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如二小姐所料,咱们送了五万两银子替元幽萍还债,可是鸣玉坊却言利息尚未计较,不肯消了这笔赌债。”
元月砂宛如葱根的手指轻抚宣纸,唇瓣却也是冉冉浮起了淡淡的冷笑。
这两人,她做了两件事情,一就是好心为元幽萍还债,只不过对方不能领受自己好意罢了。第二桩事情,便是将赫连清多年来私下贪墨的那些个私产名录,送去给百里策知晓。
这份名录,元月砂早就为赫连清准备好了,只不过一件武器,总是要在最适合时候送出去。
倘若赫连清仍是与百里策夫妻情好,儿女又备受宠爱,就算这件事情让百里策动怒,也并不足以致命。念着体面,念着儿女,说不定百里策还会替赫连清遮掩,就好似百里策为赫连清杀了罗嬷嬷遮羞一样。
可那样子的情分,是经不起蹉跎消磨。
一次两次,百里策会原谅这个女人,次数多了,那也就没有用了。
这时候再送去赫连清多年来挖宣王府攒私房的证据,足以让百里策对赫连清彻底厌弃,再无余情。
元月砂缓缓的提起笔,瞧着芭蕉叶下透出了光影,不自禁轻轻的眯起了眼珠子。
说来这一次自己到了京城,运气实在是不错。
从赫连清被废去了夫人之位,到如今一双儿女俱失宠,又赔掉了所有的银子,仿若冥冥之中有着无形力量安排牵引,让一切都是水到渠成。
可是,她并不觉得有任何值得欢喜的。
元月砂笔锋轻轻的一落,落在了宣纸之上,一团墨韵却却也是轻轻的散开。
她不会欢喜的,有些事情要自个儿亲手来做,才会有着更美妙愉悦的快感。再来赫连清不过是没了正室位置,儿女失宠,又被幽静罢了。她又没死,又没烂,儿子女儿整整齐齐的,更重要的是苏叶萱已经死了,赫连清还活着。
所以这又怎么能够让元月砂满意呢?
对于赫连清,她早就布下了层层陷阱,诸般算计,等着回馈于她。
不单单是赫连清,整个宣王府也如是。
元月砂低低的喘了一口气,笔锋重新沾染了浓墨。
这宣纸之上,已然被元月砂污了一团了,而元月砂却在干净的地方写字。
她先写了静贵妃,后写了贞敏公主,就在这时候,烟沉却悄然进来。
“二小姐,这是宣王府暗探送上来的蜡丸。”
元月砂轻轻的点点头,目光示意,让烟沉放在几上。
她再在宣纸之上添了第三个名字。
陈娘子!
是了,陈娘子也是海陵潜伏于京城的暗探之意。
既然宣王府是元月砂的目标,那自然也是要费些心思,安插眼线,用些手段。
只不过宣王府外松内紧,苏叶萱死了好几年了,然而百里策心中有鬼,惴惴不安,仍然是担心那些个海陵逆贼、边塞刺客。
百里策虽然贪色,并非庸才,而赫连清同样是心计颇深,要安插进去眼线并不容易。
饶是如此,陈娘子也以那逃难女的身份,博得了一线机会。赫连清那些个私产,也是陈娘子想尽办法挖出来的。
只不过陈娘子到底不是家生子,从前又不是很清楚,她终究不是赫连清身边真正得力之人。
罗嬷嬷陪伴赫连清多年,将赫连清当做亲女儿似的,爱惜得紧,不离不弃。她不知为赫连清做过多少腌臜下作的事情,膝下又无儿无女,心里面只有赫连清一个。多年以来,罗嬷嬷这赫连清身边第一心腹的位置,是怎么都不能动摇的。
等元月砂来了京城,弄死了白芙,就算不能真正伤及赫连清,罗嬷嬷却必然殒命。赫连清身边缺了个合心意的臂助,未免开始束手束脚。而这也给予陈娘子更进一步,成为了赫连清真正心腹的机会。
