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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八十章·上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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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唔!”刘拂所有的话,都被口中软布堵了回来。

    她宁愿直面圣上的雷霆震怒,也不愿自己的猜测成真——京中谁人不知,她刘平明刘少师因年过三十仍不愿娶妻,已交了整整三年的“不婚税”。

    三十三岁的成年人,一夕变成个小孩子,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被捆住的手脚冰冷僵痛,既非黄粱一梦,那是夺舍还魂,还是返老还童?

    刘拂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腔子里那颗心脏,在急促地跳动。

    子不语怪力乱神,子说要对鬼神之事敬而远之,可子没说过,当神怪乱了自己的命运时该怎么办。

    不论如何,她都要好好活下去。

    强压下狂乱的心跳,刘拂强撑起虚弱的身体跪坐起来,仔细观察着眼前花枝招展的妓子。

    显而易见的是,她对她没有丁点好感。

    走马过街头满楼红袖招的刘少师,居然会收到妓子嫉恨鄙夷的目光……若让被她抢尽风头的同僚们知晓,估计他们会大笑三天。

    只是不知,是否还有重见之日,重见时又是否还能共笑一场。

    事已至此,刘拂苦笑一声后,便将烦恼与心酸全部抛之脑后。

    她从不会怨天尤人。

    看见她嘴角的苦笑,女子嗤笑一声,弯腰用指尖抬起刘拂的下巴,不屑道:“怎么?不寻死觅活的了?”

    不知前情的刘拂摆出颌首低眉的乖顺姿态,垂下眼帘任由女子的长甲在脸上划动。

    刘拂四肢放松,柔顺地贴合在身后,仅有被捆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连指节都绷得发白。

    这样的做低伏小,是她幼年进宫伴读时的常态。可就算是在当年,胆敢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周默存,也从未如此明着欺辱人。

    毕竟越是位高权重的人越是要脸面,所以宦海拼杀中所有的阴谋阳谋,都罩着仁义礼智信的外衣。

    大丈夫能屈能伸,保住小命设法脱身,才是当务之急。

    刘拂目光微沉,露出些怯懦模样。因被死死钳住下巴,只能抬着头呜咽出声。

    她的示弱,让女子十分开怀。

    “瞧这楚楚可怜的模样。”女子脸上妒色一闪而过,“别说你娇杏姐姐不疼人,有些话不跟你说明白,日后你吃了大苦头更要怨我”

    冷眼打量,见刘拂果真气虚无力,娇杏才飞快地将她口中软布取出。想起刚拉她回来时,要死要活张牙舞爪的模样,心有余悸地吐出口气。

    果真,又渴又饿又冷又黑的关上三四天,什么三贞九烈就都忘了。

    耕读之家的姑娘?呵!

    娇杏厉声道:“且记着,打从你进了这个门子,就再不是什么秀才公的女儿。咱们做的是迎来送往的生意,把你那套清高矜持统统给我收起来!”

    秀才公的女儿?

    刘氏乃百年豪族,她早亡的父亲刘齐光十七岁便金榜题名,乃是大延少有的少年英才,那卖女入青楼的腐儒,没一处配做她爹。

    印证了心中猜测,刘拂丝毫不觉得高兴。她瞳孔微缩,面无表情地望向娇杏。

    “不过一个黄毛丫头,春妈妈竟也有走眼的时……”

    志得意满的娇杏迎上刘拂沉静的目光,莫名觉得浑身都冰冷僵硬起来。她咽下未尽的话,下意识退了两步,直到后背抵上木门,才醒过神来。

    “死丫头,敢在老娘面前拿乔!”娇杏自觉丢了脸面,想也不想便抬手挥了过去。

    即便是皇后娘娘,也没得资格赏她巴掌。

    刘拂跪坐于地,冷眼觑着捧手痛呼的娇杏。

    娇嫩的手掌打在柴禾堆上,自然是疼的。

    自打从娇杏口中听到“春妈妈”三个字后,刘拂便知鸨母另有其人,对上娇杏再无顾忌。她阴差阳错恢复了女儿身,就算脸皮不如早前好看,也是要好好珍惜的。

    花楼中“前辈”教训“后辈”是常有的事,可她重活一世心无顾虑,很是不必忍气吞声。

    娇杏痛得怒火上蹿,红着眼向刘拂扑了过去。

    刘拂功夫一般,但也用心学过,即便苦练的基本功不再,该有的灵巧还是有的。她躲得开第一次,就躲得开后面的。

    不消一刻功夫,娇杏就已鬓发微乱,气喘吁吁。

    “哟,开堂会呢?这么热闹。”

