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战：天穹崩落

豪侠、刀光剑影，武云天一刻都未曾忘却。

    能在此刻再舒展一番拳脚，也算是无憾了。

    想到这里，武云天眼中精光大显，右手短刀一紧，闪过陈正昊刺来的第一枪，趁势直入五人之中，主动挥刀进攻。

    “落天行动”的成败之战便于这漫天飞雪之中的通紫阁之巅打响了——通紫阁之下依旧是新年之夜的车水马龙、人潮涌动。而此刻的天台之上，刀光剑影，却无杀意涌现。“伍”的目的是要生擒武云天，因而就连杀性最重的董司慧与顾柳言都在交锋之中收敛了一些，并未对武云天痛下杀手；而战斗经验与技艺远超五人的武云天正游刃有余地凭着这把陪伴自己多年的短刀与五人展开游斗，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自己已经被五人围困。

    但武云天不得不承认，这个仅仅成立了三年的年轻组织实力不容小觑。虽然眼前的五位后辈论实力距离自己尚有不小的差距，但五人的配合之默契还是让武云天啧啧称奇——手执长兵的陈正昊凭着武器的优势与自己正面相抗，当自己挥刀砍向他的破绽之时，紧随着陈正昊与徐玉成便跟步上前，以手中的重刃为陈正昊挡下数次致命的攻击；而当自己袭击未遂、出现短暂的空隙之时，一旁伺机而动的顾柳言便会快步上前，对自己的破绽发动偷袭——更准确地说，那是如同死士一般的刺杀；而当自己反应过来，向毫无防备的顾柳言挥刀时，执剑而从的周之恒便会及时补上空缺，数次化解顾柳言的危机。

    更令武云天感到棘手的是，“伍”中实力最强的成员、那个似是得到“雪落客”传承的独眼女子，正冷冷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尚未出手——从先前的那一剑中，他知道了董司慧的不好对付。而这个冰雪机敏的女子似乎恰恰抓住了他的这一心理弱点，并未在围困中出手。这种存在但无形的威胁让武云天无法完全集中精力对付眼前配合默契的四人。

    围困武云天的五人同样感受到了武云天的强大。

    虽然事先曾构想过这样短兵相接的场景，五人也根据战场的变化及时调整了策略，可实力的差距让他们清楚地认识到，想要通过重伤武云天、将其生擒，这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若不是亲眼所见，就连见多识广的周之恒都未曾想到，一个年近天命的中年人具有还有这般强健的身体素质与过人的战斗技巧。尽管看起来兵刃占了下风，但在武云天的手里，那把短刀如同鬼魅一般，总是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在五人意想不到的位置，给予五人意料之外的攻击，或是恰好化解针对其破绽的攻击。

    雪下得越来越大，时间也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这场五对一的决斗依旧处于双方的僵持之中。酣斗之中的五人当然没有忘记武云天的后路——一旦接应他的直升机赶到，“落天行动”恐怕便会宣告全面失败。若是接应的直升机上还有武云天安排的援兵，那么恐怕他们五人也难免会有性命之虞。

    “时间来不及了。”

    在第不知道多少轮的进攻被武云天拦下后，短暂撤出战局的周之恒在一旁喘了口气，董司慧迅速上前，向他告知了自己的看法。

    “生擒恐怕已经来不及了——但至少，我们不能让他从武恒离开。”

    看着董司慧杀意渐盛的眼神，已经被消耗了许多精力的周之恒思考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快，他便提剑杀回阵中，将这一信息分享给尚在奋战中的其他三人。

    “要下杀手吗？”

    不知为何，听到周之恒的这一番话语，尚在战斗中的陈正昊隐隐感觉有些异样——仅仅是一瞬间的异样。看着眼前漫天凋零的雪花与越战越勇的强敌，想着一分一秒悄然流逝的宝贵的时间，回望身边依旧没有放弃的战友，陈正昊的感性还是一时占了上风。