彼时陈娘子和许娘子一块儿在赫连清跟前争宠,只盼得赫连清垂顾。
说到聪明伶俐,陈娘子自然是远远胜过许娘子。只可惜她毕竟不是宣王府的家生子,比起聪明,这贴身心腹最要紧的是忠心,赫连清到底也是没有挑中陈娘子。
然而在静安寺,赫连清想要一石二鸟,既污了元月砂,又除掉她不喜欢的百里冽,这桩计划便是许娘子经手下手的。
其后赫连清声名扫地,又被褫夺了世子妃位置,她便迁怒于办事的许娘子,将之处置。
待如今赫连清没有了世子妃的位置,又被百里策厌弃。
恰逢此时,陈娘子抓住机会嘘寒问暖,出谋划策。
她终于成为了赫连清的真正心腹,得力之人。
如今整个宣王府已然是轻轻巧巧,尽数落在了元月砂的手中了。
元月砂唇角泛起了淡淡的冷笑,将那宣纸之上的名字,一条条的尽数污了去。
她再揉成了一团,扔在了一边的废纸篓之中。
元月砂拆开了那团蜡丸,瞧了纸条上的字,再将这纸条用药化掉。
旋即,她用手帕轻轻的擦拭了手指。
“再来就是元秋娘嫁入北静侯府之事,阿染,这些日子,可是有查出些个什么?”
湘染亦然回禀:“北静侯府府中严密,里面服侍的下人婢女,均是当初跟过老北静侯府的下属后代,平时管得也和军营里面一样,规矩多得很,话也不能说错一句。便是买菜的仆人,也不敢在外多说什么。短短几日,实在是很难查到些个什么。不过当年元秋娘陪嫁的婢女婆子,自然都是元家的家生子,让元老夫人捏着卖身契的。如今这些人的家眷,也还在元家服侍主子,倒也能瞧出几许端倪。”
说到了这儿,湘染脸上忽而流露出了一股子厌恶之色,又似有些惧意。
而这一点,元月砂自然也是察觉到了,不觉一挑眉头,微微有些好奇。
湘染在海陵是一名女武者,手臂上还刺了狼头刺青。她杀过人,经历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情。
既然是如此,湘染又查出了什么,让她居然不自禁的流露出了这样子的神色了。
“当年陪嫁的丫鬟统共有三个,分别是春燕、淑妮、莺哥。其中最大的春燕十七岁,最小的莺哥才九岁,只能算个孩子。还有一个,是元老夫人身边的秦嬷嬷。秦嬷嬷和喜嬷嬷,原本都是在老夫人身边侍候的得力人,身份地位差不多。因为元老夫人心疼女儿,才将自己心腹得力的给了元秋娘。不但如此,这几个卖身契都在元家手里面拿捏着,也是恐这些下人服侍元秋娘不精心。”
“元秋娘嫁进入第二年,小姐大着肚子时候,春燕却忽而染了病。大夫一瞧,顿时说是恶疾。春燕送去庄子里,没到一个月就没了。照着大夫嘱咐,将她身子用火给烧化了,骨头烧成灰。便是平时身上用的,头上戴的,贴身沾过的物件儿都是烧了,怕沾了什么让人害病的东西。据说元秋娘知道了,还哭了一场,险险动了胎气。如今提及,春燕家里人还抹眼泪,说春燕脾气躁,性子急,眼睛里揉不得砂子。可她对元秋娘忠心,将小姐放在心尖尖。元老夫人正是瞧中这么一点,才挑中春燕,想着自家闺女身边得有一个泼辣的。这样子一个泼辣的姑娘,她自然应当是身体极好,才能有这样子的火气。听说她在元家,还敢拿着门栓打男人。可惜没福,说害病就害病,之前都瞧不出来。”
“然后就是淑妮,她死得蹊跷,据说是春天时候去摘桃花,一不小心踩上了水池边的青苔,就这样子栽去了池子里面。这北静侯府的池子,是用暗渠从江里面引进来的活水。里面淤泥多,又有许多乱石水草,人潜下去什么都瞧不见。淑妮栽进去了,侯府的人去摸了几次,据说也是没有将她的尸骨给摸出来。约莫是被什么水草给缠住了,大约也是找不回来。”
