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记得今天发过的誓!晗儿爱这楚国的土地,想拥抱着它离去……如果可以,其实我更想拥抱每一个角落……”
她终于有些歉然:“抱歉,答应过从来不骗大王的,终究还是骗了……”
她的尾音在空气中停在原点,她却穿着那件赵政一向熟悉的衣衫,坠入染血的梦境。她的手臂有些抬起,好像在抓住什么,又似道别,与江山的道别。
其实江山永远不会死,只不过江山的主人在生死中轮番更迭。
她像夏末的荼蘼,跌入秋的零落,再埋在土里,聆听冬的沉寂。
江山如雪,哪怕艳阳高照,总是使人寒冷。
那一抹衣角的颜色,与满场暗淡的盔甲,对比鲜明。好像一个纤弱的女孩子,用赤诚之心抵抗满世界的冰冷,却只看到了一颗颗隔绝在铁甲之外的心。
“晗儿!”赵政眼见着她落在地面,才反应过来。他急忙跑上前,乱了身为君王一贯的章法从容。
芈晗嘴角缓缓淌出的,却是违和的黑血,仿佛要把世间所有污浊尽数吐出,好让纯洁带着她的魂魄,回到每一个楚人心心念念的祝融之墟。
一个恰好当值的侍医已明白,立刻从赵政身后极远的地方奔来,却无多感情,好像与他无关——事实上本就与他无关。
“大王,芈夫人,早在落地之前,就已经走了。”
赵政贴着她的身体,她的血染红他身前的衣襟:“为什么?”
“毒酒,她喝了好多。她应该是一直强撑着,才和大王说完的那些话。”陌生脸孔的侍医心中无他情绪,漠然,似乎是只在为君王所谓的爱情冷笑着,再无其他。无论是城破的喜悦,还是人去的哀伤,统共与他无关,无法感染。
大王身边的侍医轮流更替,他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让他看到了这一切,却隐隐觉得这是一件好事,说不定日后也会成为他的筹码,尽管他此刻还默默无闻。他一贯漂亮地背对着君王笑了笑,缓和着还练得不尽熟练的微笑。
十八公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依旧念着几个含混的字眼,其中就有一个“娘”。
赵扶苏站在赵政身后,来不及悲伤,或许悲伤太甚,与他的父王淹没在各自思绪混杂的海洋。
她的袖中忽然落出一枚竹简,上面一行娟秀的楚体篆书。
赵政费力地翻译,先一字一字地读出,才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句话:“大王,芈晗很爱你,但没有办法,大王不要怀疑晗儿对江山的爱,却也不要怀疑,最终在心底留给大王的。”
他紧紧抱住芈晗,把她不断有血液划过的面颊贴在胸前,贴在心口,缓缓地,缓缓地承诺:“晗儿,你说你想拥抱楚国江山,好,这个要求,算寡人送给你的。”
赵政说完后,立刻起身,大声向众人宣布着:“进城!”
他不能让一个女人耽误了他的天下,他好不容易谋得的人心。
他带头,决绝而去。
她躺在遍是血染尽的沙场,身旁有她的国人,亦或敌人。她的衣衫那样突兀,却终究得不到冷冷尘世的眷顾。
男人往往被历史铭记,比如屈原,被后世无限称颂,赞他的文采斐然,赞他的忠贞义气。
女人,不过是做一场烟云,日出了,云雾便散了。
一个月后。
中年的秦国君王行走在曾经楚国的土地上,只是如今,也应该叫秦国的土地了。他可以不杀无辜,却没答应过其余。
比如他烧毁了多少楚人的安居享乐之地,那些亭台楼阁,付之一炬。
一个中年的宦官正陪在他身边,他手中抱着盒子,简单而又淡淡香气。
那是个漂亮的木盒。
风吹来,灰烬泻落,从盒子中一点点洒出,国君顺着风向,把灰烬扬出。
他是个骁勇的君王,也是个可怜的君王。因为他即将被立为王后的芈夫人,在攻破楚国前夕,得了急症,没过多久,便离开了人世。
他身边最值得信任的医官也无法确认这是怎样的一种病症,为了避免病症在宫中继续传播,国君忍痛烧了他一生唯一真心爱着的女子。
楚人之间都传,是因为楚国小公主不愿看到国家覆灭,所以抑郁而终。
这个故事本就是推断,谁也不会给一个默默无闻的,还是早便远嫁异国他乡,最终还因病不明不白死去的小公主在历史上留下一笔。
所以挚美的话语,真切的情话,也就只能留在人的心间罢了。
待到一个月后,楚国人心稳定,他才腾出时间,亲手安葬芈夫人的骨灰。
这是这个方式有些特别,只是把骨灰洒在了风中。
晗儿,你说你想要拥抱楚国的土地,我便应允你。放心,楚国如今依然山清水秀,愿你在风中看着,再无遗憾。
这些灰烬,不仅仅来自哪个女子,其中还有一缕君王的发。
那是真心,那是誓言。
他无法让她知道,但他已在心中许诺,今生再无王后。
他爱这个女子,未能胜过江山,却胜过了世间所有女子。
晗儿,一路安好。如有来世,莫入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