    毕竟，他已经承诺过，今夜，他不会让任何战友在他身边倒下。

    所以……对不起了，武先生。

    下定杀心的陈正昊趁徐玉成拦住武云天的又一次攻击之际，悄悄来到暂且喘息的顾柳言身边，悄悄耳语数句。顾柳言略一思考，最终点了点头。

    决胜的时刻即将到来。看着手中的长枪，陈正昊明白，今夜的成败，在此一举。

    【四】

    武云天察觉到了身边骤然而起的杀意——当然，这也在他的预料之中。

    在激烈的短兵相接之中，武云天的体力迅速地下降——现在的他，也不过只是靠着一腔斗志强行支撑着。但他也看得出来，眼前与自己缠斗的四人体能也在肉眼可见地下降，若是五人斗得精疲力竭，鹿死谁手一目了然——毕竟一旁的董司慧直至现在依旧没有出手。凭她的功底，想要收拾掉精疲力竭的自己，简直是轻而易举。

    可惜，亦或是说，好在，这群后辈的耐心还是缺失了些。

    来吧，让我看看，你们为我安排了怎样的结局。

    陈正昊骤然间停下了攻势，冷静地观察着武云天的一举一动。

    在那段黑暗的梦魇之中，陈正昊学到了许多——这路不知从何而来的枪法，便是其中之一。

    刺挑扫拦，闪转运破，每一路，每一式，都并非无法可破。

    天下诸兵，亦是如此。

    或者说，战场上，人与兵，本就没有明晰的界限。

    倚仗兵刃的人，终将会死于自己对兵刃的依赖之中。

    而当眼前的强敌似是无法可破之时……

    “不要吝惜自己手中的兵刃。”

    “最后的锋芒此刻就在我的手中——”

    “我，才是我自己最后的锋芒。”

    破绽！

    就在武云天因招架周之恒的反击而又一次短暂地露出破绽的关头，陈正昊准确地把握住这一战机。没有丝毫犹豫，他向着武云天的防御空白，奋力投出了手中的长枪。

    “闪开！”

    陈正昊大喝一声，示意四人让开，然后借着投枪时的惯性，迅速拔出了悬于腰间的林玟所赠予的唐刀，向着武云天的方向冲去。

    武云天不禁有些惊讶——显然，他不曾想到陈正昊的这一着。

    单刀进枪，九死一生。仗着兵刃的优势，陈正昊本应当是这场混战之中最安全的存在。但此刻，为了最后胜利的可能性，他不惜触犯用枪者在短兵相接中的大忌——长枪脱手，向着自己飞来。而与此同时，陈正昊拔出了林玟的唐刀，向着自己的另一方攻来。

    两面夹击？

    武云天有些不解，但眼前的战局不会给他思考的时间——他的身形一闪，躲过了陈正昊投来的长枪。并没有命中目标的长枪寒芒一闪，落在了渐渐被雪掩埋的天台上。

    然而，当挥刀的陈正昊随着长枪的落地几乎同时瞬身至面前时，武云天才明白，陈正昊的真正用意。然而，当他的短刀与陈正昊的唐刀相迸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定——

    面对着这一秒毫无防备的武云天，早有准备的顾柳言如同鬼魅般闪至他的身后，奋力一击，将短剑刺向他——措手不及的武云天只得身形微闪，短剑避开了致命的咽喉，正中武云天的右肩。

    成功了！

    短剑淬炼的剧毒迅速进入武云天的身体。中招的武云天怒吼一声，身形剧烈的晃动，一脚便踹飞了计划得手的陈正昊，随即向面前的顾柳言猛然挥出一刀。距离最近的周之恒急忙上前，横剑咬牙，为顾柳言挡下了武云天豁出命的一刀。见周之恒与顾柳言身陷险境，徐玉成此刻也顾不上许多，趁毒素令武云天麻木之际，向前挥出自己的无锋重刃，正中武云天的右手腕，那把随武云天征战多年的短刀也被打落在地。

    身中剧毒的武云天神志逐渐混乱，先前的冷静消失得无影无踪。挣脱了周之恒与顾柳言的他意欲渐起自己的短刀，与眼前的五人拼死一搏。

    但，一旁伺机已久的青龙，没有给他任何反击的机会。

    一道青光闪过，随即血肉飞溅，染红了地面上悄然堆起的白雪——武云天痛苦地大喊一声，先前迷乱的精神在片刻间竟清醒了些。就在前一秒，一直隐忍的董司慧终于拔剑出鞘，飞身向武云天斩去。或许是因为大雪遮蔽了视野，这本来足以致命的一剑竟出现了些许偏差，并未取下武云天的项上人头，却斩下了他的右臂。

