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薇质问完后,也没指望他们会回答,径自拿起一份卷宗,命一个内侍传给群臣过目。
“你们都觉得女人们不愿意嫁人是被我的安女堂教唆出来的,那你们不妨看看这些卷宗上所列的数据,在我的安女堂未建之前,这几十年来国中女子终身不嫁的人数就已经在逐年上升了,不少盛产丝绸的地方都兴起了终身不嫁的“自梳女”,没有任何人的教唆,完全是那些民间女子们自发兴起来的。”
别的大臣倒也罢了,户部尚书对这所谓的“自梳女”自是心中有数,匆匆瞥了一眼卷宗便不再看,皱眉道:“便是先前就有女人闹着不嫁,可到底就那么一小撮不成气候,哪像现在,几乎大些的州府都闹将起来,难道不是娘娘的安女堂在后头推波助澜,有意生事?”
采薇不理他的诘问,顾自道:“我建安女堂,最初不过是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女人们一个收容之所,后来办起丝厂也是想让她们能自食其力,可是当越来越多的女人能够自已挣钱养活自已,她们便自动自发的不愿再成婚嫁人。越来越多的人家争先恐后的想把女儿送到我们的丝厂做工,因为在安女堂的丝厂做工一个月赚得的银钱就顶他们在地里劳作一年,不少父母见女儿自已不愿嫁人,又比儿子还能养家挣钱,也乐得不再把女儿嫁出去,她们的兄弟更是不乐意肥水流到外人田,与其嫁出去给别人家做牛做马,还不如留在自家贴补自已。”
“王尚书,”采薇看向户部尚书道:“你当年还是户部侍郎时你们户部不就上过折子,要跟那汉惠帝学,奏请凡女子年过二十不嫁,每年罚八百钱,其效如何?先是罚八百钱,后来又提到一千五百钱,年年都在往上提,最后提到一年罚钱四千,本宫都一一准了,从不曾驳回,可是那不婚的女子人数可有下降过一人?”
户部尚书闭口不答,其余诸臣也都心知肚明。若是这对未婚女子抽取单身税的法子当真有效,那他们后来又何至于再鼓捣出个《配婚令》来。都怪周皇后让这帮女人们的腰包鼓了起来,这才能不把这么多银钱的单身税放在眼里,不过这些女人也奇怪,宁愿每年上交那么一大笔银钱,也不愿嫁人成婚,莫不是脑子有病吗?
采薇将他们面上的愤慨疑惑都看在眼里,也跟着问了一句,“难道你们之前就从没想过为何女人们越来越不愿嫁人?这个中原因难道你们就当真半点也不知道吗?”
“众卿大力推荐的《吉花》,本宫倒是看了,但不知写民间女子种种人生命运的书——如《人间无数雨打去》、《女儿泪》、《被嫌弃的大秦女人的一生》、《为奴隶的母亲》*等佳作,诸卿可曾读过?”
这些书名他们倒是半点也不陌生,他们虽不喜看这些女人写的书,但是家中妻女却爱得不行,奉为经典。可是任妻女每每读到潸然泪下,他们也往往无动于衷,反觉得这些话本小说到底是女人手底下写出来的,其眼界格局实在是上不了台面,半点都不恢宏大气,和他们男人写的那些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的种种佳作根本就没法比。便仍是一声不吱,冷眼看周皇后又要讲出什么花头来。
采薇长叹一声,“既然众卿瞧不上这些女人写的小说话本,那就请刑部尚书报几个数目吧,过去十年,刑部案宗所载被人夺去性命的女子数目是多少,是已婚未婚,杀她们的凶手又是何人,所判何刑?而被人夺去性命的男子数又是多少,已婚未婚,为何人所杀,凶手被判何刑?”
