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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所谓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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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汉军一行风尘仆仆多日,终于回到了汉地。各曲部回返边郡驻地,霍去病则领着京师屯军和众大校司马等回长安复命。

    自入陇西边境,那些随行的月氏人见到汉地幅员辽阔,男耕女织一片欣欣向荣。临近长安停下小憩时,在山丘上望见远方汉京都城巍峨的壮景,众人嗟叹不已。

    月歌尤其感慨,自己数次入长安,只有这回是以真实面目和身份示人。

    身后侍女羡慕道:“听说汉宫内黄金壁带,白玉为阶,当世奢华无匹。公主他日若能长居汉宫,让我们也有幸见识一番呀。”

    “我一异族公主,为何会长居汉宫?”月歌不解,回身瞧见那几个侍女面露尴尬,欲言又止,她不禁疑心大起,“方才何出那样的言论?你们几个,可是有事在瞒着我?”

    在月歌逼问下,侍女只得将临行前众祭司长老的意图说了。如今汉朝强大,他们的皇帝又正值而立壮年,若月氏公主能被汉天子收入后宫,那样部落便有了强大的靠山,比和匈奴、羌族联姻不知要好上多少倍。

    “据闻汉地男子最喜白肤美人,以公主的容貌才情,也必能让汉天子另眼相看。”

    侍女的话让月歌十分气愤,她涨红脸道:“汉朝皇帝已经有了这么多美人,又岂会看上一个小小异族部落的公主?再说了,你们只管擅作主张,又有谁来问过我到底愿不愿意?”难怪长老们肯轻易放行,原来暗地里早已打好了这样的主意。

    月歌只觉心里悲苦,身为女子,便是贵为公主又如何?还不等同于礼品货物那般,被送来送去交换资源与和平?部族若不强大,只有依附他人,卑躬屈膝,进贡献女。月氏如是,此前的汉朝亦如是。但如今汉朝有了卫青、霍去病这样的天神骄子,终于可以反抗匈奴,一扫前耻。然而,小月氏的未来,却在哪里?

    月歌怔怔望着长安,思潮翻滚,一时激愤,一时自怜。末了她不甘心,低声叫道:“我可不愿随长老们摆布,他们想让我入汉天子的后宫,我偏不!之前长老们不是替我定好了夫婿人选么?再不济,我今日就找阿连迪成婚去!”

    她气咻咻转过身,却发现霍去病不知何时已来到丘顶,此时正蹙眉望着她。

    月歌大窘,每次自己难堪失态,都落入仲兄的眼里。她转身欲走,却被霍去病拉住:“三弟有什么难事,为何不与我说?有我在,自然保得你安好。”

    月歌心想,即便仲兄智勇过人,若汉天子有那意,他一个汉将军又能如何?她望着霍去病,摇头叹道:“你们男子又怎能体会我们女子的苦楚?若月歌是男儿身就好了,便可效仿仲兄,保家卫国,建功立业。又何须仰仗他人鼻息过活?”

    霍去病望着月歌掩面而去,立在丘顶回想方才听到的那番对话,心中对她又多生出了一分怜爱。

    若说河西春战只打击了部分匈奴人的势力,夏战则是将河西廊道中间的匈奴部落清扫了大半。

    残存的河西各部惧怕汉军再来突袭,纷纷将部落营地撤离了平坦的河西廊道。以至于后来,匈奴人发出悲歌:“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燕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当河西二战大捷的消息传回长安,那些质疑霍去病的声音大多削弱了下去,唯有少数人仍说此为天幸。

    汉天子刘彻尤其狂喜,自接了战报,他一连数日兴奋得夜不能寐,还不住跟卫青说:“去病果然没辜负朕的期望,朕老早就觉得他这孩子与众不同,定能成国之栋梁。这回战绩如此大,朕需好好想想要给他什么赏赐。”

    刘彻自有了卫青,对匈奴的反击便一再获胜,如今再得了霍去病这柄绝世宝剑,他心中盘算着,今后大汉帝国的开疆辟土,可说是指日可待了。

    汉军人马还未回朝,刘彻已迫不及待令长史拟订赏赐条目,他要大肆封赏出征河西的部将。

    只是,当河西传来大捷的同时,在北方出战的李广与张骞却战败而归。当初刘彻之所以在北线安排这两路大军,就是为了牵制匈奴左贤王乌维,使其脱不开身,从而确保霍去病在匈奴右地的作战。

    但李广和张骞出右北平后,双方于进军途中就失去了联系。李广的四千精骑先行一步,出塞达数百里,却始终等不到张骞的人马前来会合。这时,匈奴探马发现了李广的队伍,左贤王乌维的四万大军随即凶猛扑至,将李广部团团包围。

