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越来越大了,天地仿佛陷入了一片混沌。
夜色降临了。
嬴政驻足前方,看着那满园梅色,一轮明月缓缓从那夜空之中升起,将天地间的混沌给驱散。
嬴政突然唤道:“扶苏。”
扶苏急忙应合一声,道:“父皇,儿子在呢。”
“今晚的月亮,很亮!”
嬴政皇帝凝望着夜空,轻轻叹了一声。
“父皇,这几天的月亮天天都是这般亮。”
扶苏站在嬴政的身后,和嬴政一同注视着这夜空之中的明月。
“国师还没有消息吗?”
嬴政又问了一句。
扶苏如实回道:“还没有。”
“自从蜃楼入了东海,儿子便天天让人守候在桑海之滨,只要蜃楼返航,第一时间就会有人将消息传至咸阳。”
“不过,至今还是没有消息。”
嬴政微微一叹,正要说些什么。
正在这时,一个脆亮的哭音从园子的那头飘了进来。
“父皇,儿子不想离开咸阳。”
“请父皇看在儿子一片孝心的份上,不要将儿子派往岭南百越之地驻守啊。”
随着声音的落下,一个衣着华丽的公子哥飞一般的冲了进来,扑倒在了嬴政的脚下。
“胡亥,你来做什么?”
嬴政低头,看着趴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小儿子,脸上只有平静。
他虽然这么问,但是他也知道胡亥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前两日,他刚刚下了诏书,让十八子胡亥前往岭南百越之地随军驻守。
从桑海回来已经三个月了。
这三个月,嬴政做了许多事情。
在他人生当中的最后时光里,他在为大秦帝国的延续做着最后的努力。
册封扶苏为太子,便是头等大事。
除此之外,他还从各地召回了十万老秦人驻守关中腹地。
李信的大军也早已经在蓝田大营驻守几个月。
他的生命已经快要走到尽头,这几日来,他是愈发的感觉到力不从心了。
他想到了老将军王贲过世之时,对他的劝诫。
让他早立扶苏为太子,为身后之事做好准备。
如今看来,王贲是何其有先见之明。
王贲过世不过一年,他的生命也已经走到尽头了。
嬴政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国师归来了。
所以,他又下了一个决定,将自己偏爱的十八子胡亥,给放逐到岭南百越之地去。
作为帝王,嬴政自然知晓,胡亥这个孩子虽然能讨他欢心,但并非是合适的帝国继任者。
为了在他死后,朝局能够平稳的过度,嬴政还是便下决心让胡亥远离中原腹地,远离权利中心。
胡亥不乐意,嬴政是早已经猜到的。
此时,胡亥的一双大眼睛转动着,眼中充满了惊愕迷茫,泪水在顷刻间弥漫开来。
“父皇!儿臣还想在父皇身边孝敬父皇啊。”
嬴政皇帝淡淡道:“胡亥,不许哭,眼泪,是属于弱者的。”
“哎,儿子不哭。”
胡亥眼里的泪水还未消去,又挤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脸来。
嬴政负手道:“胡亥,你可知朕为何要将你派往岭南百越之地。”
胡亥一副可怜模样,道:“儿子不知。”
嬴政看了一眼这可怜巴巴的胡亥,不知心底哪里冒出来一股不耐烦的邪火。
当此之时,这小子还只知这般胡闹,一副不学无术的模样,如何能成大器?
他派赵佗攻取百越岭南之地的意图,只要稍微有心一些,便自然会懂。
可是,胡亥这小子,居然到了现在,还是一脸懵懂。
嬴政的脸变得阴郁下来,他大袖一甩,冷冷说道。
“你去吧,三日之内必须启程,前往岭南!”
“不然,便是违抗君命。”
“你虽然是朕的儿子,但若是公然抗旨,朕也一样会法办你!”
胡亥一脸惊恐的仰视着嬴政,他不知道父皇为什么突然就变了脸。
“父皇……”
“儿子不要啊……”
胡亥有些惊恐的求饶。
嬴政听的心烦意乱,不禁大喝一声,“出去!”
胡亥还欲说些什么。
扶苏早已经走了过来,将胡亥拉着,道:“十八弟,别再惹父皇生气了。”
胡亥闻言,一把推开了扶苏,他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模样,大声哭喊道:“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若不是你在父皇身边进言,父皇怎么会将我调去百越岭南之地。”
“你坐你的太子,我又不碍着你什么事!”
