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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陈叔应眺望的方向,一片远山重影间,夹着一条大河,与一座荒村。
白鹭掠过江渚,盘旋在荒村子上空。
这处村镇经历水涝、瘟疫后灭村了,现已沦为流民饿殍埋身所。里头寄居而饿死的流民无人收尸,引来成群食腐肉的乌鸦,遮天蔽月,“嘎嘎”叫着抢食。
白鹭鸟们实在嫌弃恶臭,啁啾飞入更远的山影中。而那山影脚下处,骤然亮起一盏灯笼,渺远得火星子似的,又飘飘忽忽,如冷夜里一粒孤独寻窝的萤火。
“大哥,前头有个村子。”
“走,去那儿歇一宿!”
待走近,才见是五个穿粗布衣、裹布头巾的汉子,赶着十来个羯族姑娘,前来夜宿。姑娘们手脚脖子具锁着铁镣,夜里行走如阎罗殿捆缚了铁索的鬼魂,很是可怖,一路走时不时惊飞草丛中的野鸟。
他们走到之后见是个荒村,不由失望。
“呸!荒草漫漫的,到处是饿死鬼!”
“少说些不吉利的,先找个能避雨的房舍,只怕俄顷还要落雨……”
自晋朝到而今陈朝,两百多年来,除了三年两载的战乱,极寒、水旱、蝗螟、疾疫、风灾也无不纷至沓来。若引董仲舒之言,“灾者,天之谴也,异者,天之威也……灾异之本,尽于国家之失。”说的便是,大灾难,乃国家治天下无道,上天才以灾难相谴。
不过这天谴也都持续两百多年了,不知何时到头,幸而人虽渺小,胜在数量还多,爷生父、父生子,南北百姓倒也尚能苟延残喘,不至绝种。
人牙子五人挑挑拣拣,总算找了间勉强能避风雨的茅屋,只那墙角有具新死不久的尸首,乌鸦正嘎嘎抢吃腐肉,他们一进门,惊得乌鸦满屋子扑棱,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
人牙子几人分了工,一些去探查周遭,一些去寻找干柴,只留下一个独眼汉子看守胡羯姑娘。独眼呸了口痰骂了句“给老子老实点儿!”,把铁链拴在柱子上。
胡羯姑娘们呜呜在墙角瑟缩成一团,觑着独眼,害怕又怯懦。不过,也还有个例外的——有头上扎红头绳的姑娘,懒懒靠着泥巴墙,不知何时摘了根儿狗尾巴草咬在嘴里,上下弹弄,煞是悠闲。
独眼不禁多看了她几眼。那姑娘叫樱落,年纪最小,还不到十四。人懒不说,打不叫痛、骂不吭声,脾气还又臭又硬,要说唯一的优点,就是这姑娘真操-他-娘-的漂亮!独眼从没见过比她更漂亮的姑娘。
羯人皮肤奇白,高鼻子,这小娘们是典型的羯人长相,一头深棕色长发浓密得紧,皮肤怎么暴晒都白嫩嫩的,像能掐出水来,小巧的高鼻梁下,一口嫩樱桃似的嘴儿。
独眼摸了腰间鹿皮酒囊,嘣地咬开塞子喝了口,眼睛却始终盯着樱落,心头骂道:小娘们儿,明天就要被卖去顾家做人肉宴了,还不怕死呢!
独眼听烦了姑娘们的哭声,掏了几块米饭锅巴丢过去,骂咧道:“行了行了,哭哭啼啼真叫人烦!”
胡羯少女们一拥而上哄抢,她们饿坏了,谁也不让谁,发生抓咬争斗也是有的。独眼看得乐呵呵:“犬媾的羯奴小东西,就知道吃,瞧你们那畜生样儿!”
独眼捡了跟草棍儿剔牙,目光还瞟着那靠墙坐的姑娘,越瞧,越心头发痒——
那姑娘仍是叼着狗尾巴草,也不去抢吃的,不过倒是有个跟她相好的姑娘抢了一块锅巴给她,可她尖着手指头拿着懒懒咬了两口,又嫌弃地丢掉了。
独眼“呸”了一口牙缝剔出的秽物,站起来指住樱落骂咧:“犬媾的小娘们,还敢浪费大爷的粮食,看大爷今儿怎么收拾你!”
他一扯裤腰带、作势要淫,胡羯姑娘们“啊”声惊叫抱成团,羞怕得捂眼。
而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只是放慢了晃悠狗尾巴草的速度,冷漠地盯了眼独眼,又往他亵裤的胯部轻蔑看了看,连搭理都嫌懒得:“本姑娘的美色,尔等下作东西也配?”
独眼被激怒,牙签狠狠一扔一踩,就扑过去:“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娘们儿,老子早瞧你不过了,今日非将你治得服服帖帖不可!”
