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走在前,带着徐福和龙阳君先一步跑出了院子。
龙阳君有点懵。
他怎么跟着使臣跑出来了?他跑干什么?万一被魏王逮住,那便又有一番麻烦了。
一边带着龙阳君往前走,徐福一边忍不住皱眉,他总觉得龙阳君的面相透着一股诡异之气。
究竟是哪里诡异了?
徐福突然转过头,“龙阳君知晓自己会有大病,对吗?”
龙阳君这次倒是坦率了,“是,我早就知晓了。”
“难道你不打算做任何准备?等病了,就等死?”
龙阳君点头,“魏王宫中,有何意趣?既然人生已无意趣,死也不错。”他的模样倒是显得格外的洒脱。
“死又有什么好的?”徐福难以理解。死了,便什么也吃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死,就代表自己消失了。那难道就有意趣了吗?
“王宫之中难以存活,晚死,不如早死。”
“这是什么歪理?那所有人最后不都会死?难道所有人也应当去早点死吗?”徐福抛开了龙阳君的手腕。若是个一心求死的人,那他也没必要与他多说,今天相面,就当他多管闲事了。
只是他脑中对于龙阳君的印象,有些破灭罢了。
蒹葭小声提醒道:“使臣,我们都已经将龙阳君带出来了……”再还回去,那不是很拉仇恨吗?
徐福脑中也想到另外一茬上去。
“听闻魏王宠爱龙阳君……”
龙阳君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显然并不乐意被如此提起。
徐福也看出来了龙阳君十分不满那魏王,这样就好,那也不算是违背事主意愿……
于是徐福道:“正巧我看那魏王极不顺眼,便请龙阳君与我走一趟,让那魏王自个儿气个半死吧。”说着徐福就朝蒹葭使了个眼色,“带他走。”
蒹葭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来。
三人躲在角落里,蒹葭将那东西往龙阳君脸上涂抹了一番,又令龙阳君换了身衣袍。
其实那些东西不过就是古代的化妆品罢了,只是因为东西有些简陋劣质,涂在脸上,妆容厚重,还真看不出与之前的龙阳君是同一个人。
想到那些脸上涂了这些东西的宫妃,徐福不得不道,怪不得那魏王会喜欢龙阳君,那些宫妃这么一涂抹,看上去定然也是十分可怖的,哪里还让人有亲近的欲.望?
一番乔装过后,龙阳君便变成了一名高挑的女子,低眉垂目时还尽是风情。
加之龙阳君肤白,勉强还能说一句……挺动人的。
徐福令他走在自己身侧,三人加快脚步走到宫门口。
此时宫门口的守卫还不知宫中发生了何事,见有人走来,正要拦住,便见一人走上前来,气势强盛,声音冰冷,“我要出宫。”
守卫愣了愣,忙低下头去,“使臣大人,请。”
秦国使臣,谁敢得罪?
这想必是刚与魏王宴饮结束了……想到之前魏王内侍亲自邀请这位使臣进宫,守卫便知道这使臣不是他们能轻易得罪的。
守卫哪怕是见到使臣身边多了一人也未细想,他们习惯性地将那人当做了使臣的女眷。
谁会想到,那是魏王的龙阳君呢?
徐福十分淡定,龙阳君演技上乘,蒹葭低着头瞧不清脸色,所以没有一人能从他们身上发现不对劲,三人没有半点惊险地从王宫中出来了,而王宫外还等着一辆马车,那马车上突然跳下一人来。
龙阳君被吓了一跳,忙往徐福身后缩了缩。
而徐福看向来人,叫了一声,“桑中。”
桑中的目光落到龙阳君身上,皱了皱眉,“这是魏王赐给先生的?”
徐福睁眼说瞎话,“嗯。”
桑中按捺下将这人赶走的欲.望,掀起车帘,请徐福上车。
而徐福却是先将龙阳君推了上去。
如今龙阳君作女人打扮,徐福自然要礼让一些。
只是桑中脸色更难看了,心中暗暗道,大危机!这可如何是好?回去王上还不拆了他们?
徐福和龙阳君坐在马车之中,而蒹葭则是与桑中坐在外面驾车。
桑中一边驱动马车,一边低声问蒹葭:“你怎么也不帮着拒绝掉?”