刑部尚书立时便晓得这位不安份的皇后娘娘又要在什么上头做文章了,可便是知道又能如何,人家都问出来了,他也只能以实相告。
“回娘娘,这十年来,共有二十七万多名女子被人所害,其中六千余人为未嫁女或是寡妇,多半是被人奸杀或是为了配冥婚,因致死人命,凶手皆判死刑。余下的大半皆为已婚妇人,或为其夫所杀,所死于公婆姑叔之手,因属家宅之事,恐另有内情,或判一笔罚金,或判凶手蹲上几年牢房也就是了。”
“至于男子则共有二十万余名被杀,未婚者居多,除一万余人是被其妻所杀外,余者皆为其他男子或因财因仇因口角所杀,杀人者均判死刑。”
“那这十年间,死牢里的男女人犯各是多少,因犯何罪领了死刑?”采薇继续问道。
“女犯共有一万余人,均是谋害亲夫,至于男犯则有二十万人之多,或杀父杀母、杀兄杀弟,杀害旁人,是以被关入死牢。”
采薇目视群臣,“不知众卿听完这些个数目,心中有何感想?人都说物以稀为贵,咱们大秦这么些年来一直都是男多女少,可怎么死于非命的女人反倒比男人还要多,且大半是被其夫所杀?这还是官府登记在册的数目,还有那些压根就没有报官的,被丈夫打骂虐待致死,或是被公婆搓磨致死的妇人更不知还有多少。”
“你们前头说男多女少的原因其中之一是女人禀赋柔弱,往往不到三十便即病亡,这生得比男人少,死得又比男人快。可是本宫这边将国中所有年过七十的高寿老人登记造册时,却发现那些长寿之人,大多均为女子,八十以下的长寿老人里,男子只占十分之一,八十到九十,则为二十分之一。有意思的是这些活得长的老太太们不是终身未婚就是早年守寡。”
“本宫也曾问过太医,是否女子寿命天生就比男子要短,所有的当世名医皆说此是无稽之谈,只要保养得当,男女均可高寿,甚至女人还会比男人多活上几年。只是女人比起男人来因有生育这一重风险,十之二三都过不了这道鬼门关,尤其是年不过十四五六者,天葵初至、发育未全就要她们嫁人生子,更是容易难产而亡。这些年因难产而死的妇人里,年未到二十的产妇就占了八成。”
“可是比起生孩子这道鬼门关,更可怕的是夫家的种种虐待。不但要给夫家做牛做马,还要被婆婆刁难搓磨,被丈夫拳打脚踢,被当做个牲口一样买卖。还有好些地方的女子所嫁的丈夫不但不能挣钱养家,倒要靠把她典给别人替人生子换来的钱供自己吃酒赌钱,或是替夫抵债。”
“这男字上田下力,意指出力气种田之人,我先前也以为这种地是男人的活儿,结果这几年一查民情才发现,地是在男人名下,可是大半的农活却都是女人在做,不但要干农活,还要做家务侍候一家老小,且不停的生孩子带孩子,每日起早贪黑的忙里忙外,为夫家奉献了那么多,别说上桌吃饭的资格,好些时候却连肚子都吃不饱,还要挨打挨骂,一旦染了重疾,还会被夫家休弃。”
“这样艰难的活法,一支蜡烛两头耗,能支持多久,所以才会年纪轻轻往往连三十岁都不到就累病而死,还有更多的妇人见这日子实在难熬,索性上吊投水,宁愿早死重入轮回也不想再受这份活罪。这十年来国中自杀而死的妇人共有三十余万,而自杀而死的男子只有一万余人。”
“这就是女人们越来越不愿嫁人成婚的原因,当她们终身不嫁时,虽说要受人非议,但总能多活几十年,寿终正寝;被人打杀了,好歹还能让杀人凶手为她们偿命。可一旦为人妇后,成天做牛做马,累死累活,早早的油尽灯枯,伤病而亡;被夫家打得再是伤痕累累,官府也是不管的,说是家宅之事官府不管,真打死了人出了人命,若无娘家人申冤,那死了就死了,或是破席子一卷埋了,或是再将她们偷卖出去配冥婚,还能再赚一笔死人财,谁也不会当回事儿。就算被娘家人告到官府,最多也不过做上五年大牢,出来继续祸害别的女子。可要是女人不堪折磨毒打,尤其是为了保护自已的孩子免遭丈夫的毒打,错手杀夫时,等着她的却是死刑,秋后处斩。”
“自已所赚的钱不归自己支配,自已所生的儿女也不属于自己,就连自已都是夫家的财产,性命被握在人家手里,得不到半点保障。蝼蚁尚且偷生,当嫁人生子已经不是女人的归宿,而是人间地狱时,她们宁愿顶着辱骂白眼终身不婚,只为了保自己一份平安,能在这世上多活几年。所以你们再怎么逼迫她们,都是于事无补,与其嫁人受尽百般折磨苦楚再命丧黄泉,还不如以死抗争,反正都是一个死字。”
刑部尚书辩解道:“娘娘,这夫妻殴杀如何判处,皆是《大秦律》所定,‘凡妻殴夫者,杖一百。夫愿离者听。须夫自告,乃坐。至折伤以上,各加凡斗伤三等。至笃疾者,绞。死者,斩。故杀者,凌迟处死。若妾殴夫,及正妻者,又各加一等。加者,加入于死。其夫殴妻,非折伤,勿论。至折伤以上,减凡人二等。须妻自告,乃坐。先行审问,夫妇如愿离异者,断罪离异。不愿离异者,验罪收赎。过失杀者,各勿论,至死者,绞。’”
“这妻妾杀夫者,多为故意杀人,且要比杀了凡人罪加三等,自当处死,而夫杀妻者,则多为过失杀人,减凡人二等论罪,理应从轻发落,两者所判自然不同。”
“那就是这律法大误,为何女子和男子同人不同命?理应一视同仁才对!”采薇早看这条不公平的律法不顺眼很久了。
礼部尚书此时已被人扶了起来,嚷嚷道:“这男尊女卑,女子生而卑贱,其性命如何能同男子相提并论?”
