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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下丹青着色, 画卷上墨痕徐徐展开。
萧豫坐在长盈八尺的画案前, 指下落笔清隽,街市巷闾中,人流来往熙攘,那人青衣窄袖只寻常的装束,身姿却十分挺拔,面容还未勾出轮廓,也不知长的是何摸样,她彷佛在思忆着什么, 唇畔一丝笑既甜蜜又有些怅惘。
她的全副心思都在这画卷之上,连宫人的通禀都没听到。元慕卿缓步踱至她身后,止住了身后宫人想要着意提醒,拂袖屏退了左右。而萧豫依旧恍若未觉, 妙笔细绘着那人容貌, 从英锐的眉眼, 到俊挺的鼻梁, 缓缓勾勒出的侧颜, 起伏线条如玉雕琢。
元慕卿垂眸看着那幅画,目光移到萧豫脸上,看到她的笑容和痴望的模样,心中一瞬洞明。
“与其睹画思人,不如书信约见。” 元慕卿轻声开口, 一下子惊断了她的恍惚。
萧豫见到她来, 忙起身见礼, 柔柔唤了一声,“参见王嫂。”
元慕卿并立站在她身旁,低眉望着画上的人物,眼角余光瞧见画案的两端还叠着不少卷轴,不由好奇问道:“我能看吗?”
萧豫面颊上透了一抹红晕,直染到了耳根后,轻声细语的“嗯”了一声。
元慕卿将画卷一幅幅展开放下,绽梅积雪的庭院里,潺潺流水的小溪旁,春风拂柳的青桥堤岸上,画中风景不同,然而人却还是那个人。
“都是一样的。”她轻忽的叹气。
“能得你青睐,想必此人十分出众。” 元慕卿放下手中画卷搁回案上。
萧豫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忽而怔怔的低下头,盯着自己的指尖发呆。
“怎么了?”元慕卿站到她的身边,关切的问。
她抬起眼,看着她柔若春水的目光,心中一腔委屈隐忍不住,低声道:“我……不知道他是谁。”
元慕卿讶然,又转头看了眼铺满桌上的画卷,桌案的脚旁还堆着不少系着绳结的画卷,想必也是一样的,这般数量,她是日夜描绘了多少辰光。
萧豫苦笑,语气落寞:“我怕有一日会忘了他的样子,所以不停的画着……这样我就不会忘记了。”她忽而自嘲一笑,眼中有一闪而逝的厌色,“明知无望,还这般痴嗔,真是让人笑话。”她负气似的抱起桌上画卷一股脑的塞到窗下的青瓷花筒里,“改明儿就让人都烧了。”
元慕卿轻笑了一声,拉过立在窗下兀自懊恼的萧豫,“这人是你在晋阳遇见的?”她猜测萧豫这般金枝玉叶定不会离宫走远,许是哪日里趁着萧樾不察偷偷溜出了宫,在街上偶遇了这人。
萧豫有些惊讶的看向元慕卿,贝齿轻咬着唇,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愁苦,心下却是有些后悔,早知今日魂牵梦萦,求而不得,还不如当初不要出宫,不曾遇见过,或许尚能心平气和的听从兄长的安排,在朝中权贵,能臣干吏中择选一位驸马,将来相夫教子,安静顺遂的过完这一生,未尝不是好事。
然而世事如棋,谁又能料到今时今日,神魂辗转煎熬在思恋里,每日愈念,沉沦便愈陷一分,然而她却连他是谁也不知道,只怕彼此的缘分也只在晋阳街头的匆匆一瞥,往后再无交集。
“相见倒不如不见。” 萧豫一声苦笑,满面落寞凄苦神色,“曾有相士说我命中会有一劫,彼时我只当那是诳语全不放在心上,而今只怕真是要情劫难渡。”她屈身跪坐在画案前,将零星铺成的几张画卷小心翼翼的卷起折好,“今夜宫宴,王兄或许会当殿给我指婚。”她喃喃般自语,手下将三四卷画轴在面前排的整整齐齐。
晋国强盛,朝中多有风流才俊可配天女,然而元慕卿只是沉默,她居高垂眸看着她,浓如蝶翼的长睫下,深瞳幽邃。
“年华易逝,王兄说不能再由着我任性了。” 萧豫抬起头仰望向元慕卿,眉头轻蹙,眼中神色楚楚,她却笑着说,“王兄一定会为我挑个最好的驸马,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寻常女子十五岁及笄,而今萧豫已是十七,按年岁是早该嫁人的。然而萧樾由着她的性子,一直让她“蹉跎”至今,此刻突然说要为她指婚,只怕也是不想她的年华都耽误在深宫里。
迎着她潸然有泪的目光,元慕卿忽又想到自己,二十多年的岁月,只记得王陵的清冷和寂苦,从不知道被宠爱和珍视是什么感觉。纵然之后被迎还回都,有盛宠嘉恩,但她依旧孤单。
携丰厚妆奁,嫁富贵良人,这是多少女子心中期许。她曾有过。
然而男女之间的情爱,这一世,与她,不会再有。
“这幅画像,你给你王兄看过吗?” 元慕卿淡淡笑问。
萧豫一怔,缓缓低垂了头,声若蚊蚋,“我不敢。”
元慕卿笑了一笑,轻声说,“这一问会比你嫁个素未谋面的人还要艰难?”她俯身伸手扣住萧豫皓腕,将她从软蒲上拉起来,“我瞧这人容貌气度不俗,若是晋阳人必然出身富贵,何不与你王兄一说,也免得你王兄次次找借口置办宫宴为你择选驸马。”
萧豫被她揶揄的两颊泛红直烧到耳根子后,可眼中却焕然生光有了淡淡欢喜神色,她挽住元慕卿臂弯,笑言轻嗔,“嫂嫂说的可是真?”