“人都说你扶苏仁义,我看最狠毒的便是你!”
“你还没坐上皇位呢,就连我们这些兄弟也容不下了!”
扶苏闻言,面色一变,急忙要上前捂住胡亥的嘴。
“十八弟,切莫胡言乱语!”
嬴政在一旁听的是脸色铁青,直接大喊一声。
“来人,将这个逆子给朕拉下去!”
“朕……朕不想……”
说到这里时,嬴政的话音突然戛然而止。
只见他突然捂着胸口,整个人的面色变得异常的红晕。
噗!
嬴政突然喷出了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直直的往后倒去。
“父皇!”
正在和胡亥拉扯的扶苏看到这一幕,顿时大惊失色,急忙跑到嬴政身旁。
“来人呐!”
“快来人呐!”
扶苏大喝两声。
园子外守候的几名护卫蹬蹬蹬的跑了进来。
“快叫太医,快叫太医!”
扶苏将嬴政一把背在身后,朝着园外急奔而去。
胡亥瘫坐在雪地上,大口的喘着粗气。
他双眼失神的看着地上的那一大摊血迹,在白雪皑皑的雪地之中,显得是那么的红艳丽,让人感觉到了无比的压抑。
片刻后,已经有些吓的魂不附体的胡亥慌乱间从雪地上爬了起来,朝着园子外跑去。
胡亥一路小跑着,跑回了自己居住的阴山宫中。
此时,看到胡亥归来的几名侍女一股脑的朝着胡亥扑了上来,在胡亥的身上摸来摸去。
其中一个侍女一脸娇媚的将手放在了胡亥的双腿间,娇笑道:“公子……你今日这是怎么了?”
“怎么软绵绵的。”
胡亥闻言,急忙大力挥舞着手臂,大喝道:“滚!”
“都给本公子滚!”
几名侍女见状,急忙吓的花容失色,朝着殿外退了出去。
胡亥心有余悸的瘫坐在了席上,抓起桌上的酒壶来,朝着口中猛灌了几口酒。
浓烈的酒水顺着胡亥的喉舌到了他的腹中。
这时,一道身形缓缓出现在了胡亥身后的屏风后边。
那道身形就站在屏风后,只露出一道影子。
“公子,这是怎么了?”
这道声音有些阴沉沉的。
胡亥听到这道声音之后,却是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
胡亥急忙连滚带爬的爬到了屏风后边,朝着那道身形说道:“老师,救我……救我……”
那道身形蹲下身子来,将胡亥给扶起,缓缓道:“公子莫慌,到底发生了何事?”
胡亥吞咽了一口口水道:“父皇……父皇被我气的吐了一大口血,好像,不行了……”
那道身形轻咦一声,道:“陛下的身体果然出了问题吗?”
胡亥一脸慌乱的说道:“老师,我该怎么办?”
那道身形将胡亥缓缓扶起,搀扶着胡亥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那是一张面色苍白的脸庞,犹如从地狱之中走出来的饿鬼一般。
他的身上笼罩着黑袍,与那张苍白的脸庞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公子,坐。”
赵高的脸上浮现出淡淡的自信之意。
他将胡亥扶到了屏风一侧的棋盘前。
此时,大殿的门被紧紧闭合。
赵高看着胡亥,悄然说道:“公子莫慌。”
“公子是在担心陛下会因此迁怒公子,对不对?”
胡亥的心神比起先前来要安定不少。
他从来没有想过威严无比的父皇会在他的面前倒下。
经过了最初的慌乱不安,他现在也渐渐的回过神来。
胡亥看向赵高,这个被父皇通缉的前大秦中车府令,现在已经成为了他幕后的智囊。
自从三个月前,父皇从桑海回到咸阳之后。
咸阳的局势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多年悬而未立的太子之位,到了扶苏的手中。
李信的十万大军也尽数驻扎到了蓝田大营。
十万老秦人从天下各地抽调而回。
这种种动向,都仿佛在宣示着大秦可能要有一场大的变故了。
彼时,前中车府令赵高及其手下的六剑奴,因为涉嫌与农家、墨家、阴阳家三家联合行刺始皇帝。
已经被始皇帝下令全国通缉。
但是,赵高却是哪里都没有去,而是从桑海直接回到了咸阳,在人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与公子胡亥达成了某种默契。
赵高就这么藏身在了公子胡亥的阴山宫中。
“老师,难道你刚刚那话什么意思?”