采薇大怒,“那你是何人所生?难道生你养你的母亲就不是女人?若她们也是卑贱的,那你们这些卑贱之人生出来的孩子凭什么就能高人一等?”
礼部尚书这时候想起孝道里也有孝顺亲娘这一条,顿时无言可答,顾左右而言它,“这,这,这打老婆的男人总是少数,何况他们之所以打老婆还不是因为女人不听话,太过啰嗦。若是那些妇人们个个恪守妇德,勤谨恭顺侍奉夫婿公婆,半点错处都不犯,无丝毫忤逆之心,又如何会被夫家打骂呢?”
兵部尚书紧随其后,“娘娘您若是继续偏袒这些不愿嫁人的女人,还硬要让她们能同男人一样出门念书做工,只怕到最后受苦的仍是她们。这么多旷男,各州府的衙役有限,那管是管不住的,到时候各种侵害女人的案子只会层出不穷,不但更多的女人受苦受罪,还会扰乱一国的治安民生。”
刑部尚书狂点头,主动报出一组数目来,“ 娘娘,这男囚里头未婚男子比已婚男子多出七八倍来,可见这男子娶不到老婆对治安的危害可有多大。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就这样打一辈子光棍啊!”
采薇还击道:“别光说男囚的数目,女囚里头一千个人里头也难见一个未婚女子,皆是已成家的妇人,且杀的几乎都是其夫,可见这女子成婚对男人的危害可有多大,为了保障男人的生命安全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成婚啊!”
众臣有些恍神,皇后娘娘这话的风格怎么那么像元嘉帝,这夫妻俩无论是夫唱妇随还是妇唱夫随,怎么都这么让他们难受。
“可是皇后娘娘,这真有胆子杀夫的妇人才有多少人,一年不过千把人,男人却有上万人之多,这二者所造成的损害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啊!”
“所以就要逼着女人们以身伺虎吗?好比一个混人整天在村子里打人生事,村人不说怎生制止这混人的恶行,却想着给他一个女人,让他往后再想打人只管去关起门来打他的女人就好,于是合村太平,而那个女人的惨叫呼救却无人理会。”
“也别跟本宫说什么不这样做,女人们反倒不安全,那是因为现在这些男人们这样做了,不管再怎么伤害女人们,官府都是视而不见、懒得理会,最多也不过是判他蹲大牢,还有牢饭吃。当伤害他人却只需要付出这么丁点儿的代价时,这完全就是在纵容犯罪,而无视国家理应保护每一个子民安全的责任。若是胆敢有侵犯女人者,一律严惩不贷,什么宫刑、劓刑、刖型、墨刑全都可以拿出来用用,看他们谁还敢再犯。”
“先前本宫掌政之时,对此类侵害女子的恶行一律处罚甚严,虽说因为皇权不下县,好些地方管不到,但是不少地方的情形却是好了许多,同样有那么多的旷男,怎的就没闹出那么多的乱子来?”
元嘉帝也在一旁帮腔道:“就是,这院子里跑进了狼,你们不想着怎么打狼,却尽想着怎么画圈圈把一批羊先圈起来去投喂给狼吃,一个个的脑子都被驴踢了吗?”
