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但见父亲这般微笑地望着自己,小孩子撒娇的心性儿,倒是略作思量后,娇声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子归,宜其室家。(5)”
李世民朗声一笑,却在女儿鼻尖儿上轻轻一刮:“好啊兕子,这么小年纪就学会欺君了?这《桃夭》明明你早会背的。”
兕子圆润白玉一般的小脸涨得通红,小嘴儿一撅,依在徐惠身边,徐惠掩唇而笑,与君王对视间,皆敛住了笑。
徐惠望那一双眼中,明明有话要说,可那闪躲的目光,却又分明欲言又止。
陛下,你究竟在担心些什么?
秋风阵阵,掠起湖水潋潋光粼,映着点点金色的光,跳跃在帝王眼眸中,说不出的迷魅。
突地,船上飘着的清越之音顿止。
徐惠略略侧开眼眸,不由大惊,只见那鼓乐声声的乐师,倏然个个眼目如刀,李世民观其脸色惊怵,背上亦感到杀气森森,多年征战的他何其敏锐,身子立时向旁一侧,一手护住身前的女儿与徐惠,一边回身而望。
身后早已嘈杂一片,众妃嫔娇喊声声,众皇子早已齐拥而上,精雕龙舟倏然变得拥挤而晃荡。
仓皇无措的妃嫔公主乱作一片,船上仅有的侍卫纷纷簇拥在李世民身边。
一时,刀剑声、脚步声、惊叫声,响彻整片静谧的湖面。
李世民眼若鹰枭,眼看个个乐师手持软剑,本是儒雅的装扮,却忽地个个如凶神恶煞向自己扑来。
船上侍卫并不多,对付近十名训练有素的乐师,略显吃力,李世民神色一定,厉声道:“留活口!”
一句,便更使得侍卫们缩手缩脚不得施展。
一时间,水光飒飒,船身晃动如剧。
李世民静下心思,定定看来,这些个乐手,路数似非江湖路子,刀刀剑剑颇为华丽,思绪如光梭飞转,恍然回到多年以前,那年,他与无忧前赴庆功宴,大哥与三弟部署了暗人扮作歌舞姬,大闹皇宫,却意不在伤人,可这一次,每一个乐师皆是刀刀狠厉,招招致命,眼看三名侍卫已然喋血,横死在乐师的软剑之下。
李世民心头火起,紧紧攥住拳头,正自想着,又一名侍卫,为护住自己扑倒在了船面上。
李世民低头看去,那侍卫紧握着刀,眼目是极致的狰狞,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豁然低身,抄起那人手中钢刀。
帝王身姿如鹰,挺身跃至一片乱局之中。
“陛下……”一举惊起声声娇呼,徐惠、杨若眉、韦贵妃,几乎同时出口。
只见李世民挥刀如风,一名乐师冲击而来,刀剑相击,电光火石,徐惠呼吸一滞,眼目只是一眯,再睁开时,却已见血光森森,那乐师已然身首异处,伏尸当地。
徐惠紧紧咬唇,胭红凝唇,已被咬出白色印记,怀中还紧紧抱着吓坏了的兕子。
兕子自从受惊,便极是怕些个刀刀剑剑,更不要说是这血光纷飞的场面,徐惠捂住她的眼睛,她亦依在徐惠身边,似是十分相信这个怀抱足以保护了她。
战局一时混乱,皇子们大多会些武艺,李恪也已纵身在李世民身边,父子二人并肩而战,乐师只剩下五人。
徐惠不经侧眸,心中却是一动。
只见承乾虽是默默地站在一角,可那双手却断然横在李治身前,他不说话,却以身体护住了弟弟。
李治只是惊惧地望着,那眼神落在屏扇后的女子身上,甚为焦急,徐惠心中暗忖,没想到,这一众刺客,竟可惊起了人心百态!
正自想着,却觉眼前一丛银光映着水光湖色,疾厉的剑锋横斜在眼前,徐惠怵然一惊,一把明晃晃的钢刀,“铮”的一声隔开了那人迅捷的一剑。
徐惠定睛一望,竟是李世民一刀精准,铿锵之音,随而惊起火花四溅!
那高峨的侧影,依稀可见当年驰骋疆场,横刀立马的风姿。
“小心!”又一道银亮剑芒刺入到徐惠眼中,徐惠一声惊呼,竟而上前扑去,李世民这才回身,可却只听见一声低吟,丝帛皮肉撕开的声音接连而至。
那举剑之人,眼目瞪得恐怖,随而慢慢倒下,露出一张英俊修逸的脸来。
李恪在身后,于千钧一发之际,举剑刺死了那名乐师!