    “啧，居然砍歪了——真是惭愧啊。”

    看着断臂的武云天跪在地上痛苦地低声嘶吼，董司慧皱了皱眉头，看向了身后的众人——周之恒向她沉重地点了点头，希望她尽快了解武云天的痛苦。

    回过头的董司慧叹了口气，提着滴血不染的长剑，缓缓走向正受着毒素与剧痛双重煎熬的武云天，向他的脖颈举起了剑。

    这一剑，没有仇恨，没有咒怨——此刻的董司慧，真诚地希望给予这个行将末路的人一个解脱。

    她并不想杀这个对她本人并无敌意的人，可惜，立场并不允许她，和他们手下留情。

    不知是大雪带来的错觉，还是董司慧内心隐隐的愧疚，在她高举长剑的那一刻，她竟看见，这一秒的武云天，嘴角带着不易察觉的释然的笑容。

    陈正昊也注意到了。

    终于摆脱了紧张战局的陈正昊终于恢复了冷静。在天台凛冽的寒风之中，京域的夜雪越发地猛烈。只是停滞了片刻，几人的身上已经落满了大片的冻雪。看着即将在董司慧剑下迎来终幕却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微笑的武云天，陈正昊猛然回忆起今晚于通紫阁中所经历的一切，每一个人，每一句话……先前的莫名违和感越发地强烈，陈正昊努力地一幕幕回忆着，他总觉得，那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将会告诉他今夜一直被隐藏的真相……

    现在，他感觉到，就差一步了……

    通紫阁、落天计划、林玟、武云天……

    此世、神明、审判、拯救……

    长夜、梦魇、叛徒、英雄……

    生擒、直升机、天台、大雪……

    等等……

    大雪？！！

    一道闪电划过陈正昊的脑海——他找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细节，一条足以解释今夜一切违和感的逻辑链在他的脑中已经形成。而现在……

    想清楚一切的陈正昊抬起头，正对着即将被董司慧送上黄泉路的武云天。

    武云天……还不能死，暂时。

    就在董司慧的汉剑斩下的那一刻，陈正昊猛然冲上前去，不等一旁的三人反应过来，再次拔出了林玟的唐刀……挡下了董司慧的处决。

    “老陈？！你干什么？！！”不明就里的董司慧又惊又怒，不禁大声质问道。

    “武云天在说谎，老董！”陈正昊一边挡着董司慧的剑，一边高声回应道，“他根本没打算离开通紫阁……什么乘着直升机离开，都是假的！——这样的暴风雪，怎么可能有直升机起飞？！”

    急忙向四人解释的陈正昊并没有注意到，此时意识尚存部分的武云天缓缓起身，还没等五人反应过来，他迅速退至天台的边缘，向着众人笑着挥了挥手，便缓缓向后倒。

    他的身下，便是京域的万家灯火。

    “等等！”

    察觉到武云天的反常的陈正昊来不及解释，千钧一发之际，他迅速冲向武云天的方向，在其坠楼的前一秒抓住了他的上衣，高声地质问道：

    “为什么求死？为什么安全局突然要活捉你？你究竟还有什么没有说？”

    看着一脸焦急的陈正昊，命悬一线的武云天拼尽全力挤出了一丝笑容——剧烈的毒素正在疯狂地腐蚀他的意识，右臂幻肢的剧痛又将他拉扯回清醒的边缘。如此的煎熬之下，凭着惊人的意志，已经无法思考的武云天含糊不清、断断续续地为陈正昊、为“伍”组织的众人留下了最后的话语：

    “我说过……我……败局已定……但我……不会输的……”

    “你……不……你们……终将……变成我……不……老师说……你……小陈先生……会更好……”

    “神……一直……注视你们……救救……世人……救救……此世……拜托了……别……悲剧……再发生……”