蒹葭摇头,“先生说是什么,那便是什么。”
桑中一脸恨铁不成钢,“你竟然还如此镇定?就不担心等回了咸阳城,我们都要接受来自王上的怒火吗?”
蒹葭:“……呃,为什么要接受来自王上的怒火?”
桑中对上蒹葭那迷茫的眼神,更为心痛了,怎么先生走的时候,偏偏挑了这么个死蠢带在身边呢?
不知不觉,马车便停在了驿馆外。
徐福掀开车帘走了下去。
负责把守驿馆的人,忙上前狗腿地接了徐福下来。
见徐福身后跟了一人,还怔了怔,随后便夸道:“恭喜使臣得一美人。”那人也当龙阳君是魏王赏赐给徐福的“女人”,因而这才拍起了马屁。
徐福理也未理那人,带着龙阳君径直走了进去。
那人也不觉尴尬,只是等徐福走远了,他才叹了一声,这美人身量可有些高大啊。
等走进了屋子中,徐福转过身来,还没空搭理龙阳君,于是只对桑中道:“吩咐他们,做好准备,今夜我们就要离开大梁。”
桑中愣了愣,“这么快?”不是来到大梁城还什么也未做吗?怎么这便要走了?不过桑中也不是非常好奇个中原因,他们只需要听命就是了,桑中追问了一句,“今夜何时走?”
“等李长史归来,我们便立即走。”
桑中点点头,推门出去了。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只有一阵较为粗重的呼吸声。
……来自龙阳君。
徐福不由得转头看去。
只见龙阳君伸手扶住一旁的床柱,脸色微白,呼吸有些急喘。
“你没事吧?”徐福出声关怀了一句。
龙阳君摆了摆手,半晌才道:“……只是未曾想到,困了我这么久的魏王宫,竟然这么轻易就出来了。”他原本真以为这辈子没有什么盼头了,但是从王宫中出来的那一刹那,他发觉到那一刻的自己,似乎和过去的自己划下了分割线。他的心中有些空落落的,就像是原本的坚持和悲痛,陡然间都被吹散了一样。
他有些茫然。
魏王宫根本不如他想象中那样难以离开,魏王也不如他想象中那样难以摆脱,所以现在的他……得到新生了?
见龙阳君又陷入了怔忡之中,徐福也未去打扰他。
原本徐福有些不喜龙阳君那样厌世的模样,不过见了他现在的表现,徐福心中免不了有些触动,他算了许多卦,见过许多人,有的人是幸运的,而有的人是悲惨的,他很少会为了别人的人生而产生大的情绪波动,因为他知道,他这双眼,看过那么多人,将来还要看上许多人,如果个个他都为他们悲伤或喜悦,那他还怎么能保持客观的心态,去观察每一个人的命格呢?
说起来,他这里好像也只有一个特例……
只有秦始皇的命格,才让他为之表露出了许多情绪。
徐福倒了杯水,递到了龙阳君的手边。
他的手有些凉,龙阳君不自觉地打了个哆嗦。
“要跟我们走吗?”徐福问。
龙阳君笑了笑,“自然要走,不跟你们走,我方才听见了你们那么多的话,你们岂不是要杀了我?”
徐福点点头,“你真聪明。”
龙阳君直起身子,深深地看向徐福,“多谢。”
“多谢什么?我又不是太医。”徐福用龙阳君自己的话把他给堵了回去。
龙阳君露出了些微笑意,道:“我也想瞧一瞧,那魏王,该有如何愤怒……”
·
李斯这几日都在拜见魏国官员,魏王会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不过也并未从中得到什么有用的消息,所以便放开手随人去了。
李斯拿着礼物上门,官员们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人家是上门来送礼的?
忙将李斯迎了进来。
只是官员们没想到,李斯开口便是斥责与他同行的使臣。
“那人乃是我秦国一太卜,一小小太卜,靠着在王上耳边吹风,就能跟着我出使魏国了……瞧瞧他的做派,好像比我更高一等似的。但我身为长史,他算什么?实在不将我放在眼中!我瞧此人已经极为不顺眼!但我又苦于在秦王跟前没有任何功绩啊……”
“如今来到魏国,我便腆着脸,求大人与我通力合作……”
“听闻大人在魏国也有不合之人,那人还比大人更高一等。如今我与大人境遇相似,此时不合作?何时来合作?”
“大人且听我一言……”
“……只要稍加挑拨,那人在魏王跟前便再也没了露脸的机会。”
“你我二人结为盟友,岂不美哉?”