不想他还未能一亲芳泽,便被门口赶来地同伴当胸一脚,踢飞了出去。
哐啷——
独眼撞了个七荤八素,惊得乌鸦满屋子啪啪扑棱。
“住手!你这精-虫上脑的蠢东西,顾家说了只要处子的干净肉,这娘们儿货色极好,价钱最高,你糟蹋了明日咱们少说也要损失六千钱!”
原来是同伴打了野鸡回来正好撞见,同伴气愤不已,指了瑟缩成团的少女中一个豁嘴儿(上颚唇裂,俗称兔唇)的姑娘。
“你要真痒得慌就找她!哈哈,豁嘴儿配独眼,正好。”
同伴几人哄笑。
豁嘴儿少女大骇发抖。独眼瞅那裂缝的上唇一阵恶心,嫌弃地朝豁嘴儿少女呸了口痰,走开时还恶狠狠地盯着樱落。
奈何少女连正眼都懒得瞧他,抱着后脑勺叼着狗尾巴草休息。
独眼气得发怵,气冲冲去火堆旁与同伴围坐——
“哟,独眼儿,给那小娘们儿气成这样了,哈?”
“他娘-的,犬媾的小狐狸精,真是天不怕地不怕,我看明天厨子割她肉做人肉宴,她还怕不怕!”
有一人瞟了眼那土墙头靠着的少女,低些声道:“我看她是真不怕死!”
五人边喝酒便烤野鸡,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谈起明日的买卖——
“听说顾老爷醉心饮食,每日的食费两万钱之多!他天南海北的搜罗珍馐,天上飞的、地上跑的,稀奇古怪都吃了遍,这几个月迷上吃胡羯少女,这回邀了本地士族共同享用呢。”
“每……每日两万钱?!天,两万钱,那得是多少钱……”
“这算啥?”那人说干-了嗓,咕嘟喝了口米酒,“我一拜把子兄弟在顾家当三等部曲,他说,顾老爷此番靡费万金,用三百二十八斤黄金打了蒸笼屉,又备了十车蜡烛为柴火,用红珊瑚碗盛肉,鎏金银箸夹菜。这群胡羯娘儿们死得忒有福气!那黄金笼屉,少说得两个汉子才抬得动,几辈子都见不上一回的宝贝……”
“……”同伴具一片抽气声。
而那方角落里的胡羯姑娘们却已吓得脸色铁青,想象着自己明日会怎样死在黄金笼屉里,蒸熟了是什么样子,又被人一筷子一筷子吃掉。
呜呜啼哭,与人牙子高声谈笑,以及乌鸦吃腐肉、鼠蚁悄悄出没的窸窣,交织成了又一个阴森而龌龊的夜晚——这种夜晚对叼着狗尾巴草的少女来早习以为常。
樱落靠墙久了,有些乏,干脆倒下睡觉。
先前给她送锅巴的少女叫仆兰,她哭哭啼啼,拽了拽樱落脏得辨认不出本色的袖子:“樱落,咱们明日要被吃掉了,你还不着急吗?呜呜……我好怕,我不想死啊……”
“可你怕就不用被吃掉吗?”
“……”
樱落睁开一只眼睛懒懒看仆兰,又冷酷重复了一遍:“你怕,还是会被吃掉。还不如躺下多睡会儿,能享受一会儿是一会儿。”
仆兰瘪着嘴儿,她不赞同樱落说的,可又找不到话反驳。
夜深人静,人牙子围着火堆睡熟了,姑娘们哭累了也昏昏睡过去。屋子里除了出没与乌鸦抢食腐尸的老鼠,便只有一根狗尾巴草在一双樱唇里上下摇晃,落在土墙上的影儿似只翻飞的小蜻蜓。
狗尾巴草晃得有些百无聊赖,少女枕着胳膊仰躺着,透过茅屋的破洞,看那轮稀薄的毛月亮。
月色虽稀薄,却也很美。
每到这样恶臭、龌龊的夜晚,樱落便喜欢看月亮,假想自己徜徉在干净的月光里,而那些在她脚边儿乱蹿的、讨厌的臭老鼠,和满头爬来爬去、时不时给她一口的虱子,都是幻象。
月色淡去时,樱落陷入了沉思。
火光映着她侧脸,和她干净如水的琥珀色眼睛,她想起许多事,当忆及四年前那个雷雨天的杀戮时,狠狠皱起眉头。先前的慵懒纯稚,在此刻化作眉目间一丝冻人的肃杀。
她摸出贴身藏好的赤色玉猪龙玉佩,摩挲了一会儿,呵”笑了一声自言自语:“娘,你当年说得‘菩萨哥哥’,不会是我五脏庙里的菩萨吧……”
肚子里饥饿疯狂叫嚣,樱落饿得无力,借着火光瞄了眼那几只硕鼠——那几只老鼠灰茸茸的小身子登时一个冷战,“唧”地叫一声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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