“是真是假,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元慕卿微笑回应。
萧豫侧脸低头想了想,许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霞飞两靥,“我这就去找王兄。”她咬了咬唇,妙目笑睨了元慕卿一眼,她攥紧手中一幅画,提起裙摆风驰电掣的跑向外殿大门。
永和宫前美貌宫娥左右屈膝迎侍着来人,箫澄一身铠甲身披氅袍正施然走来,刚跨上殿前玉阶,还未抬头就见眼前一道影子压近,周围悉悉索索的响起惊呼声,他眼也不抬,身姿轻巧往旁边一侧,眼风瞥到一袭宫裳衣角飘过,他蓦然出手一把挽住那人腰身,避免她险些跌落。
“哎呀,四哥。”臂弯中的女子抬起头笑吟吟的唤了他一声,全然不在意自己刚才可能滚下台阶摔得狼狈。
箫澄眉梢轻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她笑靥如花,莫名心情也好了许多,“你那么风急火燎的干什么去?”
“找二哥去呀。”她抱紧怀中一卷画轴,小心翼翼的摸样似捧着珍宝一般,“四哥,你肯定刚从二哥那里回来,他是不是在允岚轩?”
箫澄嘴角微掀,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笑来,他对这小妹是再清楚不过的,她见萧樾就跟老鼠见猫一样,能躲就躲,没有送上门被他念叨的可能。
他目光落在她怀中画轴上,不答反问,“你抱着什么?”
萧豫从他怀中跳开,往台阶下跑了二三步,手中画轴反藏到身后,眼神闪了几闪,哼哼道:“没什么啦。”
“哦?”箫澄笑的意味深长,目光狐疑的将她上下打量。
“不跟你说了,走啦。”萧豫似被他看穿了心思般的困窘,转身提着裙摆就奔下台阶,臂间轻菱罗纱的披帛被风带的飞扬。
箫澄看她越跑越远,摇头笑了笑。
再抬眼时正好看到元慕卿从正殿走出,他端正与她行了礼数,低头时看到面前一格台阶上有抹七彩的琉璃光晶莹闪耀,他俯身将它拾起,竟是一支断了的七宝如意簪,大概是萧豫刚才步行匆忙时掉落的。
“是谁为公主梳妆的?”清冷的声音响起,就听王后如此问。
“奴婢该死。”一个青衣女官忙越众而出跪地叩首,惶恐回禀,“是奴婢的疏忽,请殿下恕罪!”
元慕卿没有回应,目光冷冷落在那截断了的花簪上。
如意跌碎,是为凶兆。
北风南来,天空里细雪飘落,南方少见雪落,然而今年的冬雪比往年里来的都要大些,朱碧栏杆,琉璃宫瓦上都被覆了一层细白。
凰羽笙拢了拢身上狐皮裘氅,将手中暖炉又捂紧了几分。
几名内侍在前引路,廊下风雪飘大,吹得宫檐上的风铃叮当碰响。
宫道上有宫人正在清扫积雪,宫中铺陈的砖块尤以青石最多,上面雕刻有精细繁复的花纹,他尤还记得宫变那日烽火天阙,血倾满地,那一缕缕的鲜血流淌过砖上花纹,形成妖冶的纹路,恍惚间似还能闻到那血腥气扑面而来久而不散。
然而时至今日,那些血戮杀气早已湮没在深重宫阙的阴影里,消失在新王的深心铁腕之下。
辉煌宫廷依旧纤尘不染,那些摧折殆尽的花草也已经换上了新的。转过廊下水榭,不远处就是三清阁,门前梅树成林,血蕊白梅开的璀璨,一袭幽芬远逸飘散,沁人心腑。
梅林间一条鹅卵石铺就的窄徑蜿蜒纵深,梅树长的繁盛,皑皑白雪穿织在梅花间,分外好看。
在三清阁外候立不久就听到殿中传来内侍嗓音尖细的通禀声,宣他觐见。
三清阁内四下挂着隔绝外间寒气的暖帘,锦帐内炉暖生春,凰羽笙刚踏入此间,就觉得沾在发梢上的雪粒子顿时化成了水珠沿着发鬓滚下,左右侍候的宫娥忙着为他解下风氅接过他手中暖炉,一名巧手伶俐的美貌宫娥踮起脚想用丝绢为他拭去额间水珠,凰羽笙含笑俯下身,丝绢贴上肌肤有馨香如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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