“你们这些破法子不过是杀鸡取卵、饮鸩止渴,真要照你们这个法子整下去,我大秦的女人只会越来越少,旷男日益增多,不能鼠目寸光只看眼下,不顾未来长远。”
“这男人是人,女人也同样是人!先前抗击外敌的那十年,若无女人们征战沙场、种田纺织、救护伤兵,单靠男人这仗根本就打不赢。就是今年的国库收入,女人劳作所得一共为国库上缴了二百万两银子,而男子却只有一百万两。如今这几十万女子们诸事不理,才在街上游行抗议了几天,就让不少民生大受影响。可见女人们为我大秦实是贡献良多,对我大秦而言重要非凡。她们既然承担了同男人一样的义务,那就理应享有同男子一样的权利,就如同皇后同朕一样理当享有治国理政的权利。”
“传朕旨意,从即日起,重订我大秦律法,无论是夫殴伤妻者,还是妻殴伤夫者,一律按殴伤凡人罪论处,不需自告乃坐。废除纳妾制,国中男子无论地位高低,有无官爵,一律不准纳妾,朕第一个以身作则。”
在纠结了许久之后,秦斐最终还是选择了站在采薇这一边。
或许让别的男人来选,只怕他们都会选择站在男人这一边,毕竟女人嘛如衣裳,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而男人却是兄弟手足,断断割舍不得。纵然妻子已怀了孩子又如何,另取个三妻四妾,想要多少孩子没有?何必为了一个女人得罪全天下的男人呢?
可是秦斐还真就这样做了!因为在他心里,这世间纵有百媚千红,却都不是他的阿薇。他的心上缺了一角,在遇到阿薇后他那残缺的心才得以完整,他才是他。
群臣见他仍是没能闯过这道美人关,顿时慌做一团,七嘴八舌的抗议道:“陛下,这如何使得?只许纳一个妻子,那要如何开枝散叶啊陛下?”
秦斐冷笑,“方才你们不是口口声声说对朕忠心不二吗?朕堂堂帝王之尊都只有一个结发妻子,你们却吵吵着要广纳妾室,这不是僭越是什么,你们到底居心何在?
众臣缩了缩脖子,赶紧赌咒发誓自已绝无二心,忙换了另一种说法来劝,“若是其妻无子,仍是不能纳妾的话,那,那岂不就是无嗣了?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
秦斐眼睛一瞪,“你们别以为朕读书少,就来蒙朕。朕别的不知道,这‘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之意,当年师傅还是教过的,此语出自《孟子离娄上》,是孟子在评价舜娶亲时说的,其原话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舜不告而娶,为无后也,君子以为犹告也’。这‘无后’二字的意思才不是不生孩子,而是未尽到后辈的责任,舜不告父母而娶妻,没尽到为后辈的本分,是为无后,才不是不生孩子就是不孝。”
“这等歧义,始自汉人赵歧所做的《十三经注》,列出来了什么‘于礼有不孝者三者,谓阿意曲从,陷亲不义,一不孝也;家贫亲老,不为禄仕,二不孝也;不娶无子,绝先祖祀,三不孝也。’把你们给糊弄了上千年,赵歧这名字可真没叫错,不但误已,更是误了你们这些只知道尽信书的书呆子。”
采薇笑吟吟地道:“陛下说得极是,再说若是真遇到这种情形,还可过继领养,男女双方也均可和对方和离,另行嫁娶就是了。”这生不出孩子可不全是女人的罪过,有一半要归结到男人身上,这种子不好,再好的地也长不出果子来。
群众诧异道:“和离?可这和离早就被律法废除了啊?”
“不合理之法才应废除,而合理之法则应重行。本宫提议废除七出之法,除义绝外可再行和离之法,凡夫妻一方,不论缘由,坚决自请离异者,均应判和离,婚前财产各归其属,婚后财产一分为二,夫妻平分。所生子女,十岁以下皆由母亲抚养,其父应付赡养费用,十岁后由其子决定随父居或随母居。”
秦斐抚掌赞道:“皇后所言大妙,还有先前皇后所提的男女平权那三条,也是极好的,即日起便实行吧。朕现在是想明白了,唯其如此,方能改变国人重男轻女的陋俗,晓得生男生女一个样。欲新我大秦,必新女子;欲强我大秦,必强女子;欲文明我大秦,必先文明我女子;无可疑也。”
群臣见这两口子自说自话的就把这么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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