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好。”老师笑着点头,“那你现在可以偷偷走,免得孩子发现哭。”
了禅大师点了点头,最后看云知一眼后,从院子里离开。
他前面刚走,后面在玩的云知就有所觉察的抬起了头。
她抹了把头上跑出来汗水,站在原地来回左右的看,眼睛里有茫然,也有无措,更多的是害怕。
“小朋友们,该吃饭啦——!”老师拍拍手,召集小朋友们过去,“排排队去各自的教室哦。”
“吃饭啦!”
“老师,我可以多吃一个苹果吗?”
“可以哦。”
很快,小朋友们都回到了教室里,只剩云知还在院子里看着。
她孤零零的,像被遗弃的小猫咪一样可怜。
老师坐过来在她身前蹲下,柔声说“云知小朋友,我们也去吃饭哦。”
云知脚尖并拢,来回搅动着手指头,一双圆圆的眼睛蒙了层浅浅水雾,“我师父呢~”
老师早就习惯了小孩子的这种态度,面不改色撒着慌“等你吃完东西,再睡一个觉觉,师父就来找你了。”
云知鼻尖立马红了,她朝着大门的方向看了眼,最后撒丫子跑了过去,双手扒拉着铁门栏杆,这额不住向外张望。
行人来去匆匆。
没有一个人长得像师父。
“云知小朋友,我们去吃饭。”老师上来拉她的小手。
云知一把挣开,手指头死死拽扯着栏杆不松开。
“云知?”老师在她身前蹲下,一愣。
她嘴唇死死抿着,眼泪就在眼眶打转,却迟迟不肯落。
老师的心瞬间软化,温柔抚摸着她的小光头“幼儿园有很多小朋友和云知玩儿,云知在这里会开心的。”
“我要师父……”她哽咽着说,眼泪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她好害怕,她想要师父,想找师父抱抱。
“还有很多小吃点,云知不想吃好吃的吗?”
云知哽咽声稍停,突然看向她“有、有很多好吃的吗?”
老师愣了愣,点头;“很多,云知想吃什么都有。”
云知松开铁栏杆,抽抽搭搭向教室走。
她太难过了,豆沙馅的包子吃了好几个,吃一个哭一会儿,哭完再接着吃。
最后小盘里的包子还剩下一个,云知左右看看,确定没人注意后,偷偷把包子藏在了小包包里,她要把包子带回去给师父吃~
正食吃饭是水果,云知都是吃一个留一个,留下的全部都是带给师父的。
接下来是午休时间,她哭累了,没一会儿就沉沉睡去。
下午五点,家长们过来接小孩回家,也有很多小孩没回去,和云知一样站在班级门口满目艳羡的看着扑向父母怀抱的小朋友。
小孩子们一个接一个离开,院子空了,云知依旧站在原地看着大门的方向不动。
——师父是不是不要她了。
——师父怎么还不来接她。
日暮落下,云知被老师抱着向里屋走去。
这里面的小朋友们早就习惯了大人不在身旁的日子,如今依旧玩闹的开心。
她蹲坐在角落紧紧环绕着膝盖,巨大的恐惧近乎将她吞噬,让她忍不住偷偷啜泣。
此时,门口突然传来脚步声。
云知耳朵动了动,泪眼朦胧的看了过去。
了禅大师站在门外,微躬着身,一脸歉意的和老师说着什么。
“云知,有人接你回去了哦。”老师上前为她整理好衣服书包,拉着她向外走去。
云知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了禅看。
他弯腰牵起云知软软的小手,“云知,师父来接你了。”
和老师告别,师徒两人再次走在回家的路上。
月影摇曳,云知低着脑袋一言不发。
“云知今天有听话吗?”
“有。”她咬着嘴唇,“云知有乖乖的,云知没有哭,真的……”说话间,眼泪不住掉了下来。
了禅大师停下脚步,蹲身用帕子擦拭着她脸上泪水。
云知抽抽搭搭哭着,“师父,你、你是不是不想要我了?”