李斯一套组合拳打下来,魏国官员便被打懵了,稀里糊涂地便被李斯激起了火气,势要干掉自己头顶上压着的官儿,要与李斯共谋未来!
而后王柳出马,假装算命,为这些官员出个批语,夸他们一番,说未来便要升官诸如此类的话……
那些官员原本是不大相信的,但王柳开口便能说中许多事,这些官员自然也就信了,二人通力合作,拿下了不少人。
结束之后,李斯便让王柳先骑马出了大梁城,随后李斯便驱马回了驿馆。
他一回到驿馆,徐福便立刻收到了消息。
此时那魏王还在宫中大发脾气,全然不知道,自己的墙角都要被人撬走了。
魏王根本不知道龙阳君会有胆子离开他,魏王更不知道秦国使臣会有胆子将他的男宠带走,于是只命人在宫中搜寻一番……这魏王宫也不算小,一来二去,便耽搁了时间。
而徐福趁着还未宵禁,也赶紧带了人,悄悄地便离开了驿馆。
他们一行人出了大梁城,那魏王才刚刚得知,翻遍了王宫,也未能找到龙阳君。
魏王大发雷霆,气得砸了手边的酒器,大骂道:“给寡人搜着他,便将人吊起来,好好收拾一顿……”
宫人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敢说。
自从魏王的年纪越发大了,他的脾气便越发糟了,往日里都是龙阳君来承受这样的怒火,可如今龙阳君失踪,倒霉的便是他们了。
魏王捏了捏拳头,“还有那使臣……寡人定要将人弄到手,待他到手后,那龙阳君如此不听从寡人,便赏赐下去好了。”
宫人们心中惊骇不已,更觉不敢招惹魏王了。
……
王柳骑着马出了城,还狂奔了一段路才停下来。
这城外没有林子,只有山坡,有山坡的影子挡住,倒也让他骑着马的样子不太显眼了。
为何让王柳先出城,正是为了接应他们。
那日王柳未能随徐福二人入宫,打进了大梁城便低调不已,虽然有些百姓在他那里算了卦,但守城的士兵是没有见过他的,所以也不会注意到使臣竟然跑出来了。
王柳等了一会儿,有些百无聊赖,忍不住掏出了怀中的布条来。
那布条是徐福写给他的。
他如今还记得当初徐福那歪歪扭扭刻在竹简上的字,但这布条上的字却像是变了个人一般,他见到的时候,甚至有些惊叹,一是惊叹徐福的字变化如此之大,二是惊叹他竟然能想到在布上写字,方便携带了许多。
那布条上的内容,便是他张口与那些魏国官员说的话。
他为何能恐吓住那些魏国官员,还是来自于徐福。
徐福的相面能力令人惊叹,不仅能吓住秦国人,魏国人自然也是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王柳全然不通此道,用卜筮之术,又实在太慢,若是张口胡扯,又难以令人信任。于是在出发之前,李斯便特地与徐福沟通了一番,徐福知晓李斯要去拜会的是哪几位大臣,于是便回忆了一下,当日在宴上,看见的那几位大臣是如何模样。
回忆了之后,徐福便在布条上写下了批语,之后交给了王柳,王柳只需背下布条上的批语,再结合几句胡扯,便将魏国官员拿下了。
如今看着手中布条,王柳的神色十分复杂。
……徐典事如今的水平,已经十分精进了,自己恐怕是真的难以追上他了。
这般奇妙之法,实在令人惊叹!
他竟以为自己多算一些卦,便能学到徐典事的功夫,谁知道还是半点也不通!
王柳叹了口气。
那边驶来两辆马车,和几匹马儿。
王柳忙将布条揣进怀中,抬头看去。
马车近了,徐福掀起车帘,一眼看见的便是王柳发呆的模样,他微微皱眉,“发什么怔?走。”
王柳点点头,忙驱动马儿赶上,等那马儿磨了半天的屁股和大腿,王柳才骤然想起,那马车……也有他的一份啊!同为使臣,他也可以坐啊!
……
此时车厢之中,龙阳君摩挲着车厢内部的摆件,道:“秦国想来应当是富庶的……”
“你去了便知。”
龙阳君点点头,“若我去了秦国,可否劳烦使臣收留一番?”
驾车的桑中惊了一跳,忙掀起车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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