    面对十倍于自己的强敌,汉军上下无不惊恐慌乱。只有身经百战的李广仍然沉着冷静,他令三子李敢率数十骑直接冲向敌阵。

    李敢不愧为将门虎子,他一马当先,领着众人从敌军阵营的左右结合部之间疾驰而过,安然回返至军前,大声说:“胡虏易与耳!众位莫怕,敢愿为先锋。”

    军士见李敢如此神勇,都安下心来,且士气大受鼓舞。

    于是,李广令部下骑兵列成圆阵,人人手持弓管向外御敌。若匈奴进攻,则弓弩齐发。

    左贤王乌维急于灭了汉军生擒李广,于是令匈奴骑兵连续发动冲击。双方的疾箭在天幕之上,漫飞如雨。激战终日,汉兵死伤过半,箭矢也将耗尽。李广便令军士引满弓,架而不发箭,自己则腰开十石力的大黄弩,向匈奴连番射击,竟连续射杀了数名匈奴裨将。

    匈奴人本就敬畏李广的威名,如今再亲眼看见他这般神力,大家都惧怕而后退。匈奴的攻势这才缓和下来。

    夜幕降临,仍被困在包围圈中的军士各个面无人色,只有李广和李敢仍然意气自如。

    次日,汉军在李广父子带领下又奋勇拼杀,匈奴亦伤亡不少。幸而张骞率领万骑人马赶到。左贤王乌维见不能取胜,只得解围北撤。

    经此一役,汉军疲劳不堪,不能再战匈奴,也很快就撤兵回汉了。

    虽说李广以少抗多,成功击退匈奴优势骑兵的进攻,也牵制了左贤王,完成保障河西之战的战略目的。但因部将死伤过重,功过相抵,无赏无罚。

    张骞误了军期导致李广部损失惨重,本应被处斩,最后他用博望侯的爵位赎罪,被贬为庶人。

    本与霍去病一同征战河西的公孙敖,在沙漠里迷了路,失道误期,理应被斩,亦赎为庶人。

    以上这些,对于刘彻来说都不重要,河西的战果已令他非常满意。更何况,这次霍去病返朝,还将昔日的祁连居次、今日的月氏公主一并带回。天子大喜,令人好生安顿好月歌,不日便要招进宫接见封赏。

    月氏一行人被安置在迎宾馆内,当日便有许多於单的旧部前来拜会。赵安稽头一个到,泪盈于眶:“当年居次在我宅内被匈奴奸细掳走,令我寝食难安,幸得老天有眼,庇佑居次今日平安到此。”

    月歌惭愧不已:“是我误信奸人谎话,更误会了汉朝天子和骠骑将军。”

    “宾馆有什么好住的,待我辟好院落整好房室,再来接居次进宅。”

    赵安稽恳意切切,月歌不好推托,只是想自己来长安又不是常住,住哪里还不一样呢?

    汉天子大肆封赏,益封冠军侯五千四百户。这回只要是跟随霍去病到达小月氏的校尉,人人都至少得赐封左庶长的爵位。赵破奴、仆多和高不识因率部捕获匈奴各王及权贵,三人全都封了侯。

    刘彻对月氏一行亦十分重视,特意聚集文武大臣,在未央宫前殿召见了月歌及随行之人。

    月氏众人一入殿,满殿汉臣不禁面面相觑,只因行在最前头的月氏公主竟然面覆白纱不以真面目现人,这等举动,可从未在其他觐见的使者身上发生过。

    端坐首席一侧的霍去病见了,亦大惑不解。

    这时,陛阶下谒者[注1]斥道:“大胆月氏使者,谒见今上怎不以真面目示人?”

    月歌躬身一鞠:“月歌到了长安之后水土不服,面目红肿狰狞,怕惊扰了陛下,这才不得不出此下策。”说罢揭下面纱一角。

    众人得见,她露出的面部肌肤果然红斑点点,有碍观瞻。

    刘彻却不以为意,笑道:“女孩儿都爱惜容貌,怎能让人见到难堪时的样子?既如此,祁连居次还是把面纱覆上罢。”

    只有霍去病暗暗皱眉,三弟那点小把戏,又哪里瞒得过他?她这般胡闹,莫要被人瞧出才好。

    这边月歌装傻到底,高高兴兴道:“月歌早听闻陛下是难得的明君,如今一见果然名实相副[注2],难怪汉地民众安泰,国富兵强,原来都是源自陛下之故呀。”一通马屁山响,将刘彻拍得无比熨帖舒服。