了禅大师愣了愣。
“我我我……我听话,你别把我丢下去。”她哭声沙哑,压抑了一天的惊恐在此刻如数发泄,“你别不要云知,你别不要我……”
“云知……”了禅大师感觉喉咙里涌出一股酸水,他想说些什么,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师父不会丢下云知的,云知不哭。”了禅大师抱起她,“我们现在就回家。”
她抽噎着点头,死死环着了禅的脖颈不松开。
过了会儿,云知把白天剩下的吃的从小书包里拿出来递了过去,“师父,给~”
那个包子是云知挑的最大的一个,馅儿也是最多的,她晚上一直忍着没舍得吃。
“给……”云知难过劲儿还没过去,又抽搭两下,“给师父吃。”
看着她手上那圆滚滚的包子,了禅大师眼眶瞬间湿润。
他接过包子分成两半,把大的那头递给了云知。
云知嚼着包子,又从包包里拿出苹果和几颗水分流失的葡萄,“这些也是给师父的。”
了禅大师深深吸了两口气,“幼儿园不好吗?”
“好。”云知舔着嘴唇,“有小朋友和我玩儿,也有很多好吃的。”
“那云知为什么不愿意留在里面。”
云知毫不犹豫说“因为没有师父在。”
在云知那狭窄的世界里,师父就是她的唯一,是她的一切;和别人在一起也许会快乐,但没了师父一定会不快乐。
比起好吃的食物,好玩的玩具,她宁可在庙里,和师父过。
了禅大师抱着她“其实云知不在,师父也不安心。”
了禅大师刚把云知送过去就后悔了。
他一个人在门外面偷偷看了她好一会儿,她在里面哭,他在外面抹眼泪;最后想狠心离开,发现怎么都狠不了心,于是折返回来,带着她回去。
“以后师父教你念书。”
云知重重点头,打了个哈欠,靠着他肩脊睡去。
从这日起,云知再没被了禅大师送下山去。
了禅大师买来各种学习用具,做了块小黑板,待在庙里教云知学习认字。
她学的很快,学会写的第一个词是“师父”,小孩的字迹歪歪扭扭,像毛毛虫一样黏在纸张上,但那让师父开心了好久,每天都会把那张纸带在身上,逢人都会炫耀一番。
后来云知执意要和了禅大师当和尚,任凭了禅大师怎么哄都不吃一口肉。
她的想法很简单,既然师父是和尚,那她也要是和尚;师父不吃肉,她也不吃肉;师父以慈悲为怀,她也要以慈悲为怀。
云知年纪小但固执,了禅大师没有了办法,只能多给她吃鸡蛋和水果补充营养。
再大些,云知不能再和师父睡一起了。
了禅大师给云知收拾出一间房,床四周加固住栏杆,防止她不留神摔下去。
分开睡的第一天,云知很害怕,但也没哭闹,门外了禅大师透过窗户偷偷看着她。
屋子里亮了盏小灯。
她侧躺在床上,小手一下一下拍着自己圆滚滚的小肚皮“云知快快睡,不怕不怕有月亮陪;云知快快睡,梦乡里有师父陪……”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了禅大师一下子笑了。
她又编曲子给自己听,哄自己睡觉。
“观自在菩萨,行……行大菠萝……菠萝蜜。”云知皱眉,摇摇头,“不对不对,不是这样的……”
师父是怎么念的来着?
糟糕,想不起来了。
云知敲了敲脑袋,操着小奶音骂自己“真笨,这么简单的东西都学不好,你真笨。”
了禅大师抿唇憋着笑,猫着腰继续看。
云知翻了个身,换了只手拍自己“小和尚,脑袋大,没有妈妈也没有家;小和尚,穿袈裟,不下大雨不回家……”
她声音弱了下去,最后归于安静。
了禅大师小心翼翼把门推开,进去为她盖好踢开的被子,轻手轻脚走出房间。
一夜很快消逝。
第二天,刚睡醒的小光头对着床单下面的一滩湿发呆,等意识到那是什么时,她眼尖儿一红,嗷的声大哭出来。
她哭声震天,很快吸引了了禅大师的注意。
匆匆跑进来的了禅大师以为她是怎么了,着急进门后结果发现她只是尿床,当下愣在原地,之后不给面子的扭头笑了出来。
他一笑,云知更难过了,哭丧着小脸狠狠谴责自己“云知你已经是大孩子了,你怎么可以尿床!呜……”她一边哭一边骂,“羞羞脸,没朋友。”
了禅大师憋笑,“没关系,师父给你洗。”
云知擦干净眼泪,翻身从床上下来,“不用师父洗,云知自己洗。”
师父挑眉,“可是你会吗?”