“难道老师一早便已经知道父皇的身体出了问题?”
胡亥稳定下心神之后,敏锐的察觉到了赵高刚才话语中的关键之处。
胡亥眼睛的颜色和常人不一样,他的左眼眼瞳为冰蓝色,右眼眼瞳为金珀色。
此刻,他的两只眼中透出一股异样。
赵高缓缓点头,道:“数月之前,陛下从咸阳出巡,没走了多久,就患了热病。”
“而且多日不见好转。”
“直到国师出现在巡狩大营之后,陛下的病情方才恢复。”
“但,我在陛下身旁多年,对陛下的习惯了如执掌。”
“自从国师给陛下诊病之后,每日一早必定要亲自给陛下调理一次身体。”
“以国师的功力,世上能难道他的事情可不多。”
“若非陛下的身体出了一些大问题,何至于让国师一连数日都给陛下按时按点的调理身体。”
胡亥眼中泛出精光,他看着赵高,缓缓说道:“老师,你如实告诉我,你到底有没有参与到农墨联合刺杀父皇的计划当中?”
赵高闻言,淡淡一笑,道:“公子,你难道了忘了,当初我们的计划吗?”
“我们的计划,是将扶苏铲除。”
“而并非是针对陛下。”
“我便是再有一百个胆子,又岂敢与农墨这些人联合,对陛下下手。”
胡亥道:“那你为何要躲着,不去找父皇说个清楚。”
赵高缓缓说道:“公子,老奴我怕死啊。”
“有些事,不需要证据,便可以要人的命啊。”
胡亥深吸一口气,道:“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父皇限我在三日之内离开咸阳,前往百越。”
“我若是走了,那这皇位可就真没我的份了。”
赵高微微一笑,捏了棋盘上的一枚棋子,随意落在了棋盘之上。
“世上的许多事,就如同这下棋一样。”
“越是不起眼的地方,就越隐藏着不可预见的杀机。”
“陛下是何等雄才大略之辈。”
“但他从桑海回到咸阳之后,却是一改旧日作风。”
“不仅立了扶苏为太子,还将李信的十万大军召回,驻守蓝田大营。”
“再加上今日陛下突然吐血而晕,这足以说明,陛下的大限不远了。”
“陛下限公子三日之内离开咸阳一事,除了陛下和公子之外,还有谁知晓?”
胡亥道:“扶苏也知道。”
“他当时就在旁边。”
赵高微微颔首,道:“那就没事了。”
“眼下,公子能否成事,全看陛下的情况如何。”
“陛下若是在三日之内驾崩,那公子便可趁着大丧之期,对扶苏动手。”
“若是陛下三日之内尚且能缓过来,那公子便只能离开咸阳了。”
胡亥闻言,脸上泛起一股厉色。
“父皇的心也太狠了。”
“为了让扶苏上位,竟然连我这和他最贴心的儿子,也要打发到岭南百越那鸟不拉屎的蛮荒之地。”
“若是父皇缓过来,那我岂不是要一辈子都在那蛮荒之地过活。”
“我不甘心呐!”
赵高闻言,悄然说道:“公子不甘心,又能如何?”
胡亥死死的看向赵高,道:“老师,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
赵高看着胡亥,缓缓说道:“办法,的确是有。”
“但就看公子敢不敢用了。”
胡亥目光一凝,道:“什么办法!”
赵高抬了抬手,示意胡亥附耳过来。
胡亥探着脖子,将耳朵凑到了赵高的面前。
赵高在胡亥耳边耳语一番。
片刻后,胡亥紧握着双拳,坐在棋盘前,怔怔的发愣。
赵高不动声色,悄无声息的坐在胡亥对面,朝着棋盘上摆放着棋子。
良久之后,胡亥才说道:“老师的计划有几成把握?”
赵高道:“事情有多大的把握,不在老奴,而在公子。”
“只要公子有足够的决心,我们才有胜出的可能。”
胡亥脸上泛起犹豫之色。
良久之后,他一咬牙,在棋盘上一拍,道:“我干。”
“与其被发派到那鸟不拉屎的地方一辈子,不如现在拼一把!”
赵高闻言,微微颔首,笑道:“公子有魄力!这才是做大事的!”
胡亥道:“请老师教我,接下来该怎么做?”