“因淑妮死得很蹊跷,她兄嫂还闹过,说淑妮死前哭着回过家,求着家里人将她赎出去,不然一多半就没命。她兄嫂心中见疑,觉得元秋娘吃醋,担心他妹子花儿一般的美貌将夫君勾走,所以弄得淑妮没命。淑妮大哥是个泼皮,还在元府闹过。不过后来元家说,淑妮生着杏波眼,桃花腮,妖妖娆娆,不是安安分分的样子。她心存勾引,侯爷不受,反而羞愧投水,是萧英不要,否则元秋娘也不至于容不下一个妾。而后又扯出来闹的淑妮大哥欠下了赌债之事,淑妮家里人叫冤屈也没人相信了。听着的,也不过觉得他们家里人想要讹上元家。元家后来又为了打发,贴了几百两银子,这件事情,也就这么不了了之。”
“再来就是莺哥儿,这一个倒是自己寻死的,瞧着的人可多了。莺哥儿去北静侯府时候才九岁,不过是个孩子。原本陪嫁的只有春燕和淑妮两个,元老夫人没准备添莺哥儿。因她打小腻在了元秋娘身边,实在舍不得元秋娘,故而元秋娘嫁人也是带着她。这也是因为,元老夫人过分疼女儿的关系。只因为元秋娘秉性柔弱,从小在家里都是娇滴滴的呆着。一想到要嫁到陌生的地方去,做别人的妻子,她便怕得哭不休。她说带着莺哥儿,自己瞧着也欢喜一些。元老夫人实在疼爱,也是允了,将莺哥儿当做元秋娘喜爱的物件给送过去,让元秋娘不高兴的事情瞧着解闷。”
“元秋娘嫁过去几年,先生了肃哥儿,身子染了血亏,后来几胎都没存住。隔了几年,才有了盈姐儿。可是生了盈姐儿,她气血耗空,便这样子死了。灵堂之前,莺哥儿居然自己触棺而亡,这样子为主子殉了。这件事情,瞧着的人不少,都看得呆住了。想不到这样子一个温温柔柔的小姑娘,居然有这般狠劲儿,居然狠得将自己一下子给撞死。便是北静侯府的萧夫人,也称赞这孩子有英烈之性,收了死去的莺哥儿做义女,又北静侯府经手,让莺哥儿一身华贵珠翠,楠木棺材厚葬。”
“偏生提及莺哥,她父亲容色异样,似是心虚。咱们步步逼问,又许了些好处,那莺哥亲爹才招了实情。原本莺哥下葬,是北静侯府经手了,别人也碰不得。可偏偏那一日,莺哥儿老爹一旁瞧着,瞧着女儿一身的珠翠,身上戴的头上盘的,样样都是好物件。当初女儿是他卖的,莺哥儿闹着和元秋娘一道,也是不想对着这个烂赌鬼的爹。如今这人更心生贪婪,觉得女儿死了,那些好东西盘在女儿身上也是浪费。不如偷偷摘下来,也能换不少钱。这主子棺材,他绝不敢碰,生怕被发现了被人生生弄死。可是自己女儿的东西,不拿白不那。所以他干脆趁着天黑,喝了些酒,去挖女儿的棺材,将那一件件的首饰摘了,又扒了女儿的绸缎衣衫。正因为这样子,他却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
“原来他女儿身上,层层叠叠,都是伤痕,有新有旧。这女孩子生前,也是不知道受了多少折磨羞辱。莺哥老爹虽然是个禽兽不如的东西,说到这儿时候,也是颇有些唏嘘。还有,还有——”
湘染脸颊红了,可是一双眼睛里除了难以启齿的羞涩,还有一股子滔天怒火:“莺哥死的时候岁数也很小,可下面全烂了,她亲爹既然好赌,自然也对窑子十分熟悉。他,他说不但前面烂了,还有裂谷之状。”
烟沉忍不住恶狠狠的说道:“禽兽!当真是禽兽不如!”