回眼再看徐惠,细致丝帛袖被划出一道裂痕,露出玉白手臂,鲜血淋漓而下,滴落在纯白色裙角。
李世民欲要上前,剑芒却再
又斩断彼此的对视。
只剩下四人!其中两人拼力搏杀,护着另两个人突围而去,李世民目光急切,终于道:“不必顾忌,格杀勿论!”
他看出来了,这些个刺客,皆是些不惧死之人,亡命起来,若是瞻前顾后,只会令他们吃亏,更何况,此时是在龙舟之上,侍卫本就不多,舟船摇摇欲坠,晃荡在湖面上。
得了令,侍卫们显是勇猛了许多,四个人顿时被剿杀在中间。
徐惠捂住伤口,侧身倒在船栏上,突地想起晋阳公主,四下而望,身后忽觉有力一动,不及反应,倚着船栏的身子向侧偏去,龙船本就摇晃如坠,徐惠一个站立不稳,脚下一滑,身子忽如轻飘落叶,竟而跌入到湖中!
水花四溅开来,一声娇呼很快便淹没在清泠的水浪中。
“惠!”李世民大惊!
劈刀挥向最后一名刺客,血光凛凛、刀影束束,鲜血飞溅在船板上,溅在龙袍明黄色绸缎上。
徐惠只觉周身冰冷,秋日湖水已寒,那刺入肌肤的冷,席卷而入的寒,令四肢顿时失去力道,水直往口鼻中灌去,窒息的感觉侵入到胸口,压抑得没了知觉……
她只觉,再听不到任何声音,那眼前被日光映得刺目的湖水绿光,渐渐消逝、一片昏黑!
很久,仿佛是过了很久很久,她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压痛,痛得入骨,本欲呼吸,却痛得呛出一口水来,进而呛出更多的水,她剧烈地咳嗽,全身颤抖!
意识蒙眬间,缓缓张开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儒美焦急的脸,那双如夜深眸,依旧流转万千光华,额前荡下几缕发来,却是漉湿的。
“陛下……”她声音颤抖,欲要说话,却觉这一声,已然用尽了全力!
那双眼渐渐消失在眼中,一片黑暗再度席卷微弱的意识,终于,还是再无所觉!
(1):出自《孟子?尽心章句上》:霸主的功业卓著,百姓欢欣快乐,圣王的恩德浩荡,百姓心情舒畅,处死他也不怨恨,善待他也不酬谢,每日都向善的方向发展,也不知谁使他们如此。
(2):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言论空洞无物,是不好的,这种不好的后果,应该由阻碍进用贤才的人承担责任。
(3):出自《孟子?离娄章句下》:凭善言去服人,是不能服人的。只有以恩泽去养人,才能使天下归服,天下的人不心服却能统一天下的,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4):出自《大学》:人们所说的让天下平定(的功劳)在于治理国家的人:皇上敬重老人国人就会尊重老人,皇上敬爱兄长国人就会敬爱兄长,皇上体恤孤儿国人就不会背弃他们(孤儿),因此道德高尚的人有管理别人,制约别人的方法。
(5)《诗经?国风?周南》:《桃夭》
再睁开眼时,却是被下身入骨的疼痛疼醒。
欲要起身,身上却绵软无力。
轻轻娇吟,秋夜,已换了的薄锦帘子被倏然掀起,徐惠望去,只见李世民满目焦急,缓缓坐下身来,修指抚上她冷汗涔涔的额前,温润道:“可是醒来了。”
他脸上似乎带笑,但又依稀不是,那明明弯动的唇角,总似是僵涩的。
下身传来的痛感,令她微微蹙眉:“陛下,我……”
“别说话。”李世民柔声说道,那致柔的声音,直要柔进人的心髓去。
徐惠却望着他,陡然一行清泪落入男子墨黑色宝石般的眸子中。
李世民神色一滞,望她目光忧伤,娇唇颤颤而抖,眉心微凝,正要言语,徐惠却轻声道:“陛下,孩子没有了,是不是?”
一句,倏然惊起那眼神中一波涟漪。
李世民缓缓垂下眼,不语。
无须再问,泪水簌簌跌落,如同颗颗美玉珍珠,映在君王眼中,尽是痛楚。
紧紧咬唇,抽出被君王握着的手,竟自别过头去。
李世民一惊,看向她,但见女子眼中清泪如泉,抽泣,压抑得几乎窒息。
“惠……你若想哭,便哭出声来。”李世民眸中有疼惜与怜爱,却被徐惠冷冷避开。
李世民一怔,徐惠淡淡道:“陛下,妾有一事不解。”
“何事?”李世民缓缓起身,踱步到窗边站定,似已料定了几分。
徐惠随着望过去,凄声道:“妾当日昏倒回到陛下身边,陛下曾要御医为妾诊治,陛下……可知妾已怀有身孕?”
