她侧头看着他,“这马场,是不是只与熟人做生意?”
“算是吧。”程询道,“来这里看马的人,多为亲朋。马有灵性,不是熟人的话,担心它们得不到善待。”
“所虑在理。”怡君道,“毕竟,有的门第用清一色的宝马拉车。”
程询莞尔。
听得飒沓的马蹄声,怡君转头望去。
和暖日光下,生龙活虎的一群马离开马厩,撒着欢儿地奔跑在黄叶微摇的草地上。
冬日的萧瑟,便这样鲜活、灵动起来。
她带住缰绳,跳下马。
程询笑一笑,随之下马,站到她身侧。
一匹小马驹很快得到怡君的瞩目、凝望。只几个月大的小马,通身枣红,在阳光下泛着晶莹的光,神采飞扬地跑在一匹枣红色骏马身侧——那必是它的母亲,一大一小浑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偶尔,小马驹会侧转头,飞快地仰脸看一看母亲,凑得更近。它的母亲亦时不时地侧头看它一眼。
“真可爱。”怡君由衷地道。
程询转头看着她。
她穿着深蓝色道袍,长发利落地用银簪绾起,再无别的首饰,却衬得面色更加白皙,眉宇更为精致昳丽。
她的睫毛被暖阳镀上细碎光芒,唇角愉悦的上扬,唇畔的小坑若隐若现。
她转头,认真地看住他,“我要画这对母子。”
“好。”程询毫不犹豫地颔首一笑。
怡君又转头望着那对母子,凝眸观察,让最触动自己的一幕在脑海定格,刻画出鲜明的痕迹。
最好的画作之一,便是过滤周遭一切,完全呈现打动自己的事物在当时的样子。不需担心布局。能打动人的景象,布局浑然天成,只看你有没有领略。
骏马结伴奔跑了好一阵子,慢慢分散开来,悠然漫步、嬉戏,或是寻找可食的草木。
程询这才出声相邀,牵着坐骑带她去看留在马厩里的那些马儿。
马厩建盖得很精致,空间够宽敞,收拾得很整洁。
有几匹马是程询只要过来就亲自照看的,它们亦对他很亲昵:看他留在别处时,便略显烦躁地来回踱步、打响鼻,待他到了近前,便凑过去轻轻地拱他的手、肩,淘气些的,索性拱着门栏撒娇,要走出自己的房间。
那一双双眼睛,美丽、单纯。
程询抚着马的背、头,语声柔和地跟它们说着话。
怡君站在一旁,听着他的言语,看着他修长洁净的手,末了,看住他俊朗的容颜。
他对这些马,就像是对待友人、孩童一般,温驯的会夸赞“好孩子”,淘气的会笑骂“混小子”。
这般的世家贵公子,是她所不曾看过、不曾想象的。
可是,真好。
“每个月逢二、逢七的六天,下午我都会来这里。”原路返回大门时,程询漫不经心地说。
怡君哦了一声。
程询指一指倒座房居中的房间,“那里是我的画室,只要得空就会画马。”停一停道,“我最爱画的是马,但总觉着画得不够好。此刻之前,除了你,只我自己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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