    带着江淮口音的官话被说得缠绵婉转,从半开的门外悠悠传来。

    一道人影步入刘拂的余光中。

    徐娘半老,酥胸半露,一开口就绵绵多情,让人听了耳根发热。

    要是没猜错,她便是娇杏口中的“春妈妈”了。

    看着倒是个好想与的,只是能坐得稳鸨母之位的,怎可能是简单人。

    按那花娘的说法,如今她已身在贱籍,就算逃离这里也无路引户籍,别说重回高位,就连安然度日都不可能。

    娼妓之流不可自赎自身,若想没有后顾之忧,还是要想方设法按着规矩回复良籍。

    即便上辈子姻缘早断,她也不想在这糟心的地方睡男人。

    她既清清白白进来,就要清清白白出去。

    刘拂当机立断,止住闪躲的动作,任由收力不住的娇杏将自己撞倒,磕向身后的柴堆。

    变故来得太快,在场三人除了刘拂,全都惊了一跳。

    刘拂感到额角一热,刺啦啦地疼了起来,然后就心安理得的闭眼倒地,再不吭一声。

    在刘拂的刻意控制下,伤情很是严重,从伤口流出的血水,染湿了她的眼角发际,看着就让人心酸。

    无视娇杏的痛呼,春海棠快步上前,蹲下身查看少女的伤势。

    当小心翼翼拨开她粘满血迹的发丝后,春海棠担忧的目光中生出三分玩味。

    从进门之后……不,应该说是从她向小宋先生自禀家世后,徐思年似乎就一直压抑着什么。

    不明所以的刘拂蹙眉,再次问道:“松风兄?”

    徐思年微微低头,凑近她耳旁,压低声音犹疑道:“阿拂,你将自己套了个湖州籍贯,可是因为……汪兄?”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啧啧啧。

    刘拂反压着徐思年的手,正要开口辩解,就被不知何时靠过来的谢显打断。

    谢显惊呼道:“拂弟竟与汪兄相识?”

    他明显只听到了最后几个字。

    而在座只听到谢显惊呼的人,也全将视线聚集过来。

    这是刘拂化解谢显对自己身世误解的好时机。她在想好措辞后摸了摸下巴,先望望徐思年,又看看谢显,脸上神色奇异,做足了气势。

    不料还未等她开口,那边一副看好戏模样的王书生就已笑道:“松风兄素来与道涯兄水火不相容,没想到在刘兄这里竟是个意外。”

    后到的书生李迅也笑着磕了磕徐思年僵硬的肩膀:“松风兄,你与道涯兄相争的那个花娘,可有谁得手了?”

    徐思年大惊失色:“李兄慎言!”他牙关紧咬,只死死盯着李迅,看都不敢看向刘拂,“李兄,碧烟姑娘因故流落风尘,但洁身自爱仍是清白之身,女子名誉万不可随意玷污!”

    “你将那小皮娘捧得这般高。”李迅醺醺然,完全没看出徐思年的不对,“也难怪久久不能入帐中——嘿!”

    在小宋先生起身准备打断时,刘拂已一杯清酒直泼过去。

    李迅抹去脸上酒水,怒道:“你这小子!我是哪句话戳了你的肺管子?”

    刘拂挑挑唇角,安坐于位,自下而上地蔑视他:“我素来敬仰平康女弯弓一羽落残阳,见不到人空口玷污那些可怜女子。”

    她用指尖敲敲桌子,眼中寒光一晃而过:“你若生在宋时,与护国夫人易地而处,恐怕不等你出言讥讽金兵,就被人一刀抹了脖子。”

    “你!竖子无礼!”

    小宋先生轻咳一声:“李迅,谨言慎行!”

    声音不高,但立时阻住了欲要上前扯刘拂领子的李迅。

    从醉酒轻狂中惊醒,惊觉自己说了什么。

    眼见徐思年神色不对,又有与他相熟的同伴嘀咕什么“当今最是崇敬先护国大长公主,万不可对女子如此无礼”。李迅左思右想,到底抹下脸面,对着徐思年拱手致歉:“松风兄,我有口无心,还望勿怪。”

    却是依旧对刘拂怒目而视。

    刘拂两指捻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以冷笑回敬。

    徐思年满心恼火,却也知道此时不是发散的时候。他冷着脸点头:“还望李兄日后,说话时多开个心窍。”

    然后紧张兮兮望着刘拂,早前眼中的压抑,早就变成了惊慌无措。

    徐思年紧紧拉着刘拂的手,想要自辨,又因场合不对强自压了下来:“阿拂,阿拂,你且信我。”

    原来她真不是粉头,而是彩头。

    刘拂摸了摸鼻子,有些好奇知抢到她“芳心”的人,能否讨得个好吉利。

    眼见气氛因着自己方才那杯酒变得生硬起来,刘拂暗自记下李迅一笔,到底不好毁了谢显的诗会。

    她清清嗓子,突地升起些玩闹心思,先是对着徐思年安抚一笑,又在对方慌乱地注视下将握着酒壶的手抽出来,顺道给王书生斟满:“王兄有所不知,正是表兄将我嘱托给松风兄的。”

    众人:???