    天台上的众人听到了武云天所说的每一个字，但这并不是陈正昊想要知道的信息——能让安全局盯上的秘密，不应只是这样几句真诚的临终遗言。眼看着武云天的神情越发地扭曲、眼球中的血管逐渐发黑、口中的喃喃之语越来越轻，陈正昊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但他不愿放弃，不愿放弃那个所谓的真相。

    “够了，师父。”

    正当陈正昊无计可施、心急如焚之时，一只纤细的手握住了他抓住武云天的上衣的手——从临时医疗处匆匆赶来的林玟刚来到天台，便看见了眼前的一幕。

    她还是来得太晚了，武云天依旧在生死边缘苦苦挣扎。死亡对他而言是最好的解脱，但潜意识里的责任让他一次次从失去意识的边缘生生硬扯回。

    作为曾见证过武云天一年所作所为的“卧底”，作为武云天最尊敬的老师的外孙女，给武云天最后永久的休憩，这是林玟目前能做的唯一符合心底良知的事情。

    “让武先生休息吧。”

    看着林玟悲悯而诚恳的眼神，看着武云天已经在不断抽搐的面容，心底作为人的共情让陈正昊不禁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关。

    “谢谢……林小姐……”

    这是武云天留在此世的最后一句话——尽管此刻他已经睁不开双眼，但那僵硬的笑容，他依旧保持到了最后一刻。

    在所有人的见证之下，在漫天凋零的白雪之中，在京域新年的夜幕之下，陈正昊……最终还是松开了手。

    武云天从通紫阁之巅坠落，坠向那他曾寄身、曾热爱、曾痛恨的人间，如同一颗陨落的流星，向着他想要守护却无能为力的万家灯火奔赴，不再回头。

    寒风掠过天台众人的衣裳，飞雪沾染上众人的鬓发——一切都结束了。他们战胜了武云天，每一个人都活了下来。但，没有人感到轻松。亦或者说，每个人心头都十分沉重，几乎喘不过气来。

    目睹了武云天的陨落，陈正昊站在天台边缘，内心百感交集，不知所言——他依稀记得，上一次看见如此悲壮的死亡，还是面对雅度广场上莉雅的脸庞。

    “师父……”

    见陈正昊呆滞静默、不知所措，林玟不禁搂住了他的肩，想要安慰他几句。陈正昊却一把扶着她的肩膀，缓缓转身，声音低沉得格外悲怆：

    “我们回家吧，小玟，还有各位……一切，都结束了。”

    2024年1月2日，武云天于通紫阁天台坠楼而亡，时年四十九岁。

    【？？？】

    “十六岁，初从戎，除京域之奸，举军皆惊。”

    “二十岁，赴铆山，时年少之校，一时白马银枪，才为世出，国士无双。”

    “二十八岁，转战南洋，以凡人之躯，合残世之力，一击弑神，此世彼岸，无人不晓。”

    “三十五岁，灭梁宋，定天启，问鼎京域，虽丧妻弃友，不掩当年神勇。”

    当武云天再次睁开眼时，他只是觉得身体轻飘飘的，仿佛无物。

    眼前是一条幽蓝色的长河，倒映着不知何处的星空——燃烧的天幕之下，红色的彼岸花开满了长河的两岸。他站在河的一侧——而在那触手可及的彼岸，一名身着红色长裙的女子默默地伫立在彼岸花的中央，不动不言。

    武云天认出了女子的身份，他想要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当你来到时间的尽头，便会与过去未来所有逝去之人重逢。”

    “作为武家的后辈，朕以汝为傲。”

    心底不知从何响起这一句话，话音刚落，女子的背影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风吹过长河岸上盛开的彼岸花，武云天蓦然回首，看见了无数熟悉的身影。

    “你也来了，云天……咱们的小易还好吗？”

    “阿烟？……好……我们的小易好得很呐……”

    “嘿，老武，你也到这儿了啊，这些年一个人，累坏了吧？走！弟兄们摆好了酒桌——嫂子也一起，哈哈哈……”

    “老滑头儿？小准？你们……？”

    “怎么了，老武？怎么婆婆妈妈的？嫂子不让你喝酒？”

    “……哈哈哈，怎么可能——这么多年没聚过了，今天，咱们不醉不归！”

    武云天的身影消失在了彼岸花之中，他的灵魂在这黄昏之下终于得到了永久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