    饶是霍去病为人冷峻,听了都噎得几近失笑,他只得低头,掩饰面上神色。

    刘彻却是龙心大悦,只觉眼前这女孩儿十分讨喜,越看越爱,不自觉便将她和自己几个女儿放在一起比较。他时年三十有六,长女刘妍则与月歌年纪相近。

    月歌代表月氏部落向刘彻呈献了珍贵的礼物,有貂皮狐皮十余条、犀角象牙琥珀等山珍宝物。末了,月氏众人单膝跪地,掌心抚额,按左胸后平伸向前触地,俯首向陛阶之上隆重行礼。

    谒者向刘彻解释说,那是月氏的大礼,是对最尊贵长者表示的敬意。

    刘彻非常高兴,因为这是第一个对汉廷如此尊敬和友善的西北游牧民族部落。“朕此前遣了张骞出使远在西域的大月氏,徒劳无果。却不知祁连山还留有这许多月氏人。”

    月歌不好意思地解释:“我们祁连山的月氏部落实力太弱,若不是这回骠骑将军扫荡了河西的众多匈奴部落权贵,只怕我们如今还在匈奴的欺压之下。骠骑将军是天神的骄子、举世无双的勇士,我们月氏人最崇敬这样的英雄,觉得只有我族神物——天马才能配得上。”

    说罢,她奉上黄金对马图腾的腰带,亲自献与霍去病。

    二人对目而视,月歌面上虽覆着面纱,霍去病仍能依稀看到那白纱下的盈盈笑靥,他不觉心神微漾。被自己心仪的女子当众如此赞颂,凡是个男人都会受用得紧。

    刘彻和众汉臣都觉得新鲜:“天之骄子?这样的说法倒是头一回听闻。”

    月歌点头,解释道:“天之骄子,为天所骄宠。草原上各部族都相信,天神会不时赐下这样的人杰、英雄来振兴部落。如今陛下能有大将军和骠骑将军这样的人才辅佐,难怪汉朝越来越强盛。”

    刘彻听了龙心大悦,当廷就赏赐了月歌无数钱帛,末了仍觉未够,还要传主爵都尉给月歌封侯。

    众汉臣大惊,纷纷劝阻。

    刘彻不以为然:“祁连居次的身份贵比当年的匈奴左贤王於单,而且她又是月氏公主,还助汉军攻打祁连山、劝服小月氏顺降,又怎不可封侯呢?”汉天子一贯率性,只要对一个人有好感,便不管不顾青眼有加。

    中大夫汲黯起身直言道:“高祖曾与诸功臣共约‘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注3],况文景之后并无女侯,望陛下三思。”就差没说最后那句“不如约,天下共击之”了。

    刘彻不高兴了:“高祖和吕后自己便破了规矩,吕后封其女弟为临光侯、封萧何夫人为酂侯,高祖立鲁侯之母为嗣鲁侯[注4]、长嫂为阴安侯[注5],此前女侯多得是……”然而群臣异议实在是大,他想了想,便改口道,“那不封女侯,改封君,赐汤沐邑罢。”

    封君赐食汤沐,那是皇帝外戚和功臣母、妻才能享受的待遇。众臣虽觉过了些,但至少没有封女侯那么离谱。

    月歌这时候才有机会开口:“陛下赏赐太多,月歌怕受不起。此外还有一事须得向陛下道明,我是月氏公主不假,但却并非军臣单于的骨肉。我阴差阳错当了这许多年的匈奴居次,真是惭愧得紧。”

    此言一出,殿中除了月氏人和霍去病已然知情外,余者听闻,皆大为诧异。刘彻更是好奇:“此话怎讲?”

    月歌老老实实和盘托出:“月歌的亲生父亲另有其人,我只知他是汉地人,可惜已经没有机会问我阿母了……”想起母亲,她心中一痛,说不下去了。

    刘彻却沉吟半晌,道:“你这话就不对了,听说军臣单于爱女如命,涉安侯亦同你手足情深,他临终前还不忘请求朕务必要寻到你的下落。匈奴尊你为祁连居次,那是理所当然的。”言语间仍让人称呼月歌为祁连居次、月氏公主。

    月歌不解其意,只得讪讪应了。

    觐见仪式之后,刘彻似乎意犹未尽,又单独招月歌到后殿细细相询了祁连山一带的风土和习俗,宾主相谈甚欢。

    不觉到了午食时间,刘彻又传令,留月歌用膳。在外殿等候的几个月氏侍女皆喜形于色,只道月公主得汉天子喜爱,不日便会被收入后宫。

    另一边,霍去病散朝后便与卫青同去椒房殿拜见姨母卫子夫。

    一路上,卫青发觉外甥心不在焉,颇为不解:“你这次大捷而归,为何还这般脸无喜色?等会儿你母亲瞧见,又有怨言了。”