赵高道:“公子现在应该立马去咸阳宫探望陛下。”
“至于其他的事情,就交给老奴来准备吧。”
胡亥闻言,立马起身,朝着赵高躬身道:“那就拜托老师了。”
话音落下,胡亥蹬蹬蹬的朝着殿外行去。
赵高看着胡亥离去的背影,脸上泛起了一抹病态疯狂的神色。
“嬴政……你将会看到你的儿子自相残杀。”
“你一手缔造的帝国,将会在我的手上毁灭。”
“这是你必须要付出的代价。”
……
夜里寒风呼啸。
叶千秋的身形已经悄然出现在了咸阳城的白云斋之中。
白云斋是道家在咸阳的秘密据点。
曾经的白云斋斋主白云子已经在前年卸任,回山修行去了。
现在白云斋的主人,是白云子的师弟,松风子。
当然,松风子对外宣称的身份是白云子的侄儿。
此时,叶千秋正坐在白云斋的一间小屋当中,翻阅着他离开大秦这大半年的各地情报汇总。
他从海上带着虞子期兄妹两个往咸阳赶,不过用了一天的工夫,便已经到了咸阳。
这期间,他路过太乙山,还顺便将虞子期兄妹俩给放在了太乙山。
然后才从太乙山飞到咸阳。
到了咸阳,已经是夜里。
他自然不会去太玄学宫,也没有第一时间赶至咸阳宫里去。
而是来到这白云斋之中,先看看情报,熟悉熟悉情况。
他离开大秦几个月。
还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的。
几个月前蜃楼之上的那场惊天刺杀牵扯到了不少人。
除却当场被诛杀的那些人之外,还有一些人逃离。
这几个月间,随着卫庄率领的流沙跟进,这些人之中的大部分都已经被诛杀,但还有一些人一直在外逃窜,不见踪迹。
比如,赵高和六剑奴,农家的胜七。
即便是流沙的探子和道家的探子一起追寻,也一直没有找到他们的踪迹。
在蜃楼刺杀之后,这些人好像如同人间蒸发了一般,消失的无影无踪。
在赵高逃离之后,罗网就被嬴政重新收回,暂时交给了扶苏掌控。
叶千秋看完了几个月积攒下来的情报,长舒了一口气。
情况还在可控范围之内。
最起码,嬴政没有在他回来之前就驾崩,嬴政回到咸阳之后的一系列举措,足以说明他已经在为扶苏继承帝位铺路。
叶千秋一回到白云斋,就已经让人给逍遥子传信,现在只等逍遥子回来,他问一问嬴政的身体情况之后,再做决定。
逍遥子和晓梦随着嬴政一起回咸阳之后,就一直在咸阳待着。
逍遥子每日要给嬴政梳理身体,所以,也不能离开咸阳。
这一等,便是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刚蒙蒙亮的时候。
逍遥子来到了白云斋。
一进门,逍遥子来不及寒暄,便朝着叶千秋躬身道:“掌门,不好了。”
叶千秋闻言,道:“怎么了?”
逍遥子道:“昨天夜里,皇帝在梅园赏雪,突然吐血晕了过去,已经命在旦夕之间了。”
“昨天夜里,弟子为皇帝梳理了一夜身体,不敢离开,直到皇帝的情况稍微好转一些,弟子方才抽空从宫里出来一趟。”
“还好掌门回来的及时,若是再晚一些时日,皇帝就要在掌门回来之前先驾崩了。”
叶千秋闻言,蹙眉不已,道:“怎么会这样?”
“按照我的估算,皇帝最起码还有十天半个月可活。”
“怎么突然就吐血晕过去了。”
逍遥子道:“是胡亥为了南下百越一事去和皇帝求情,不知怎的,皇帝便被气的晕了过去。”
叶千秋闻言,点了点头,当即站起身来,朝着逍遥子道:“这样,我现在和你一起进宫。”
“皇帝病危的消息,现在还有谁知道?”
逍遥子道:“皇帝早上刚刚醒了过来,只让扶苏去找了蒙毅、冯劫、冯去疾三人前来。”
叶千秋有些疑惑,道:“没有找李斯?”
逍遥子摇了摇头,道:“没有。”
叶千秋虽然有些疑惑,皇帝为什么不找李斯进宫,但眼下,也不是追究这些原因的时候。
他和逍遥子直接使出梦蝶之遁,消失在了白云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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