窗边背影被阴云遮覆的天空笼着极灰淡的一抹青光,高大巍峨的背影,似能遮蔽这世间所有风雨,可那身影微微一颤,随而便是一声长叹。
徐惠心上仿佛被撕开巨大裂口,那种疼痛,已淹没了此时身体的剧痛和虚弱。
她蓦然撑起身子,目光定定地望住他,他回身,见她双手撑床,勉力的样子,那双眼,有一抹心疼的光掠过。
“为什么?”徐惠紧紧咬唇,她不懂,为什么他知道了却不说,为什么……看不出他的一点喜悦?
然那眉间,更有许多忧虑深深凝结!
“朕有苦衷,却不想终是害了你。”李世民幽幽开口,徐惠却再支撑不住身体,向下倒去,李世民一个箭步上前,连忙扶稳她的身子,她缓缓抬眸望向他,滴滴清泪,如同一颗颗含血珠玉,破碎在眼眸中。
这样的眼神,似曾相识!
李世民心内纠结,将她轻轻揽入怀中,任她哭湿了胸前一片衣襟。
她哭了许久,本就无力的身子,更加虚软,依在他的怀中,却无力挣脱出来,尽管,她很想倔强地挣开,尽管,她很想别开脸去,不去看他,可他的怀抱如此有力,他的眼神如此顾惜,偏偏是这世间最难以逃脱的深渊!
“惠。”李世民轻声道:“朕……只是想保护你!你本便幸于朕,若再是有孕,只怕这宫中之人对你不利者大在,朕,只是在找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你尽量周全,却不想……”
徐惠听着,身子有微微一滞,缓缓举眸,望他眉心纠缠,目光亦是深的。
李世民亦凝望着她,眼中却有悲伤更浓:“她在时,后宫平静得就像水。可她走了不过一年多,朕却知道,这后宫中,除了若眉,无一不是蠢蠢欲动的!”
她,长孙皇后吗?
徐惠迷茫,那么,他此时眼中的顾怜与爱惜,又有多少是为自己呢?
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李世民连忙敛眸,低首笑道:“不过,惠,你还年轻。”
年轻……
可是为什么,我的心好累,累得仿佛老了好几岁……
缓缓闭目,倒在他的怀中。
她不知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梦里是母亲的眼睛,和……他的目光……
延康坊,月色如绸,华衣男子哈欠连天,李泰却一副战战兢兢。
今日的一切,传扬得很快,华衣男子虽不在场,也早已听得一二。
李泰心有余悸,道:“可知行刺之人乃何人?”
华衣男子漫不经心道:“殿下是怕乃东宫指使?”
李泰侧目看他,不语。
华衣男子亦做思量,许久,方道:“怕有可能,听闻太子近来声色游猎,行事荒唐,从前最是自律的他,好像故意和父皇对着干,父皇越是不喜欢什么,他就越做什么,越说什么……”
说着,冷冷一笑:“殿下,没想到死了个慕云,竟能收到这样的奇效!”
李泰挑唇一笑:“哼,那是当然,那慕云和她娘一样,一双眼睛中,带着那点媚,还谁能跑得了的?”
华衣男子点头,饮一口茶,强打精神。
李泰眼神一滞,转念一想,倒也不尽然:“李恪呢?可有动静?”
华衣男子摇摇头:“没有。”
看李泰眼神,似有疑惑,连忙又道:“不会是李恪,他没有动机!”
想想也是,李泰叹一口气,道:“此事……只怕牵连着咱们,你多留意些。”
华衣男子点头:“不过殿下,你适才说徐婕妤……似是有孕。”
李泰眉心立敛,唇齿紧紧咬住:“是又如何,今日她受了伤,还跌入湖中,真是天助我也!”
华衣男子却笑笑,将手中清茶一饮而尽:“殿下,我可不这样看。”
“哦?”李泰望向他,但见他仍是一派闲散神情,语声却是郑重:“徐婕妤还那样年轻,而陛下亦尚未老迈,若是……”
说着,轻轻一哼:“谁又敢保证,那腹中之子不会是又一个刘弗陵呢?陛下可不是武帝,她亦不会若钩弋夫人一般,到时候……”
他没有说完,李泰早已怔住了神情,是啊,钩弋夫人乃汉武帝晚年宠幸之妃,生皇子刘弗陵,他年纪幼小,却被封为太子!而后,汉武帝为避免母壮而子幼,将钩弋夫人赐死,刘弗陵便是后来的昭帝。
他说得对,父皇绝不是汉武帝,可一旦徐婕妤得子,谁又能说……不是又一个刘弗陵呢?
况且,父皇亦尚未老迈!
心上一颤,望着华衣男子,二人却没再言语,直到月下星天,华衣男子才匆匆而去,李泰望着,心中总也不能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