元月砂静静的听着,眼底深处却渐渐流转了一缕冷怒。
什么春燕淑妮莺歌,她一个都不认识。
可那些名字,却和紫苏姐姐临死时候样子重叠在一起。
那日在皇宫之中,她已然是察觉到了萧英的禽兽之态。
可是一旦解开了真实,这些不过事实一角,却比自己所设想的更加触目惊心,令人不自禁觉得心惊动魄。
她比烟沉沉稳一些:“当时陪嫁了三个丫鬟,还有一个,是元老夫人身边贴身的秦嬷嬷。那这个秦嬷嬷,如今又是如何了?”
“当时元秋娘死的时候,这秦嬷嬷也只说自己心哀如灰,愿意看破红尘,去尼姑庵里面为秋娘诵经念佛。如此一来,也为秋娘攒些来世的福分。元家也是允了,顺了她的意。别人提及,都说主仆情深,说这秦嬷嬷是个忠仆。只不过如今去她落发的庵堂打听,却也是没见着这位秦嬷嬷。问她去了哪儿,居然谁都不清楚。”
湘染缓缓言语,如此样子,事情越发显得有些诡异。
“这人年岁大一些,混的日子多一些,难免比那些个小丫头聪明一些,更能活得久一些。如此一来,这个秦嬷嬷也是未必就死了。她既已经失踪,说不定就是北静侯府的关窍所在。湘染,你吩咐下去,让着老鬼去找人,务必要找出秦嬷嬷的下落。这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就算秦嬷嬷死了,也是要知晓她是如何死的。
湘染轻轻的点点头。
而元月砂眼前却也是不觉浮起了萧英那野兽般的目光。
不错,那日在皇宫之中萧英是没有得逞,可是萧英眼睛里面却也是流转了浓浓的恨意。
那样子的目光,是充满了志在必得的光彩。
就好似丛林里面的野兽,见到了猎物,必定是会死死的咬着,怎么也不肯松开了口。
所以元月砂要手里拿捏住什么,才能对付这觊觎的目光。
元月砂盯住了烟沉,那张微微发黄的脸颊流转了几许愤怒,她微微有些怜惜,又忍不住想要摇摇头。
就算经历了惨事,这个面容蜡黄并不美丽的小姑娘,其实骨子里还是有着热血和义愤的。
可是元月砂的血早就已经凉了。
萧英就算做出了种种兽行又如何?死了许多无辜的姑娘又如何?
元月砂是因为紫苏之事有所触动,却根本没有什么讨回公道的心思,那和自己没什么相干,也会浪费掉元月砂极为宝贵的时间。
若不是萧英这个混账,居然盯上了自己,元月砂也不会费尽心力去挖人家痛处和伤疤。
萧英糟蹋了多少无辜的姑娘,元月砂视若无睹。
当她被人欺辱,拼命想要活下去时候,这京城里面的姑娘会救她吗?这个世上,只有苏姐姐才会将她从雪地里面拉出来的。别人对她好,她自然会对这个人好。别人对她不好,她也会狠狠回击。
元月砂并不乐意节外生枝,可是萧英若是不依不饶,可也是怪不着她了。
就在这时候,却听着咚咚两下,有人轻扣门扇。
元月砂让人进啦,她的婢女画心盈盈而入,轻轻一福:“二小姐,如今北静侯府的萧夫人来咱们府上了,老夫人让你过去。”
画心心忖,萧夫人来此,自然是为了元月砂嫁入侯府的婚事,她们这些丫鬟也是沾了些贵气。若是成了,这倒是极好。只不过近日里元月砂缕缕闯祸,惹得家里面长辈不快,也不知道有没有这个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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