    “我出门游历时正巧碰到表兄回家定亲,是以表兄才将我交托松风兄。”她倒满一碗酒,推到徐思年面前,挑了挑眉,“我那汪表兄与松风兄哪里是水火不容,明明是风流水性志趣相投。只不过碍于面子,才总是相争不休。”

    想起汪然与徐思年一般无二的风流性子,众人静默。

    她说着又向众人笑道:“因怕你们笑话,才将我身世秘而不宣——却没告诉小弟要保守秘密,这才露了馅。”

    “这事虽不是我的过错,但我这作为弟弟的,总得替兄长们向大家配个不是。”刘拂抿唇一笑,被酒气染红的脸颊看着分外娇艳,“小弟斟酒赔罪,接下来的,就看松风兄的了。”

    徐思年方才狂跳不止的心,在这一笑间先是安生许多,又愈发狂乱的跳动起来。

    他举起酒碗,干脆利落地仰脖,喝得涓滴不剩。徐思年倒转酒碗,深深望向刘拂:“情非得已,各位有怪莫怪。”

    刘拂愉快的发现,谢显看向她的神情,又恢复了初见时的亲和。

    ***

    酒足饭饱后风雪也渐消,围在亭外的厚重帘幔被仆役们慢慢卷起,簌簌白雪映红梅的景象逐渐展现在人们眼前。

    金陵最好的梅园,与难得一见的大雪,融合得恰到好处。

    天地造化,非人力可媲美。对于在场的一众江南士子来说,这已是平生仅见的美景。

    有人轻声问道:“刘兄,不知在京城,是否能常常见到如此景色?”

    措辞极不婉转,但语气中的向往绝不会让人误会。

    刘拂扭头看向发问人,脑中滑过对方生平,似是终其一生,都在闽南做着父母官。

    她深吸口气,冰雪的清凉深入肺腑,驱走昏昏然的醉意。

    “我虽在京中多年,但今日也是头遭得见。”刘拂大袖一挥,指向被远处被白雪半掩着的红梅,轻声道,“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各位仁兄,莫不是惊叹莫名无法自拔,准备要小弟拔得今日头筹?”

    在一片哂笑声中,众人的目光,都似有似无的看向了小宋先生。

    仅有刘拂留意到,张秀才等人,却是第一反应远远望向了梅园进口处。

    还有旁人要来?是谁让他们如此紧张?

    刘拂心下盘算,再想不出有哪位达官显贵,是在建平五十二年的腊月初七抵达金陵的。

    庸人才会自扰,刘拂揉了揉眉心,放弃在此事上多费心神。

    不论如何,他们等的人都会在到来之后,给她一个答案。

    眼见着大家都已步入飞雪之中,刘拂也起身整整衣袍,准备跟上众人的脚步。

    然后她去摸自家斗篷的手,就被人拉住了手腕。

    刘拂抬头,正撞进徐思年的眼眸中。她抽了抽手,被捏的死紧,一动不动:“松风兄?”

    徐思年弯腰,替她拿起斗篷,又小心披上。

    两人间的距离极近,衣角相贴,可以嗅到彼此身上淡淡的水香。徐思年深深望着面前的少女,看着她小巧的鼻尖微尖的下巴,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几乎要蹦出腔子。

    当系带被系好后,他才收敛好心情,深吸口气后开口道:“阿拂,方才他们所言,俱不是我真心,我只望你信我。”

    刘拂微愣,继而笑道:“我自然是信你的。”

    她抬手将兜帽带上,长长的风毛遮了大半张脸,瘙得脸上痒痒的。刘拂重新摘下帽子,揉了揉发痒的脸颊:“徐思年徐公子虽游戏花丛,却高洁傲岸品性端方,自不是玩弄女子的纨绔子弟。”

    抿唇一笑,刘拂正色道:“松风兄,我从未疑过你的真心。”

    见徐思年神情放松下来,刘拂也跟着舒了口气:“薄厚深浅,情致不同,你若不趁着变化多端的时候多融情于景,难道要等傍晚交卷前再急中生智么?”

    今日她作为新面孔,为了不遭人妒,所作诗文既不能平平无奇,又不能一鸣惊人,头筹注定了不是她的。

    既如此,让徐思年夺去才是对她最有利的。

    照猫画虎,学着徐思年方才的样子替他也系好斗篷,刘拂笑道:“你放心,实在不行,还有我替你捉刀。”

    徐思年:……

    他能感受到,自己化作春水的心,不消一刻就被凛冽的寒风冻成一块冰晶。

    望着徐思年气势汹汹大步而去的背影,刘拂突然想起一事,低声问道:“松风兄,令尊可有说起,这几日是否会有贵客抵达金陵?”

    “徐兄。”刘拂抱拳一揖,举止大方,不含丁点女气。

    即便早前已见过,来时徐思年满心自家宝物怕被别人偷走自家宝物的担忧,此时细细看去,只觉得面前上是个精致的小公子,再猜不到是个女儿身。

    他忍笑道:“阿拂,你我亲如兄弟,如此可是叫错了。”

    刘拂将脸上憋出一丝红晕,再次抱拳:“松风兄。”

    “今日恐怕有雪,我带了斗篷与你。”徐思年大步向前,亲自替刘拂披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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