她一本正色的点头“我会。”
了禅大师没拦着,由着她做了。
至此后,她自己洗衣服,叠被子,哄自己睡觉。没事就跟着师父学习,跟着师父云游,跟着师父在庙里度过冬雪暖春,烈夏深秋;
她没有朋友,没有玩伴,没有穿过好看的花裙子也没有戴过发饰,但她比谁都要乐观开朗的长大。
十七岁时。
破庙里第一次来了外人。
中年男人西装革履,气质不凡;跟在他身旁的女人珠光宝气,柔和貌美。
她放下挑来的柴火,隐隐约约感觉到了不对。
“云知,过来。”了禅大师冲她招手。
云知一双手局促背后,挪动步伐,慢慢悠悠走了过去,张嘴弱生生叫人“师父。”
“这是韩先生和韩夫人。”
云知小心看了过去,视线与中年男人对了个正着。
与光鲜亮丽的夫妇两人相比,一身宽大僧袍的云知简直像是土地里的泥巴虫。她脑袋剃得干干净净,白皙的脑门在阳光下亮到反光。
韩夫人对着那颗光脑袋愣了许久,视线慢慢移动到了她脸上。
云知已经出落开了。
自小生活在深山里的她眼神澄澈,鼻梁秀挺小巧,唇红齿白,水灵灵的精致好看。
“韩先生找了你许久,这次来是想带你回家。”
云知张了张嘴,半晌没发出声音。
“……可是我又在不认识他们。”她说,低头盯着脚尖,“我去烧水做饭。”
“云知。”了禅大师叫住她,“韩先生和韩夫人是你哥嫂,他们是你亲人。”
两人似乎不安,一直打量着她的眉眼不语。
他们的到来让云知向来平稳的世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让她无从应对。
当夜韩家夫妇住在了庙里。
云知跪坐佛堂前,虔诚诵经。
身后有脚步声,不多时,了禅大师盘腿坐在她身旁的垫子上。
“云知不想去城里看看吗。”
云知闭起的睫毛颤了颤。
她怎么不想。
她当然有想过。
但是比起那些,她更想陪着师父。
师父年过半百,腿脚一天比一天差,现在弯腰挑水都很吃力。云知意识到师父老了,意识到该他来照顾师父了。
云知睁开眼看过去“我要是走了,师父也会一起吗?”
了禅大师半仰起头,双眼倒映着神色慈悲的佛像。
“这庙是我师父留给我的。师父走后,我谨遵嘱托,一心向佛。”他看向云知,眼神透出悲凉,“云知,师父在这庙里生,在这庙里长,除了这庙,这山,师父不知该去哪里。”
云知眼眶一酸,慢慢拉起他干枯的手握住“你可以和云知走,我是不会丢下师父的。”
了禅大师摇摇头,目光苍老坚定“这地下埋着英魂,师父肉身一日便灭,便一日守着英灵不散。”
战争爆发时,清心寺二十个和尚同日下山,无一回归。
年迈的方丈在后林诵经,立碑,而后圆寂。
了禅大师年幼起便听着师祖们的故事长大,师父走后,由他继承遗愿。
他能离开吗?
他当然可以离开。
但总要有一个人留下,总有有一个人做这些事,总有有人守着亡人的心愿。
“云知,师父老了。”他头发花白,背也不再笔直,没逢冬夜总会被病痛折磨。
“你不一样,你还年轻,该去见见外面的世界。”
云知早就哭成了泪人儿,眼睛止不住的掉。
“等你学成归来,也会为师门添光。”
“你不用担心师父,师父一个人会照顾好自己,村长也会时不时来看我。”
她哭声压抑,慢慢把脑袋靠了过去。
几日后,一个风和日朗的晴天,小和尚收拾行囊下山去。
了禅大师把她送到了山下。
临走前,云知给了禅大师磕了几个响头,最后被韩夫人牵着上了车。
了禅大师上前几步,透过车窗拉住则她的手,小声叮嘱“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
云知泪眼朦胧的点头。
他拽着云知的手,眼底泪花闪烁,“多穿衣服,不要着凉。”
汽车引擎发动,了禅大师慢慢松开了手。
她扒在窗户上不住的像后面看。
她的师父站在高山林雾前,秋风卷起他洗得发白的僧袍,身形干枯,最后慢慢的,慢慢的被雾气吞噬。
云知的心脏抽疼起来,她贴在窗户上的手掌攥紧收成拳。
她坐好身子,收敛视线,低头把掉下来的眼泪擦干净。
她长大了。
她要离开家乡,踏上未知的前路。