    霍去病一滞,含糊道:“河西之战虽打赢,匈奴势力也受挫退避,但最大的浑邪、休屠二部仍在。去病在想,何时才能将河西二王彻底打跑。”其实他是因月歌被天子单独招入后殿一事而心神不宁,生怕那几个侍女的话成了真。

    卫青安慰他说:“莫急,今上已有所打算,待国库宽裕,我们便可再出兵,彼时必能将二王的势力扫除干净。”他已有两年多颐养在家未曾领兵,如今看见外甥屡屡立功,自己正值而立壮年,又何尝不想再创几次辉煌。

    可天子似乎就此忘了他卫青了,两次河西出征都没一丝让他参与的意思。自己如今已身为大将军万户侯,是否太过功高震主,让君王忌惮?

    卫青想到此,忽然觉得背脊隐隐发凉,心里暗暗提醒自己,日后还需更加恭谦行事才是。

    “还有一事,须得让舅父知晓。”霍去病思虑半晌,终于将郭允投靠匈奴一事向卫青如实道来。

    卫青扼腕而叹:“子维大好男儿,却误入歧途。翁伯[注6]地下有知,怕不能安。”可转念一想,郭氏一族下场这般悲惨,此间恩怨又如何能解?卫青不由神色黯然,长叹不已。

    二人各怀心事并肩而走,路上鲜有言语。入了长秋门到椒房殿外,庭苑一侧传来阵阵少女的欢笑声。他二人转头望去,只见绿茵那边,一头庞然奇兽挥舞着长长的鼻子,在兽师指挥下踏步而行。

    那是今夏南越献来的驯象,此时它背上还驮着个及笄少女。随着大象左右扭动,那少女时而欢叫,时而惊呼。

    卫青和霍去病自然认得,象背上是卫后的二女儿诸邑公主刘婧。卫后的长女卫长公主刘妍亦立在驯象一侧,正频频拍手叫好。卫、霍二人直觉不妙,两位公主是千金之躯,万一被这巨兽所伤,可就出大事了。

    果然,那象不知为何忽然焦躁起来,发出长鸣,剧烈摇摆着庞大的身躯,无论兽师如何指挥驯示都不肯停止。象背上的刘婧被甩得歪挂一侧,幸得她双手紧攥住带环才不至于跌落下地。

    场面登时混乱起来,刘妍惊慌喝令兽师让象停下,宫人内侍怕公主有所闪失,都焦急奔来相救,却有不少人被大象飞起一脚踢开。

    驯象师操着南越口音大叫:“你们赶紧退下,象越惊公主越危险。”

    卫青和霍去病见势不妙,亦发足奔近。随着大象猛一晃身,刘婧尖叫着被高高抛起。

    霍去病眼疾手快,前冲两步将人牢牢接住,头上的鹖尾武弁[注7]大冠歪落一旁。刘婧惊魂稍定,看清了自身状况,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

    刘妍亦上来哭骂道:“叫你莫顽皮,你不听。幸亏有去病表兄在,否则残肢断手的,怎么向大人们交代?”

    驯象师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在一侧不停磕头求饶。刘婧见卫青要上前惩治众人,忙抹了眼泪跳下地:“舅父,是我自己逼着他们让我骑象的,错不在他们。”几番告饶,这才让卫青住了手。

    众宫人拥着两位公主和卫、霍二人往椒房正殿而去,卫子夫早得了报迎出来,忧心地拉着刘婧左右细看,生怕女儿少了块肉。

    刘婧安慰母亲说:“阿母,阿婧无事,你千万莫让阿翁[注8]杀了兽师和驯象,阿婧下次再也不骑它了。”

    卫子夫心疼地发了一通训斥,却又抵不过两个女儿的撒娇求情,最后此事不了了之。

    刘婧对母亲说:“是去病表兄救了我。”眼波流转,在霍去病身上扫了一圈,娇羞情态漫现。

    卫氏一族今日团聚,除了开初那一场虚惊外,其后则是一片喜气洋洋。

    虽这两年卫青不再出征立功,但霍去病连连在河西战中获胜并得天子加封,众人皆与有荣焉。

    今日,卫后的几个子女听说去病表兄大捷而归,都一齐来椒房殿庆贺。年方八岁的太子刘据听着众人热赞霍去病在河西战争的功绩,小小面庞上却露出些不忍来。

    他身侧的石邑公主见了,问:“阿弟可是不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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